第76章 鬥牛
大暑節氣前的一個清晨,沈星暮出門替夏恬買早餐,習慣性地去了一趟溫平廣場。
他想找徐旺,詢問一些問題。可是自從徐旺的腳被摔傷之後,已經有一個多月沒去溫平廣場的公共籃球場打球了。
沈星暮心裏沒抱希望,多走的這幾百米路,也權當清晨散步。然而他還沒到籃球場,便遠遠地聽到籃球鏗然撞擊地麵的聲音。
徐旺的腳傷已經完全恢複,再次回到籃球場。隻不過他依舊是孤身一人,唯有手中籃球相伴。他打球的身姿比之前更為靈活矯健,尤其是扣籃時的動作與氣勢,恢弘而振奮。
籃球宛如直線墜下的流星,穿過籃筐,重重砸在地上,爾後“砰砰砰”連續彈跳。
沈星暮悄無聲息走近,並且張手抓住跳動的籃球,溫和地打招呼道:“徐旺,好久不見。”
徐旺看到沈星暮,臉色立刻變得驚疑,卻連一句話也不說。
沈星暮並不驚訝他的冷漠。畢竟前不久,沈星暮和葉黎聯手對付過左漫雪。
這世上當然不會存在對傷害過自己的母親的仇人,還笑臉相迎的少年郎。尤其是徐旺這種快意恩仇的少年,更不可能給沈星暮好臉色。
沈星暮問:“我們能聊聊?”
他說話時順手將籃球拋給徐旺,並且走到罰球線的位子,雙膝微微彎曲,雙臂也向兩邊展開,做出標準的防守姿勢。
徐旺拍打著籃球,慢慢走到罰球線外,平靜說道:“鬥牛。一個球,一個問題。”
沈星暮道:“在這之前得加一個前提。”
徐旺問:“什麽前提?”
沈星暮淡淡說道:“誰都不能說謊。”
徐旺點了頭,進而宛如猛虎下山一般,瞬間繞過沈星暮,輕而易舉灌籃得分。
這整個過程隻在短短三秒鍾內完成,沈星暮卻不覺驚訝,隻是很淡定地問道:“你有什麽問題,直接說吧。”
徐旺問:“你為什麽還活著?”
沈星暮知道徐旺會問這個問題,但沒打算真的如實回答。畢竟這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問題,解釋起來相當麻煩,而且徐旺未必能聽懂。
沈星暮搖頭道:“這個問題至少等於兩個問題的分量,我暫時不能回答。”
徐旺問:“為什麽是兩個問題的分量?”
沈星暮道:“我回答這個問題,無異於同時回答了另外兩個問題。”
徐旺問:“哪兩個問題。”
沈星暮道:“我已經回答你一個問題了。你若想知道是哪兩個問題,就想辦法再進一球。”
徐旺閉上嘴,一句話也不說,隻是眼中滿是輕蔑。似乎他很不屑追究沈星暮的狡猾。
沈星暮拿到球權,連續使用數次假動作,卻依舊無法擺開徐旺,索性原地起跳,賭中投的命中率。
結果很遺憾,球並沒有投出,剛出手便被徐旺一個大蓋帽攔截了下來。
徐旺拿到球,再一次行雲流水地操作起來,又是短短三四秒鍾,球又進了。
沈星暮笑了笑,不待徐旺發問,便直接解釋道:“兩個問題分別是‘你知不知道小溪的詛咒’,‘你是如何擺脫小溪的詛咒的’。”
徐旺皺眉道:“你回答這個問題時,便證明你早已知道小溪的詛咒力量。”
沈星暮淡淡說道:“你的下一個問題應該會問‘你是如何知道小溪的詛咒的’。”
徐旺道:“是的。”
沈星暮道:“那你想辦法進球吧。”
沈星暮再次拿到球權。這一次,他不再用虛晃的假動作,也不再跳投賭命中,而是用最野蠻的強製衝刺灌籃。
兩人在空中狠狠撞在一起。沈星暮抓住片刻漏洞,在身體下墜之前,將籃球狠狠扣進籃筐。
這次終於換沈星暮問問題了。他毫不猶豫問道:“在你心中,左漫雪和古姄,誰更重要?”
