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一紙休書
當秦寵兒的屍體被發現,已經是三日以後。百裏府不見了秦寵兒,找下人問過,才知道是尚書夫人抱恙,秦寵兒被尚書府的車夫接回了娘家。
最初時不以為意,誰也沒有放在心上。第二日秦寵兒仍舊沒有回府,按照禮節來講,應該是備下禮品過去探望一眼。老夫人親自去了,方才知道尚書夫人安然無恙,而秦寵兒壓根就沒有回尚書府。
尚書夫人尋自家車夫問話,四處找不到蹤影,兩家這才慌了手腳,派下人馬去找,最終在城外找到了秦寵兒的屍體,赤身露體,一絲不掛,與一個令人作嘔的男人緊緊地抱在一起,身下一片血,早已經幹涸。
因為天氣炎熱,屍體早已經腐敗了,引了一屋子的綠頭蒼蠅。
出了這樣的事情,並不光彩,再加上屍體已經腐敗,兩家哪裏還有顏麵請仵作驗屍,報案?吩咐下去,要下人嚴密封鎖消息,想遮遮掩掩地保全個名聲。誰料消息仍舊不脛而走,在京城傳揚得沸沸揚揚,著實給百裏九扣了一頂綠得發光的帽子。
人是橫死,又是這樣不光彩,不能進家門,隻能將屍體裝裹了暫時停在義莊,回頭找和尚超度以後再下葬。
尚書府更加沒有顏麵,自己教養長大的女兒,與自家府上的車夫,苟且野合,雙雙殉情,對於失勢的秦尚書來說,無異於雪上加霜,朝堂之上的口水都能將他淹沒,在同僚中抬不起頭來。
尚書夫人痛失愛女,哭過鬧過之後,又將過錯歸咎到百裏九的身上,跑到府門口長一聲,短一聲地罵,振振有詞地指責百裏九對自家女兒不夠關心,寵兒才會做出這樣的荒唐事。
她的叫罵引起了圍觀者的哄笑,雖然說是死者為大,但是秦家夫人這樣強詞奪理,無理攪三分,還又不要臉皮的做法委實令人覺得可笑至極。
百裏九從來不怕別人議論指點,對於那些唾沫橫飛的流言蜚語不過是一笑了之。但是這次卻借題發揮,當眾一紙休書丟出去,閉了將軍府的大門。
秦夫人完全傻了眼,她隻是想找個地方發泄自己心裏的怒氣,沒想到弄巧成拙,百裏九竟然這樣絕情。她打著滾在將軍府門口叫罵,跺腳指責百裏九的無情無義。
百裏九這樣的做法無可厚非,換成任何一個有血性的男人,也不會容忍這樣的女人埋進自家的祖墳,給祖宗蒙羞。圍觀眾人紛紛指點議論,叫嚷“活該”。
秦家人隨後才聞訊趕過來,麵對千夫所指,自覺理虧,抬起地上的秦夫人,灰頭土臉地回了,再也不敢到將軍府尋事。過了兩日,忍氣吞聲地選個日子和墳地,將秦寵兒靜悄地葬了。最終墓碑上也隻刻了幾個字:愛女秦寵兒之墓,連個靈位也無處安放,落個下場淒涼。
秦寵兒下葬以後,整個秦家因為朝堂上眾同僚的排擠而焦頭爛額,沒有人追究她的具體死因。而死去的車夫,家中尚有一五十多的守寡母親,她傷心欲絕之餘,堅信自家兒子孝順,斷然不會拋下他,做出這樣糊塗的荒唐事情。
老人不屈不撓,從亂葬崗裏帶回了自家兒子被秦家拋棄的屍體,尋了鄉中的仵作檢驗,得知他雖然身中劇毒,但是生前頭骨曾遭遇重創。老人滿懷悲憤,找到與自家兒子交好的幾人,跪著央求,果真問出幾絲眉目,堅定了老人的猜度。
李茗素的手法並不高明,也或許是她心灰意冷,原本也不想遮掩什麽,所以她的手下是堂而皇之地去找那個車夫的,許多人都親見兩人一同離開尚書府,而且識得那人身份,知道曾是太子府的人。
一個普通平民百姓,牽扯這樣多的案子,婦人求告無門,無奈之下在尚書府門口攔了秦二的轎子,當街喊冤。
原本,秦尚書是交代過,此事就此了卻,不可再生事端。但是秦二聽那車夫母親所言,句句屬實,有理有據,也覺得自家妹妹死得蹊蹺,其中定有冤情,一時衝動,就報給了素有私交的京兆尹。
案子京兆尹接手,不敢怠慢,馬不停蹄地開始盤查,自然就追到了太子妃的頭上。一個過了氣候,被廢的太子妃,沒有人會跟她客氣,所以士兵們如狼似虎一般,湧進了囚禁太子的院子,可惜遲了一步,太子妃已經高懸梁上,香消玉殞了。
而太子盤膝守著她的屍體,一手拿著酒壺,一手拿著一根滿是血漬的皮鞭,酩酊大醉。
後來據那些給李茗素裝殮的宮人說,李茗素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的地方,全都是青紫一片,慘不忍睹。
