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羈絮
“你不能去!”尼克馬很果斷地對章天河說了這麽一句,他這樣一說,章天河就笑起來了——其實這種命令很可笑,因為……火星人對繁星號的羈絮大多來自於想像,以及,裝在章天河腦子裏的東西,你對一輛星際旅行的飛船下什麽命令意義都不太大——太遠了。
光速,一直是人們衡量星際空間的一個標尺,在大多數人類來講光速很難想像,在很多人眼裏光速隻是一個數值而已,每秒大約三十萬公裏,三億米。如果一個人一生都在火星上度過,假設這個人活了八十年,那麽他平均一天要走一萬多米才能在八十年裏走完光一秒走的這段距離,所以你很難和那些在火星政府做事的人談星際旅行,沒有共同語言——在你們的頭腦裏度量時間和距離的尺度大不相同,很多話是沒法輕鬆交流的。
對火星政府來說,對尼克馬來說就是這樣,有時候他們會忘掉了在他們和章天河之間有一段相當長的距離,繁星號一升空很多訊號就不是即時的了,人的通訊手段到現在也突破不了光速限製,以現在地球和火星的軌道差,章天河和尼克馬之間講話來回有十來分鍾的通訊空白,這個時間就是信號從火星跑到地球再返回的時間——隔著這麽遠,這麽長的時間,對一個活人發出這種無聊的命令是會顯得很幽默的。
所以火星政府其實一直缺一種共情力,它始終沒有理解繁星號的真實意義,它飛離火星以後和火星議會之間的牽絆已經很小了,這個時候是繁星號在主動盡義務,而不是火星政府在命令它盡義務——他們慢慢地會感受到這中間細微的差別。
對太空人來說,對每一個人來說,你身邊的人才是你最親近的人——用不著飛出太陽係,隻要距離像現在章天河和尼克馬這麽遠你就能馬上感受到這一點。但是從尼克馬的角度來看他顯然對這個事情體會不深,因為他始終沒離開過火星,在常識上他知道他和章天河距離很遠,但在心理上他意識不到。
“我馬上就要下去,向你報告,不是請求你的許可,隻是禮節性的通知。”章天河想笑,但終於是沒有笑出來——每當和火星政府聯絡,他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腦子裏的東西,誰腦殼裏有個瘤子也笑不太出來,但這並不影響他的心情,“你要明白一件事,不論是對我們太空人來講,還是對火星上的人來講,繁星號隻要起飛它的任務就包括了跟其它不論哪裏的人接觸,它的意義就是對全人類而言的,就再也不是你們官僚主義轄下的那點東西了,換句話說,它不可控了……說實話,從我個人而言,從太空到火星,差點熄滅了我對人類的好奇心,所以如果能接觸一些不同的人類對我來說是一件再新鮮不過的事,我覺得很慶幸。對火星人立場來講,現在有發現其他人其他科技的機會,我是不論如何也不會錯過的。你聽聽這個:二百年來頭一個接觸地球科技的火星人——我要上人類史課本了,你倒猜猜我會不會錯過這樣的機會!”
如果在星際空間裏發出這麽長的簡訊那基本就相當於談話結束,不會再等你的回信了,章天河就是這麽做的,他馬上讓舒爾密安排小型飛艇準備在月球著陸——不論尼克馬的回信如何,等他看到簡訊再傳回來的時候他已經登陸了,你能把他怎麽樣。
其實尼克馬讓他把那個雞蛋倉裏的女人押回火星的時候他就滿心的不痛快了,對火星政府來說,他們能威脅到他的地方很少,不過就是腦子裏有個東西而已,最多不就是一死,死這種東西對他來講沒有任何意義,太陽係裏每天都有人在死,對太空人來說一半的死亡原因都莫名其妙,所以這有什麽好怕的——在火星上生活的人才怕死,因為他們活得舒坦,他們有家人朋友,他們的生活應該趨於穩定和長壽,對這種人來說死亡才是一個負麵的東西。對章天河來講他沒有這方麵的羈絮——火星上的兩性關係向來比較輕浮,再加上人性的多變,他生下來沒多久他父母親就不知道跑哪兒去了,他像很多火星人一樣是在政府的公共福利機構長大的,而如前所述,他也沒有生育權,沒有老婆孩子,所以你找不到確切的讓他恐懼死亡的理由——繁星號上的絕大部分人都是這樣的,像珍妮楊那樣有明確親情羈絆的人隻是少數。