徐旺露出驚愕之色,顯然是沒想到沈星暮會問這樣的問題。他思考片刻,斬釘截鐵地回答道:“我的母親。”
——雖然是意料之中的回答,但是由徐旺親口說出,卻好像多了一分奇怪的味道。雖然無論對誰而言,母親都是世上最重要的人。可是徐旺的語氣太過堅定,堅定到哪怕星火隕落,哪怕末日降臨,也不會動搖分毫。他的語氣,宛如改變了問題本身。就如同沈星暮問的不是‘左漫雪和古姄,誰更重要’,而是‘除了左漫雪外,還有重要的人嗎’。他的回答是‘沒有’。如果古姄聽到這句話,心裏會怎麽想?
沈星暮知道,古姄愛徐旺愛到無法自拔。她的世界裏隻有他,而他的眼中,仿佛隻有左漫雪一個人。
沈星暮想起古姄滿是未來憧憬的雙眼,心中竟有一絲悲傷,就宛如一個多月前,在藍百合三星酒店初見唐靜舒與鬱小甜母女時的無言蒼涼。
沈星暮安靜地站了一會,終於點頭道:“你的球權。”
徐旺拿到球,便如同球場戰神,進球隻在數秒之間。
沈星暮漸漸發現,自己嚴重低估了徐旺的實力。他麵對徐旺,竟起不到絲毫防守作用,隻能任徐旺進球。
他不得不承認,就算是二十歲的自己,也很可能不是徐旺的對手。
徐旺灌籃之後,擦去額上的汗水,問:“你是怎麽知道詛咒的事情的?”
沈星暮道:“因為我悄悄藏了一個監聽器在你家裏。你和小溪的對話被我聽到了。”
徐旺的臉色一冷,卻並未說話。
沈星暮再次蠻橫灌籃,隻可惜這一次被徐旺阻止,籃球被拍出了很遠。
徐旺宛如脫韁野馬,回身便一個箭步,飛速追上正向外飛的藍球,爾後轉身,在離三分線還有超過兩米遠的位子起跳投籃。
這個距離已經接近中場線,哪怕是常年練習遠投的籃球迷,也很難保證命中。
可是球又進了,而且空心落袋。
徐旺甚至看都不看仍在地上彈跳的藍球,仿佛他早已知道球會進。他盯著沈星暮,冷冷質問道:“你為什麽要在我家藏監聽器?”
沈星暮道:“因為我必須完成一場遊戲。”
徐旺皺眉道:“這個回答太過含糊,我不滿意。”
沈星暮道:“一場和善念之花有關的遊戲。”
徐旺搖頭道:“我聽不懂。”
沈星暮道:“我也解釋不清楚。”
徐旺沉默片刻,問:“我能理解為,你隻是為了拿到某個東西,才故意去我家的嗎?”
沈星暮道:“這個問題算我免費送你的。是的。”
沈星暮再次拿到籃球,快速衝刺,三踏步起跳上籃,球進了。
沈星暮自知自己進球非常不容易,便不再繞彎子,一針見血問道:“左漫雪和李真洋是什麽關係?”
這是沈星暮目前最關心的問題。畢竟葉黎已經和李真洋扯上關係,而李真洋又明顯不是善類。如果這件事不處理好,葉黎出了閃失,以後的善惡遊戲便不戰自敗。
徐旺臉一沉,厲聲道:“你怎麽知道李真洋的?”
