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服毒吞藥
清風徐徐,山裏的天氣格外寒涼。
不知為何,幾天前眼皮就跳個不停,昨夜在佛祖前誦了一夜經文還是覺得心神不寧。天朦朦亮,藍婉便早早離開庵堂去山澗提水,昨夜剛下過雨,濕漉漉的木橋上散落片片碎葉,這幾天總是會想起女兒,那個堅強隱忍受了無數苦的孩子這些年未見她都沒有這中感覺,怎麽這幾日愈發的想念了。
藍婉深深吸了口山裏的空氣,和著青草的清新潮濕中也帶了些泥土的氣息。在這深山裏,八年的時間足夠磨平心中的鬱結,如今沒有了怨恨,隻有祈願,與高覺的相識隻當是一場有緣無份的孽緣,世間因果輪回,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她不再抗爭生命,唯有做的就是皈依佛門,常伴青燈,為那個自幼被自己遺棄的孩子祈福,這輩子最愧對的人就是她了,沒有給她完整的童年,沒有對她付出一點點關懷,甚至沒有盡過一個母親的職責,她欠她的太多了。
緩緩行走於木橋上,那日他們離開,也不知道那個人的毒好些了沒有,文成當時說,等一切安排妥當後就會回來,可是這些日子了,她還沒來,那日看信上說,他的毒解了,後來她又送了一隻信鴿進將軍府,隻是與他說這些年的悟道,說了此生心願,隻是那信鴿送出去後再也沒有回來,他,還是生氣了。藍婉搖搖頭,他的執念這樣深,是不是會遷怒文成?看著橋前的槐花葉子紛紛飄落,一片片掉入溪水裏,在泛著浪花的水流中離去,突然手上一抖木桶“咚”墜入水中,濺起大朵水花。一個很不好的念頭在心頭翻滾,莫不是文成出了什麽事情?也要像這葉子一樣遠遠的離開她的娘親?
牢籠的門打開,文成用手擋了一下眼,在這樣黑暗的地方,一丁點光就很刺眼了。
聽著身後堅毅的腳步聲,文成扯出一絲苦笑,從這裏到暮雲山差不多一日才到,想不到,這連一個晚上都沒到,他就趕回來了。
這樣也好,該來的,遲早都回來的。
手掌被狠狠踩在腳下,“你竟然騙我?!”從他的聲音來聽,就知道他該有多憤怒,文成發出微不可聞的聲音,手背上的腳更用力幾分。高覺一字字的質問,“說,他在哪!”
文成了無生氣的依靠在牆邊,嘴唇幹裂的滲出血跡,身上都是血汙。她一臉無害的表情,波瀾不驚,炯炯的雙眼低頭望著地麵,死,她從來都不怕,隻是如今有了這樣或者那樣的牽絆,有些不舍得死了。
安兒,師父,娘親,小葉……這些人一個個在眼前晃過,最後那些恍惚的人影都變成冷冰冰的父親,文成隻想賭一次,在他心中,難道真的沒有自己的位置麽,難道將軍府的八年,他真的隻當自己是個過客?
高覺氣憤的勾著她的喉嚨,迫使她望向自己,剛收到前往暮雲山的探子飛鴿傳書,暮雲山根本沒有什麽草屋!該死的,高覺咒罵,再回頭時,文成已經讓小葉離開,他隻有前往地牢再次審問。
“你很疼立揚。”文成忍了心口的疼,淡淡的吐出這樣一句話。
說了,她又覺得多餘了,這就是事實,他對文馨和立揚的疼愛是眾所矚目。
“血緣,真的那麽重要麽?”她說的那麽痛心,無力,仿佛用生命在詢問一件事情。
高覺愣愣看了她一眼,沒料到她會問這樣的話,臉上的神色變了變,但很快又恢複適才的冷漠。
“你不說,我也知道,嗬嗬,他是你的孩子……”可我也是,隻是這句話她沒有說出來。
“你將他擄走是為何意?”終於他問了自己原因。
“因為我嫉妒他是高家的孩子,我要用他抱負這些年你對我的傷害。”她按照南宮冷的話說了,平淡的語氣,似乎在說一件不關自己的事,
“畜生!”高覺動動嘴角,陰沉的麵容更加駭人,手指握緊滲入幾分,她的呼吸已經不順暢,“你是他姐姐!”