可笑的地方是火星議會一直沒發現他們這種約束力匱乏,因為火星生活穩定而且安樂,因為他們在他腦子裏不知安了一個什麽東西,因為他們對章天河的天長日久的威權,他們就會習慣性地以為他們對他的約束力能長久而且強勁……不存在的,對一個走南闖北飛了十幾年的人來說太空才是他魂牽夢縈的地方,死亡甚至是一種解脫,別人幻想出來的權威對他來說狗屎一堆,不過是為了得到飛向夢想的物質條件必須迎合的一種下賤的東西罷了……有時候章天河不由自主地會感覺到對火星人來講他們實在沒從地球的毀滅裏學到什麽,換了一個地方,換了一套方法,但仍是用先前地球人會害怕的東西來羈絮他人,這種思維方式本身就在滑向深淵,而且是已經印證過了的,但是人們都假裝他們意識不到這一點——似乎對起初的火星人來講,短暫的安樂值得用一生裝傻去換,後來嘛,這種蠢就不知不覺地遺傳給了下一代,短短的二百年時間這種愚蠢就變得無比真誠了:人不再忠於他自己本身,而是忠於一種形式,這大概是人類走向衰敗的第一個征兆——所以章天河忍辱負重那麽多年推進繁星計劃,其實就是不論如何也不想再在火星上呆了,一點好處都沒有,而且還不讓他生孩子.……
“出發嗎?”舒爾密傳來了簡訊。
“走起!”他毫不猶豫地回應道,然後下指令讓船長艙滑行到下武裝層,定了定心神打開艙門,向走過來向他敬禮的舒爾密點了點頭,不由自主地笑了。
隻所以笑,是因為看到繁星號上這些年輕人那種充滿幹勁的神氣,他們不知道自己為了什麽忙活,但個個臉上掛著急不可耐的神氣真誠地忙亂著,這種認真做事的勁頭讓他看著喜歡。在飛行倉裏人們準備了五艘要登陸月球的小型飛船,這些飛船也讓他看著喜歡,都是火星最高科技結晶,它們長得像一發發短而粗的炮彈,個個鋥光瓦亮神氣十足,現在一架架橫躺在軌道上。這種小型飛船本身不具備發動核聚變的能力,它們每次起飛需要從繁星號的動力層加裝聚變能量核,通俗來說就是把能量聚集在一個動力核心再組裝在小飛船上,這些小飛艇就可以完成短途旅行。聽起來好像有點寒磣,可是這小飛艇可以完成“登陸”木星再返回母艦的壯舉,要知道,在太陽係可能隻有太陽它沒法“登陸”,那也是因為太陽威不可測,絕不是因為這小飛艇動力不足——它的動力足夠擺脫太陽的引力束縛,但是它承受不了太陽高溫高壓等離子體的極端環境,強如繁星號,它最堅挺的地方也在動力層,在發動機,如果把繁星號扔進太陽裏,它也會隨著下沉分解蒸發,但它的發動機可以一直往太陽核心挺進,它會是整個艦船上最後消失的部分。
能量核就像一個小型發動機,準確地說,它更像一個燒熱了的蜂窩煤,小艇本身不具體點火的能力,繁星號的在聚變爐裏把蜂窩煤燒熱然後加裝在小艇上。船員們給小艇起了一個不太好聽的名字叫“豬鼻子”,因為它長得就那個怪模樣,頂端有兩個突出來的半圓球,看上去像兩個洞口。這兩個洞口是它的武器,可以發射中子彈和粒子彈。在太空裏打核彈沒什麽意義,因為核彈的主要殺傷方式輻射和衝擊波在太空裏作用不大,隨便一件宇航衣加裝一個納米衣就能抵擋了,核彈隻有在星球上打人才顯得厲害。在太空裏威力最大的武器,說出來人們會覺得可笑,那就是太空本身,如果說中子炮是殺傷人體的話,那麽粒子炮其實更可怕,它是為了讓人暴露在太空中設計的。
與其說它是粒子炮,不如說它是高能粒子鑽頭,它能把聚變能集為一束打出去,在一個點上不停地用高能粒子轟擊,這和太陽向外發射高能粒子的原理一樣,不過是把這種粒子流集成一束罷了,它的目標就是擊穿敵人飛船,讓敵人暴露在太空裏。對比一下,你很難說清楚中子炮和粒子炮哪個更殘忍,如果從敵人方麵來講當然還是粒子炮,因為中子炮可以調至馬上破壞人的神經的量級,一炮就把人打傻了,你感覺不到什麽痛苦。但中了粒子炮不一樣,你能看到從飛船失壓崩潰到宇航服被擊穿、納米衣消失、感到肺部失壓、看到屎尿在你眼前升起、爆開、又被凍結,總之,是太空裏最慘的死法的全過程。也許在旁人來看也就那麽幾秒鍾,但對暴露在太空的人來說肯定就不止,所以如果非死不可那還是選中子炮吧,對一個人來講比較有尊嚴。
其實把人打傻也有好處,如前所述,人體是稀缺資源,把一個人的腦子打傻起碼還可以撿個全屍,看看還有沒有什麽能用的東西,如果在太空裏爆一下這個人就完全沒價值了,所以比起來還是中子炮更實惠。
對章天河來說,他喜歡小飛艇,也喜歡忙來忙去的年輕人,但不太喜歡“豬鼻子”,因為不論哪個炮都屬於暴力行為,這種東西用得越少越好,但是時至今日大家還得靠這類東西撐腰,如果沒有這些炮,他斷斷不會冒冒失失往月球上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