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你若不死,我嫁你
“噠噠噠噠”,直升機引擎單調的轟鳴聲中,全副武裝的一班戰士神情肅穆地注視著下麵凶暴的湍流。
聶輔周依靠著機艙門,高聲對特遣隊隊長進行最後的交待:
“形勢很嚴峻。有的地方還爆發了痢疾,各搶險一線的麻袋已經快用完了。所以派遣你們去支援!我相信你們的能力,記住兩個原則,第一,群眾的生命安全必須保證;第二,還是群眾的生命安全必須保證!”
“是!”特遣隊隊長“誇”地立正,行了軍禮,“首長放心,我們誓死完成任務!”
直升機漸漸飛臨地麵堤壩,警衛員給聶輔周披上雨衣。
嘈雜的直升機降落聲音,讓堤壩上橫七豎八躺著的戰士們,誤以為警報響起,不經任何催促就從深層睡眠中立刻清醒過來,個個瞪著血紅血紅的眼睛,狼一般地放聲嚎叫著,瘋了似的連滾帶爬地往大堤上衝!
“同誌們,衝啊!”
相思邊嘶吼著便悶頭向前衝,還使勁搖晃著自己的腦袋,試圖讓自己更加清醒一些。正如剛來見到的那位武警小戰士所說,奮戰在抗洪一線,根本無法有時間概念。
他們兩棲蛙人隊,到底已經不休不眠地在這隨時可能被衝垮的堤壩上持續奮戰了多久,沒有誰說得清楚。他們已經忘記自己頂住了多少次洪峰的襲擊,已經忘記打下去多少根木樁,填上了多少包沙袋,還有一起手挽著手築起了多少次血肉長城。
“不是警報!大家繼續休息!”
邵延平拿著擴音器在堤壩上大喊。
相思半天才停住步履,長籲一口氣。從緊繃狀態迅速放鬆下來,那股連日堆積的深入骨髓的疲勞,洶湧襲來,占據全身。
是的,疲勞,深入骨髓的疲勞!
她不記得自己多少次抱著飯盒來不及刨上一口飯,就一頭栽到飯盒裏呼呼大睡;不記得自己多少次輪班休息時邁不開步子,隻好從大堤上滾著下來;不記得自己多少次渴得喉嚨都燃燒起來,卻無力說話要點水;可是,就算疲勞得連眼睛都睜不開,在聽到警報響起時,她總能第一時間飛奔衝向最前線!
既然那不是警報聲,她眼睛一閉,準備栽倒就睡。
眼睛一旦閉上,就算身體還處於失重狀態,也能睡著。在深陷睡眠沼澤的前一秒,她朦朦朧朧地感覺到,她倒向的泥土是那麽柔軟,那麽溫暖,甚至還帶著甜蜜的體溫。
她在這父親般寬廣溫暖的懷抱中沉沉睡去,甘美恍若夢境。
“相思,我的相思。”
她稍稍睜開了眼睛。
聽到那熟悉的聲音在輕輕呼喚著自己的名字,迷糊的意識慢慢變得清晰,但在睜開眼睛後的一瞬,她還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頭發被溫柔地撫摸著,愛戀的指尖的觸感就像四月蛋黃般溫暖的陽光。她看到聶輔周正抱著自己的腦袋,從上往下凝視著她。
“該起來吃點東西了。”
伴隨著這句話,聶輔周給她輕輕地按摩太陽穴。相思在意識到這不是幻覺的同時,感覺到自己正被包含心疼的眼神注視。在那逃不開的注視下,她似乎嗅到了痛苦而甜蜜的氣息。
“猜猜看,要給你吃什麽?”
雖然知道他想要幹什麽,但還是假裝懵懂地睜大眼睛。他的臉一點一點靠近了。
兩片薄唇重疊了,傳來溫柔的感觸。在愉悅裏出神地閉上眼睛的相思,想著就算是幻覺,也沒辦法比這更幸福。
“是不是滿嘴的沙子?”
