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夜宴(上)
自那夜之後,他消失了半個月,仿佛人間蒸發。
她自以為是地認為,是因為她越矩了。
人總是這麽貪心,得到了一些,卻還是想要得更多。
走出教室時,學校古老的鍾樓正敲響,聲音低沉悠遠。
冷歡抬頭看向天空,一群鴿子應聲飛過,一到冬天,天就黑得特別早。
混在下課的人群裏,她無意識地行走。淹沒在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會有一種格外安心的感覺,可以輕易地藏住自己,然後任情緒流泄。
掏出口袋裏的電話,翻到已接電話的那頁,那個熟悉號碼的日期,顯示在很多天前。
最後三位,512。
勿要愛。
明明知道他是絕對不會以中文來理解,她卻偏偏認定了這個意思。
手指輕輕放在撥打鍵上,她望著腳下的水泥格。
走到十字路口,如果是偶數,她就打給他。
數到二十五的時候,她停住腳步。
“你在幹什麽?”他問,語氣輕淡得似乎他隻是剛剛離開了一會。
她怔怔地看著他。
黑色大衣,黑色西褲,利落的短發,棕色的眼睛,冷峻的表情。
是他,沒錯。
可是,為何這一刻她竟有曆盡幾世方重逢的滄桑感?
如果離開,為何又要回頭。
其實,用不了多久,她就可以忘記這個人,不用在某個瞬間,想起他淡定的笑容,想起他溫暖的懷抱,想起他促狹的玩笑,想起他在她耳邊輕輕地喚她寶貝。
她想很拽地對他說句“我不記得你了”,然後擦身而過。
可是,雙手卻不受控製地插進他大衣口袋裏。
“好冷。”她輕輕開口,把臉貼在他胸口,淡淡的煙草味,讓她眼裏微酸。
他的手伸進口袋握住了她的,果然很涼。
“為什麽不戴手套。”他蹙眉,一路走來,看見那些女生都戴著各式各樣的手套。
“總是丟,”她撅嘴,“買了好多,最後都找不到了。”
“改天送你一箱。”他撇嘴淺笑。
“不,”她嬌俏地一笑,手在口袋裏蜷在他的掌心,明亮的眼睛望著他,“我喜歡這副手套。”
他的眼裏眸光一閃,不動聲色地看著她少見地撒嬌。
“接下來沒課了?”他問,牽著她的手往前走。
“嗯,”她點頭,依依不舍地把另一隻手自他口袋掏出來,“明天開始聖誕假了。”
“跟我去趟倫敦吧,我義父生日。”
她驚訝地望著他,本想開口問為什麽帶她,但話到嘴邊又生生地吞了下去。
“好。”她安靜地回答。
他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很滿意她的柔順。
“明天就走。”
“這麽快?”她一愣,“那我回去收拾行李。”
“不用,那兒什麽都有,缺什麽買就是了,”他笑著看她,眸色漸深,“今晚去我那。”
她臉一燙,低頭不看他。
倫敦華埠。
冷歡看著牌坊上四個金漆大字,轉頭忍不住央求:“下去走走。”
他點頭,吩咐了一下司機,下車牽著她步行。
倫肆遙臨英帝苑,敦誼克紹漢天威。
她望著兩邊的對聯滿意地讚道:“還是覺得後麵一句大氣。”
他淡笑:“愛國主義泛濫。”
“我有大中國情節。”她不肯相讓。
唐人街格外熱鬧,行人接踵磨肩。
冷歡好奇地看著旁邊的飯店,一一念過去。
金龍軒、翠亨屯、大家樂,利口福,佛笑樓……不由眉開眼笑:“就隻有中華美食能弄出這麽多名堂,八大菜係還沒湊全就這麽大陣仗,不像鬼佬,千百年都麵包,牛奶,不知進化。”
回頭看見某人臉上似乎有些掛不住,隨即想起他有一半的蠻夷血統,便尷尬地一笑,湊過去掛在他胳膊上。
“別亂跑,”他輕斥,“走散了怎麽辦。”
“我會一直站在這等你,”她哀怨地,“一直等一直等。”
“我不來找你,你等有什麽用。”
她扁嘴,半真半假地嗔怪:“枉我對你一片癡心。”
“哦,癡心?”他笑,表情邪氣,“在哪裏?讓我看看。”
說著,手便往她領口探去。
“喂!”她慌忙避開他的魔爪,正要數落,旁邊有人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句:“葉先生。”
她轉過頭,看見幾個人站在身前,對葉聽風鞠躬。
他淡然頷首:“走吧。”
冷歡規規矩矩地跟著他走,到了唐人街盡頭拐進一個巷子,裏麵居然別有洞天。
古香古色的大宅院,雕欄玉砌,水榭樓台,卻是江南水鄉之色,蘇州園林之風。
直到看見回廊裏有幾個金發碧眼的老外拿著酒杯相談甚歡,冷歡才知這一切不是幻覺。
看來這院子裏住的是念舊之人。
剛跨進大廳,便有人迎了上來:“聽風回來啦。”
眼前是個溫婉如玉的女子,雖年過半百卻眉清目秀,微笑似春風拂麵,不失精致的容顏可窺昔時絕代風華。
“鄭姨。”葉聽風難得地溫暖一笑。
“你走了幾個月,我就覺得跟好幾年似的,你義父也是,他嘴上不說,心裏是很掛念你的。”
她的目光落在一旁的冷歡身上,頓時笑逐顏開,“還知道帶個人回來,長進了。”
冷歡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卻上前拉住冷歡的手,轉身對葉聽風道:“你快去,他在書房等你。”
葉聽風淡笑著看了她們一眼,轉身離開。
冷歡鬱悶地看著他背影,不由微惱——她還雲裏霧裏呢,他居然就扔下她不管。
硬著頭皮,她向那女人微笑點頭:“鄭姨你好,我叫冷歡。”
鄭姨眼裏閃過一絲訝異:“小姐姓冷?”