“姐姐?嗬嗬,可是你從來沒把我當成女兒。”
文成不想惹怒他的,隻是這話是真的。
“你!”她仿佛聽到自己骨骼的碎裂聲,恐怕那手骨也碎了吧,臉憋得通紅,再一下就好了,死在他手上,也算是一種解脫。
“看在婉兒的份上,如果你說出立揚的下落,我可以饒你不死。“高覺甩開手,扔掉她,文成像斷了線的風箏,更像是被砍倒的書,沒有依靠的跌落在冰冷的地麵,她揚起頭,不再沉寂於斷指之痛的悲傷中,火光映在她的臉龐,秀發披散在雙肩,眼角還閃著不帶擦去的淚水,揚起的嘴角明明表明她的笑顏,為什麽會笑?
看在婉兒的份上……隻是因為自己是他愛之人的女兒。
可是,立揚卻是他和所愛之人的孩子。
高覺被她的微笑刺痛,下意識的撫摸臉頰,文成這樣的眼光是他所沒見過的,不論從前在西苑也好,或者後來成了影士隨著他也好,她都是畢恭畢敬的模樣,從來不會忤逆於自己,沒想到她還會有其它的情緒。可是剛才,她的神情好像很哀傷,為什麽心會觸動,她隻是個棄女而已,是自己將她養這麽大,她的命都是自己的。
在死士營呆過後,文成似乎什麽也不怕,不怕疼更不怕死。可他知道她的弱點,在她的內心深處深深地渴望他的關懷,她越渴望,他越不給,傷害她的身體,傷害她的心,他要將她折磨的遍體鱗傷以此消除二十年前他生父對婉兒造成的罪孽,可是他忽略了,這個孩子終究會長大,甚至也會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感情,他努力說服自己不去在意她,忽視她。可她卻一次次要闖進來擾亂他正常的生活,二十年來,從未停止過,直到連最後的立揚都不肯放過……
“用刑”簡單的兩個字,已經充分表露了心中的壓抑,他不能再想,立揚生死未卜,隻有從她口中早日得知他的下落,才能保證他的安全,立揚留在世間與婉兒唯一的思念,誰都不能觸碰的界限。
文成被人用用繩子束緊住雙腿,膝蓋著地強摁在青石板上,腳背上墊了楔子狀的楊木,繩索繞過胸前跟腳踝拴在一起,如此一來,整個人都仰向身後。文成默默咬住嘴唇,這種刑罰她怎麽會不知道,每次向犯人腳下猛烈打下楔子,每次楔子下去腳背都被迫向上抬起,膝蓋抵在青石之上,腿骨會被震的粉碎。閉上眼睛,努力抑製住即將奔湧的淚水,心裏默默的想經曆這番受刑後,腿骨都斷了,那麽自己就是不折不扣的廢人了。不知為何,本來以為鑽骨取血後的那個傷口不會再疼,此次在叮咚的錘子聲伴隨中格外的鑽心。
她為什麽不求饒,看她蒼白的臉,必定是疼極了,可她終究是死死咬住嘴唇不肯求饒,隻要她說出立揚的下落,他真的會放過她的。
文成隻覺得全身酸痛,尤其是腿骨有傷口的那塊地方,似乎骨頭已經斷開,白森森的骨頭就要頂破皮肉竄出來,她能清晰的感受到那股銳利的刺痛。疼痛已經快要麻痹她的神經,意識一點點渙散,眼睛睜得大大的,被迫揚起的頭望向昏暗的屋頂,透過窗戶的位置懸著一張蒼白的蛛網,一隻飛蛾被困在網中央,奮力揮動雙翅,還是掙脫不掉那張網,文成忽然覺得可悲,自己何嚐不是黏在蛛網上的飛蟲,那張網禁錮的太緊,掙紮了太久終於把自己扯地遍體鱗傷,還是逃不出那張命運的囚籠。
終於恐怖的錘音停下,模模糊糊已經失去了意識。似乎做了一個夢,夢到飛去了西南郡的後山,師父正站在橋上朝她揮手,她高興的就要衝他飛去,楓樹葉子在眼前飄呀飄呀,眼看就要牽住師父溫暖的手心,一盆冷水潑下,原來她還沒死,全身的劇痛提醒著她,她還在陰暗發黴的地牢裏,那個高高在上的父親依然冷冷地撇著她。心裏一陣悸動,為什麽還沒有死呢?錐心的疼痛讓她似乎認為短暫的休整是回光前的返照,明明看到了西邊天空的那道雲霞,自己沐浴在金色的霞光裏,微微看著眼前的一切漸漸模糊,身子無比輕盈,今生已經盡了全力,終於可以走了,遠離這座高高的圍牆,遠離這個讓自己又敬又痛得父親,遠離這童年生長的地方…
“你到底是說還是不說?”