沈星暮道:“現在是我在問你。”
徐旺的神色連續變換好幾次,最終咬牙道:“他們是同一個社團的成員。”
沈星暮搖頭道:“這個我知道,他們都是富國社的成員。但他們遠不止這一層關係,請你實話實說。”
徐旺冷聲道:“你問太多,對你並沒有好處。”
沈星暮一臉無所謂地說道:“你若不想說,我也就不問了。”
徐旺冷笑片刻,終於冷冰冰說道:“李真洋和我的母親是合作關係。李真洋替她想辦法救父親,她則幫李真洋騙錢。”
——這一點和我推測的一樣,但這個問題也並非白問。徐旺敢把這種陰暗的黑幕說出來,便足以證明,他是一個非常講信用的人。而講信用的人,也往往是最好利用的人。
沈星暮思索著點頭道:“我知道了。”
徐旺再次拿到球,準備發起猛攻。
沈星暮做好防守姿勢,下定決心要把這一球守下來。因為他已經說出不少信息,如果再輸球,徐旺再問,他就隻能不講信用,臨時說謊了。
可惜沈星暮連這個說謊的機會都沒有了。
球場外傳來女人的聲音,竟是左漫雪找來了。
左漫雪出現,就證明徐旺的“自由活動時間”已經結束,他必須回家做操了。
就是不知,左漫雪這麽精明的人,怎會不知李真洋“創作”的體操其實還不如正規的第八套廣播體操?
她有必要逼著徐旺每天都做體操嗎?
徐旺抓起籃球,盯著沈星暮厲聲道:“我還有很多問題想問你。如果你也有問題想問我,明早就來這裏和我打球。”
沈星暮搖頭道:“我不打算再和你打球了。”
徐旺問:“莫非你想問的問題已經問完了?”
沈星暮道:“我想問的問題非常多,但我沒把握在你麵前進那麽多球。”
徐旺冷笑道:“所以你怕了?”
沈星暮道:“我隻是拒絕不公平的遊戲而已。如果你真的還有問題想問,可以約個時間,我們坐下來慢慢聊。”
徐旺果斷道:“不必了!我們誰也別再問誰!”
他說完這句話,抓著球便向左漫雪的方向跑了。
沈星暮看過去,隻見左漫雪正冷冷地盯著他,殺機畢露。
沈星暮敢肯定,此刻左漫雪恨不得再次發動“念”,直接將他扼殺掉。隻不過她礙於某種顧慮,並沒有直接動手。
沈星暮等左漫雪和徐旺走遠之後,也向濱江路的方向走。他在街邊買了早餐,回租房時便看到夏恬正對著鏡子清洗牙縫裏的血跡。
沈星暮皺眉道:“生理期到了?”
夏恬道:“得了這種病,也不一定是生理期才牙齦出血。”
沈星暮點頭道:“你的病情加重了?”
夏恬嫣然道:“雖然牙印出血的次數變多了,但我不覺得病情加重,反而感覺緩解了不少。”
沈星暮問:“為什麽?”
夏恬道:“興許是有你在身邊吧。”
沈星暮把早餐放到茶幾上,開始述說自己遇到徐旺的經過。
夏恬聽完後,非常惱怒地說道:“你怎麽隻問了這麽簡單的兩個問題啊?”
沈星暮道:“因為我隻進了兩個球。”
夏恬道:“但你也不該問這種幾乎不需要思考的問題啊,分明還有更重要的問題沒問。”
沈星暮道:“我不覺得還有其他問題比這兩個問題更重要。”
夏恬道:“你至少該問一下,徐旺為什麽沒有複讀。”
沈星暮驚訝道:“這個問題有必要問?”
夏恬問:“莫非你知道原因?”
沈星暮道:“在徐旺心中,左漫雪的分量非常重。他放棄複讀以及讀大學的機會,留在左漫雪身邊幫忙,並不是奇怪的事情。”
夏恬點頭道:“你說的很對,徐旺留在家裏,鐵定是為了幫助左漫雪。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左漫雪騙男人到家裏,然後建立血契的整個過程,都和徐旺沒有絲毫關係。那他能幫她什麽?”
沈星暮皺眉道:“什麽意思?”