“嗯。”冷歡點頭。
鄭姨隨即微笑:“這一冷一熱的,名字倒是別有味道。大概冷小姐本人也是耐人尋味,才會讓那個眼高於頂的孩子另眼相看。”
冷歡聽見她對葉聽風的形容,不由失笑:“鄭姨叫我小歡就好。”
“我叫鄭閑歌。”鄭姨邊回答邊帶她往二樓走。
“咦,”冷歡驚訝地輕歎,“鄭姨的名字與老先生的真是湊巧——獨酌勸孤影,閑歌麵芳林。”
之前聽葉聽風提到,他本姓陸,老先生叫葉獨酌,他便隨了他姓,以報答他養育栽培之恩。
鄭姨一怔,麵露欣賞:“倒是好多年沒遇到能發現這巧合之處的人了,在這地方,國學本就難以發展,當今的年輕華人,都是洋派作風,像你這樣的女孩子實在難得。”
冷歡笑道:“我幼時被父親逼著讀詩練字,後來居然也就成了自己的喜好,不過也隻是皮毛而已。”
上了二樓,迎麵的牆上掛了一幅字。
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冷歡忍不住讚歎:“飄若浮雲,矯若驚龍,這行書的功夫絕非一般。”
鄭姨不由微笑:“這是二爺的字。”
見冷歡疑惑,她解釋道:“獨酌家中排老二,出來闖蕩後大家就一直都稱他二爺,連我自己也叫慣了,改不過來。”
冷歡點頭,跟著她繼續往前走。
進了一個房間,冷歡環視四周,房內布置得清靜幽雅,卻又不失大氣。
“這是我和二爺的房間。”鄭姨笑著看她,從衣櫥裏拿出一件衣服來,“一會有晚宴,聽風把你交給我,定是要我幫你打扮打扮。你看這件旗袍可好?”
冷歡這才仔細打量她手中的衣服,月白色的旗袍,袖口和襟口都繡著粉紫的梅花,格外優雅秀氣。
她微笑點頭:“真是好看,比那些老外的晚裝不知漂亮上多少倍,有勞鄭姨費心了。”
“客氣話,”鄭姨笑著搖頭,“不過是舊物而已,當初二爺送給我的六十歲生日禮物。”
“鄭姨已過六十了嗎?”冷歡又是一驚,不置信地望著眼前姣好的容顏。
鄭姨微笑:“我今年六十八,二爺都八十了。”
冷歡驚歎:“真是看不出來,”她將著手中的旗袍推回,“這麽多年您還將它保存的嶄新如初,定是極為珍貴的,我不能穿。”
鄭姨笑道:“我是最喜愛這件,可是這幾年養得太好,穿上了難受得緊,放著又可惜,我看你比我清瘦一些,正能穿,你要是再推辭,我可就生氣了。”
冷歡拗不過她,隻好換上,鄭姨又從桌上的錦盒裏拿出一對耳環替她戴上,白嫩的耳垂上,兩顆珍珠瑩潤奪目,發出柔和的光。
“寶髻鬆鬆挽就,鉛華淡淡妝成。”鄭姨看著鏡中的她忍不住輕歎,“聽風真是尋著個寶,一看就想讓人掬在手心裏疼。”
冷歡看著鏡中的自己,雙頰微紅,她真能成為他手心裏的寶嗎?
站在樓梯轉角,葉聽風正與一幹人應酬。在人群中,他永遠是最亮眼的,偉岸的身形,俊逸的麵容,渾然天成的王者氣勢。
“聽風。”她輕喚,水眸眼波流轉,成功地贏來眾人的目光。
月白色的旗袍,隨意卻不失精致的發髻,有些迷蒙的雙眸,她似一株開得幽雅的冬梅,散發出清冷卻撩人心弦的香氣。
他怔了幾秒鍾,靜靜地看著燈火輝煌裏的她,眼裏有訝異,驚豔及……惱怒。
他又怎麽了?冷歡有些不解。
他向她走來,摟過她腰的那刻,俯身在她耳邊低語:“我應該把你藏在家裏。”
冷歡的臉一燙,他卻已撇過頭,神色自若地望著人群,隻有嘴邊有絲淡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