“好甜的沙子。”
夜晚來了,霧升起了,霧又消散開,星星在遙遠的夜空裏像點亮的一盞盞清幽幽的小燈。
兩邊不時有戰士背著沙袋來來往往,相思略微羞澀地推開聶輔周。
“如果你喜歡,隨時可以吃,”聶輔周笑著指了指自己的嘴唇,“不過現在,要吃這個。”
他從雨衣下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櫻色的防水紙盒。
“請用。”
雨後泥土的清香裏,頓時飄來濃鬱的蛋糕香味。
“用墜落秒速五厘米的花朵做成的蛋糕。”
聶輔周輕輕打開紙盒,紙質托盤上是一個薄桃色,直徑約八公分的小蛋糕。上麵還裝飾著真的櫻花花瓣。
“我在奶油和蛋糕裏也加了櫻花花瓣,不過大概吃不出來。”
“你還會做蛋糕?”相思驚訝地挑眉。
“嚐嚐看。”
他叉了一小塊蛋糕喂到她嘴裏。的確吃不出奶油和蛋糕裏櫻花的味道。法式甜食般的優雅甜味,卻彌漫在口腔裏。
“甜度清爽再加上淡淡的粉紅色,入口後想象得出櫻花的感覺。”
相思坐起來,準備仔細品味。聶輔周微笑地拍拍他的膝蓋,“坐過來。”
她瞄了他的膝蓋一眼,轉開了頭,“我很重。”
“再重也要坐過來。”
“我還在吃東西,這樣很沒禮貌。”
“我想在特等席看你吃東西的樣子。”
說什麽特等席。相思忍不住笑噴。下一秒,還在猶豫的相思直接被聶輔周拉上膝蓋橫坐。
她說沒禮貌是借口,其實是不想在這麽近的距離讓他看著自己吃東西。還是趕快把蛋糕吃完吧,相思挖得大塊一點往自己嘴裏送。
看到她忙碌地咀嚼著,聶輔周“嗷嗷”笑了出來。相思紅著臉不知道他在笑什麽,他伸出舌頭舔了她的唇邊一下。
“嗯,果然很甜。”
相思慌忙擦拭嘴角,但沾到奶油的隻有被舔的地方。要是吃得太急又會沾得滿嘴都是奶油,這次就慢慢來好了。好不容易開始專注地享受蛋糕,卻又感覺聶輔周的手在她頸上留連,催促她“吃快一點”。
“我想吻你,所以你要吃快點。”
他在她耳畔甜蜜低語。
要是吃得太快,好像自己很期待他的吻,但慢慢吃又會被看吃相——陷入兩難的相思索性停手。
聶輔周笑著揉了揉揉她的短發,“我開玩笑的,你可以慢慢吃。”
在微妙的緊張感中,相思終於把最後一小塊放進嘴裏。還來不及咀嚼,聶輔周就移開了盤叉,不給她絲毫準備地吻了上來。他吞下蛋糕的同時,他溫暖的舌尖也侵入她的齒列。
“你怎麽這樣喜歡接吻?”
纏綿的吻讓相思呼吸困難。一開始雖然強硬,但聶輔周的吻總是那麽溫柔,光是吻就足以讓她陶醉不已。
“相思,隻要一看到你,我就忍不住想和你擁抱親吻。”
相思“咯咯”地笑,“和你處一塊,我真是太腐敗了!”
聶輔周垂下眉毛,“辛苦這麽久,腐敗一下也沒關係。”他歎息一聲:
“看看你們,沒有一個人不是全身皮開肉綻泡到浮腫,沒有一個人的手伸出來不是血肉模糊,沒有一個人的腳底板不是水皰挨著水皰,沒有一個人不是雙目布滿血絲胡子拉碴站著都搖搖欲墜。平時都是被父母關愛嗬護的寶貝,現在因為這身軍裝,肩膀上就擔著沉甸甸的責任,化身都堵住決堤豁口寬厚結實的胸膛。”
她聽得鼻子一酸,“你倒是很有詩人氣質!”
“那這句呢?”聶輔周的聲音忽然低沉起來,“嫁與檀郎舞娉婷,給以百年齊眉誓,我願三生攜手行,巴山夜雨訴別情。”
相思眉一跳,這不是藏頭詩嗎?
正心情激動複雜,不遠處四五個地方幹部步履匆匆地趕了過來,走到副總隊長和各分隊隊長身邊嘀咕了好一會。最後邵延平回過頭朝隊伍中喊:“楚相思、秦入骨,你們兩個過來!”