意識漸漸清晰,身上的傷痛一波一波的襲來,趴在地上她看不到身後的腿,想比已經被血水染濕了吧,要不怎麽這麽濕寒。別過頭也不抬頭看他,她怕一抬頭就會動搖那顆僵硬的心,她不能答應他,不能,既然他要折磨她,就隨他吧,生也好,死也罷,聽天由命。緊咬著發紫的嘴唇不再言語。
高覺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問道,“想死是嗎?不會那麽容易的。”
文成一怔,眼中流露出些許懼意,但很快就掩蓋過去。他是什麽意思,死士營裏折磨人的手段多之又多,她早已經不怕了,但為什麽這次竟然有些害怕了?
應她所料,他從鼻子中冷哼一聲道,“來人,將她的衣衫剝去,綁在營前,讓所有人看看,這就是動高家少爺的後果!”
文成周身一顫,整個人瞬間猶如墜入寒冷刺骨的冰窖,嚴寒正侵蝕著她原本就已涼透了的軀體,沿著血液一點點滲透,直到一同湧入心髒。這塊脆弱的地方就像是有萬千螞蟻在撕咬,一口口的將這塊唯一有感知的肉體蠶食掉,心被狠狠拴住朝著四麵八方揪扯,堵得生疼,在他眼中她隻能做一個孽子,他一定恨她入骨了吧,否則也不會將她僅剩的少的可憐的自尊一起拿走?
這一次文成真的絕望了。
曾經全身上下大片大片的疤痕,無規無序恐怖猙獰的遍布整個身軀,猶如一個個惡鬼張開大口想要見她吞進,因為藍珠的護佑,早已消失的一幹二淨,可是夢裏,文成依然會夢到自己滿身疤痕,像鬼一樣存在著。
這些年,文成一直相信,在父親心裏的一個小小的角落有她這個棄兒,他折磨自己隻是因為自己傷害了母親,文成想要贖罪,成為他的死士,為他辦事,可是他從來都沒有相信過自己,一次次用不堪的身份來折磨她,可是後來,司命星君點化識得真想,為了不讓 父親在這些年對自己的虧欠感到遺憾,她一直死守這個秘密,不忍將真相告訴他。可是,她錯了,父親的心裏從來都沒有過她,不論是生是死,父親都不會在乎,到頭來連她僅存的一絲尊嚴都要剝奪。
終於兩行清淚滑落,如圓珠滾下,這大概是在父親麵前少有的幾次落淚,或許也是最後一次了,高文成麵部抽搐,秀美的五官緊縮在一起,奮力咽下嘴角的幾滴淚,痛苦地問道,“爹爹,你真的忍心看著成兒死嗎?立揚是您的孩兒,成兒也是啊?”爹爹,這兩個字這麽生澀,時間仿佛回到了十二年前,那時,她就是這麽稱呼他爹爹的,隻是時光荏苒,自從成了死士後,一直沒有機會在這樣稱呼他,努力抑住眼角的淚水,仰起頭望向父親,他真的一點舊情不念,執意要這般羞辱自己麽?