夏恬道:“意思是,徐旺留在左漫雪身邊,肯定存在很關鍵的作用,隻不過我們現在還不知道。”
沈星暮的臉色變得凝重。他忽然發現這的確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夏恬指責道:“你要出去買早餐,為什麽不叫我?如果我在的話,一定會提這個問題。”
沈星暮道:“你是病人,不能隨便出門。”
夏恬道:“但睡覺的時候,你從不把我當病人。”
沈星暮道:“那是另外一回事。”
夏恬咬了咬嘴,走到茶幾前坐下,安靜吃早餐。
她吃完之後,露出一個滿意而可愛的笑容,稱讚道:“你買回來的早餐很美味。”
沈星暮道:“普通的稀飯饅頭而已,任何人買回來都是這個味道。”
夏恬道:“我現在才發現,你好生不解風情。”
沈星暮道:“隻可惜你發現得太晚。你成了我的人,想跑也跑不掉了。”
夏恬輕歎一聲,忽而溫柔道:“你說反了。”
沈星暮問:“哪裏反了?”
夏恬道:“應該是我的成了你的人,你想甩也甩不掉了。”
沈星暮會心一笑。
夏恬也跟著笑。她笑過之後,神色又變得凝重起來。
沈星暮一眼看出她有心事,連忙問道:“怎麽了?”
夏恬道:“昨晚我失眠了。”
沈星暮道:“以後你遇到這種事情,就把我也叫醒。或許我沒辦法哄你睡覺,但一定能陪你一起失眠。”
夏恬莞爾道:“這就是你迷人的地方。不過我要說的不是我失眠這件事,而是我失眠之後,登錄《銀河航線》,發現了非常有趣的兩個遊戲玩家。”
沈星暮道:“任何遊戲中都少不了有趣的玩家,不然遊戲本身就變得無趣了。”
夏恬蹙眉道:“可是我已經猜到了,這兩個玩家分別是我哥和葉黎。”
沈星暮問:“莫非你也擁有《銀河航線》裏的角色能力,可以在浩瀚空間裏隨意探索?”
夏恬道:“我並沒有這種能力,可是他們兩個的遊戲昵稱太過特殊,而且他們玩遊戲的方式也和他們本身的性格一模一樣。”
沈星暮來了興致,點頭道:“你說說看。”
夏恬道:“兩個玩家的遊戲昵稱分別是‘肖淺裳是我的老婆’和‘思語的黎明’。”
沈星暮皺眉道:“第二個遊戲昵稱的確像極了葉黎。但第一個昵稱,似乎和夏秦沒有太大關係。肖淺裳是一個很迷人的女人,而且在霓城有一定名聲,某些存心占便宜的玩家刻意起這個名字也就不奇怪了。”
夏恬道:“你說的沒錯,僅看昵稱,的確不能證明‘肖淺裳是我的老婆’就是我哥。但我看了全服玩家當天的充值記錄,這個玩家居然直接充值五十萬,進了‘RMB玩家排行榜’的前一百名。而他充這麽多錢,為的就是不斷發送世界喊話,喊話的內容是‘肖淺裳,我愛你’以及‘你什麽時候嫁給我’之類的莽撞之語。你覺得除了我哥,還有誰會拿這麽多錢來做這種蠢事?”
沈星暮隻好承認道:“這種事情的確隻有夏秦才做得出來。”
夏恬道:“我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肖淺裳是仇世的搭檔,如果我哥和她搭上關係,說不定會直接影響到我們正在進行的善惡遊戲。”
沈星暮皺眉道:“這半年裏,槍神社和肖家一直勢如水火。夏秦是槍神社的二號頭目,肖淺裳則是肖元的小女兒,按理說,他們不可能在一起。可是不知為什麽,我一想到之前我和夏秦的通話,心裏就隱隱不安。”
夏恬問:“你們說了什麽?”
沈星暮道:“我隻是隨便問了一下槍神社和肖家的戰況。然而夏秦卻說,他看上了肖淺裳,隻要想辦法娶到她,肖家就變成他的了,這場仗也不用再打了。”
夏恬的臉一黑,嘀咕道:“我哥可真敢想。”
沈星暮道:“興許正是如此,他才有與眾不同的魅力。”
夏恬不說話。
沈星暮道:“我還記得你曾經對你哥撒過的謊。他現在真的開始玩《銀河航線》了,等不了多久,他就會發現遊戲裏並沒有四維武器,你的謊話也就被拆穿了。”
夏恬道:“拆穿了也無所謂。反正他又不能拿我們怎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