隊伍中有戰士回答,“楚相思不知道去哪兒了,秦入骨在那邊幫忙填土。”
相思聽了這話,馬上跳起來,“我在這兒!”
邵延平點點頭,“附近鎮子上有戶人家沒有及時撤離,被大水困在自家的樓頂上。地方政府沒有衝鋒舟,請求我們救援,你去找秦入骨,你們倆一塊去!”
“秦入骨他一直沒休息,上衝鋒舟很危險。”相思著急地報告。
“這裏誰不是連續作戰,誰不需要休息?上衝鋒舟都有危險,關鍵是……”邵延平話音未落,視線停留在相思身後,頓時驚訝地瞪圓了眼睛,不相信似的。
很快,聶輔周大步走過來,“秦入骨太累了,我代替他!”
副總隊長和各分隊隊長也看到了聶輔周,急忙跑過來,和邵延平站成一排,立正敬禮,“首長好!”副總隊長跨前一步,“總隊,你怎麽來了?”
聶輔周大手一揮,走到那幾位鎮上的幹部身邊,“請為我們帶路。”
“總隊,怎麽可能讓您去!”副總隊長急得跳腳,衝上來阻攔。
相思也拉住聶輔周,“我說聶輔周,你就別在這添亂了!”
聶輔周轉過臉來,竟是滿臉的委屈,“你認為我在添亂?”
相思神情一滯,“你真要去?”
聶輔周推開攔在前麵的副總隊長,“這個亂,我是添定了!”
救人如救火,加上聶輔周從來一言九鼎,無人敢反駁。最後相思和聶輔周乘上衝鋒舟,在當地幹部的指引下,風馳電掣地趕往救援地點。
“相思,你睡會兒吧,你眼睛都紅得快要滴血了!”
剛上衝鋒舟,聶輔周就忙不迭地勸相思睡覺。
相思看著旁邊的鎮上幹部滿眼的血絲,便說,“同誌,忙了很長時間了吧?你趕緊睡會,我扶著你。”說著她反手抓著那位幹部,另一隻手攥緊了衝鋒舟上的扶手。
“都給我睡!”聶輔周來氣了,“楚相思,你還逞什麽強,快閉上眼睛睡會,養足了力氣才能好好救人!”
被這麽一說,相思隻好閉著眼睛在衝鋒舟上打了個盹兒。
途中又有短暫的大雨,熬過之後,目的地快到了,相思清醒過來,聶輔周叮嚀:
“相思,你再檢查檢查救生衣,千萬別馬虎了,下水之後腳別用力踩水,那邊水淹到三層樓了,萬一踢到樹枝傷了腿腳就麻煩了!”
相思點點頭,邊檢查救生衣邊環視整個被洪水吞噬的村莊。
大部分房屋樹木已經不見,隻剩下了一點屋脊和枝頭,相思的視線還未逡巡完,便看到衝他們揮舞手臂喊叫的老鄉,“解放軍同誌……”
可是,衝鋒舟和被困群眾的房屋之間,被一排屋脊和湍急的洪水擋住了,相思觀察片刻,得出結論,“水太急了,衝鋒舟硬是要衝,很可能會翻船。”
剛剛下過一場驟雨,洪水漲得很快,那一戶人家站著的樓頂,此時已被洪水淹沒了邊沿,如果在從遠處的街頭繞一圈回來,估計黃花菜都涼了。
聶輔周當機立斷,“你們幫我扯著繩子,我遊過去拴住,把他們一個個接過來!”
相思知道這是此時最常用的辦法,但也是最危險的辦法。
洪水急得像奔騰的野馬,衝鋒舟都衝不過去,人遊過去危險性就可想而知了。
相思下意識地伸手去抓,結果聶輔周已經拎著繩子的一頭,一個猛子鑽進水裏,等再露頭的時候人已經遊出去五六米遠了。
呆愣住的相思,好半天,開始破口大罵起來。
差不多罵完了聶輔周的祖宗十八代,罵得她嗓子都啞了,最後竟然罵著罵著哽咽起來,她再忍耐不住,高喊:
“聶輔周,聶輔周,你要是活著遊回來,我、我就再嫁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