高覺心中一震,眼中浮現著那個模糊的小小的身影,總是藏在門口偷看他們,她懂事懂禮貌,直到被胡孜陌帶走……後來經過自己默認,任由暗影將她帶到死士營,他想讓她贖罪,可是後來事情多變,她去了萬月,也是那時立業和馨兒都死了……
她與胡孜陌亂、倫,他不說什麽,也不阻止,以為那是她走了就是結束,可是她偏偏要來觸碰自己的底線,為何要擄走立揚?!
良久,昏暗的地牢中寂靜,仿佛所有的時間都已停止,高覺仰頭閉上雙眼,“隻要你說出來立揚的下落,我就放了你,讓你去武陵山與胡孜陌在一起。不幹涉你的生活,從前的過往我們一筆勾銷,怎麽樣?”多少年沒有與她以這樣的口吻說話了。
這個條件好誘人,文成忍了幾忍還是落下淚來,如果是之前,她一定會毫不猶豫的答應,這樣也算是對過往畫上一個句號,她真的可以與師父和安兒一起安心的歸隱,不再過問世事,可是,現在,她搖頭,歎息。如果能說的話,她早就說了,還用等到現在,一命換一命,為他救下他心愛的孩兒,救下高家軍的未來接班人也算值了,文成收住奔潰的淚水,悲歎一聲,“這就是命,如果爹爹執意如此,那就賜成兒一死吧。”
她還是不肯說,她真的恨自己至此麽,她不惜不要性命也要毀了他的希望,為什麽,難道自己從前做錯了,到如今要遭到報應麽?
不,不論如何立揚都不能有事,她想死,他卻偏偏不如她的意,也許隻有在絕望的關頭,才能逼她說出立揚的所在。
“既然你不肯說,別怪做父親的無情了,動手。”
一個手勢,將她僅存的希望徹底澆滅。期翼的燈塔緩緩垮塌,濺起一塊塊尖銳碎石直刺進她的胸口,心一陣刺痛。撲落的灰塵蒙住她的雙眸,蒼白雙頰旁的兩行淚水已如此刻的心,冰冷絕望,對這份期待而不可求的親情的幻想也終於破滅。
無奈搖搖頭,一笑而過,淒美的眼眸裏閃過碎碎飄影。
天意既然如此,父親連一絲機會都不給她,到最後竟然要以她的名節為代價,既然逃不出此劫,還不如就此了去,也不要受這份侮辱。
父親啊父親,您為什麽不能相信一下您的女兒,骨肉相連,你我血脈相承,為何你不能讀懂我的心,這麽多年了,難道女兒的人品都信不過麽,這麽多的紕漏,難道您一點都看不出麽……
如果我有此心,為何還要執意救你,當初被你罰在院中的時刻,為什麽不反抗呢,因為,我敬您是我的父親啊!
您是父親,我也是母親,你說我怎會拋下年幼的孩子去做這等大逆不道之事呢?
這麽多年來,女兒所做的一切您都沒有看到嗎?二十年的時間還沒有撫平您心頭的那塊傷嗎?我之於你,又在什麽位置?
是過客,還是過客?
“停手!”文成怒喊,體力不支,依然費力推開扯住自己衣衫的侍從,跌回硬生生的地麵,“容我再說幾句!”她抬起眸咽回眼角的淚,“如果父親今後覺得有愧,請善待成兒娘親,不要為難我的師父與孩兒!”
爹爹,爹爹,成兒多想像從前一樣喊您爹爹,多想聽到您的一句誇讚,多想得到您的一句關懷,我知道,那些遙遠的像一個追不到的夢,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如今夢也該醒了,今生成兒同爹爹的緣分已盡,成兒能為爹爹做的就隻有這麽多,爹爹一定要多加珍重。
隨著侍從起身,陽光下她笑顏如花,單薄的身軀白衣勝雪,頭頂的那隻飛蛾已經不再掙紮,沉沉的垂在網中,環顧四周,最後看一眼父親,周遭的一切。一口黑血從口中噴出,染紅大半個胸口,如同一簇簇鮮紅的墨梅迎風開放在雪花飄揚的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