李茗祖死了,李茗素也死了,白發蒼蒼的老太師告老還鄉,自此永遠沒有了音訊。
李太師的離開代表著太子一黨徹底被粉碎,太子永遠都沒有了翻身的機會。而秦寵兒究竟為何會與李茗素反目被害,也成了一個謎團,沒有人知道其中內情。
諾雅這才知道,原來朝堂之上的腥風血雨遠比江湖還要殘酷,也殘忍。
原本,她不信鬼神,不信命,但是接二連三的事情發生以後,尤其是邯鄲一行,令她重新有了感慨。
她想,世間有些事情可能真的是冥冥之間就注定好的,因果也自有報應。如果自己那一夜路過慕容山莊時沒有下馬,可能就無法發覺殺手們的追殺。如果自己沒有為了躲避追殺而進入慕容山莊,就不會想起以前的事情,知道自己的身世。而自己沒有恢複記憶,更沒有後來的殺手閣廝殺,自己與百裏九不會發覺山中的礦場,也無法順藤摸瓜,得知自己全家的死因,更無法為自己的父母報仇。
也許,從一開始自己的失憶,嫁進將軍府,就是自己父母在天有靈,安排了自己的命運。哪怕是包子鋪老板,或者是山中遇到的那個獵戶,都是父母派遣了過來,助自己回家的人。
她很慶幸,自己在對的時間遇到了對的人,她在失憶,卸下所有的過往與苦難的時候,遇到了百裏九,可以放肆地喜歡,可以無憂無慮地愛上了值得愛的人。
所有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稍有一步,行將踏錯,可能如今的結局就會被改寫。自己仍舊是殺手閣麻木瘋狂地殺人的一諾地絕,縱然遇上了百裏九,也隻能是擦肩而過。
她想去一趟楓林寺,請一嗔為自己的父母以及家人超度,乞求他們在九泉之下,能夠安息。
百裏九回京以後,有很多事情要忙,諾雅自己一人去了楓林寺。如今的她已經不是那個嬌嬌弱弱,需要冰魄戰戰兢兢地保護的林諾雅,而是慕容家的傳人,武功高強的慕容諾。
她第一次虔誠地跪在佛祖跟前,雙手合十,閉目呢喃,誠心叩拜。
有個新來的小和尚不識得她,拿著簽筒,問諾雅:“女施主要不要抽一支簽文,很靈的。”諾雅搖搖頭,淡然道:“謝謝小師傅,如今我心裏空明,已經再無迷霧繞頂,不麻煩佛祖。”
“小師傅,可否讓我抽一支?”
身後有溫潤宛如玉石交鳴的聲音,帶著一種好像十分激動的共鳴,低沉地顫抖。
諾雅緩緩閉上眼睛,仍舊雙手合十,不說話,一臉的平靜。
身後的人一撩衣擺,在她的身側跪下去,接過小和尚手裏的簽筒,極虔誠地搖晃。
一支竹簽從簽筒裏跳躍出來,掉落在諾雅麵前的地上。小和尚撿起來,拱手道:“請楚公子稍等。”
他不敢怠慢,知道此人大有來頭,幾乎是小跑著上前將簽文交給一旁正專注誦經的大和尚。大和尚撩開眼皮,瞥了一眼這個方向,慌忙放下手裏的木魚,走過來對著他行了個規矩的佛禮:“小和尚冒失了,楚公子恕罪。”
楚卿塵溫潤一笑:“楚某心中有惑,懇請佛祖指點迷津。”
大和尚略有為難,踟躕片刻道:“楚公子此簽乃是上上簽,飛龍變化喜運時,此日升騰果遂期,恭喜楚公子。”
楚卿塵唇角微勾,笑裏有一絲苦澀:“師傅所講並非楚某所求。”
“楚公子命格與尋常人不同,貴不可言,小僧造化尚淺,窺不破天機。”大和尚敷衍道。
“既然如此,楚某就不為難師傅了,還煩請大師幫卿塵向佛祖問上一問:楚某若是心甘情願減壽十年,或者將自己擁有的東西拱手相讓,能不能得償所願?”
諾雅站起身來,坦然麵對楚卿塵:“這個問題我來回答你,二皇子。 一切煩惱業障本來空寂,一切因果皆如夢幻,無三界可出,無菩提可求。你又何必以有所得心,求無所得法?徒增諸般痛苦。”
楚卿塵依舊一襲出塵白衣,翩然若不染人間煙火,隻是一張原本俊美無雙,如同神仙妙筆的顏,如今沾惹了人間的滄桑,幹涸的唇,頹廢的胡茬,還有複雜的氤氳著霞靄的眸子,使他顯得形銷骨立,單薄了許多。他抬頭望著諾雅時,就連眉眼發梢,透露出來的,都是淡淡的憂傷。
諾雅突然就不知道,接下來的話應該怎樣勸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