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最後的二十四個時辰
可不管誰死，那都是雲門宗宗族與聖家族之間的恩怨糾葛。葉無名英雄一世，絕對不會拿三萬無辜金陵衛的生命，和他們身後三萬家庭，去填堵聖家族的滔天怒火。擋不擋得住另說，他葉無名此生絕不願意欠任何人任何人情。
葉無名一生隻奉承一句話：君子坦蕩蕩。何以坦蕩？無牽無掛。
但是老了老了的，他還是破功了。
他一不小心就欠下兩個人兩個大人情。
而且這個人情他就算窮極一生，亦無法償還。即便他再神通廣大，亦償還不了。
這兩個人就是他的妻子龍玉，和兒子葉塵。
葉無名可以軍令三萬金陵衛遠離禍端，卻絕對無法讓龍玉及葉塵逃離風暴中心。
甚至，他還必須讓他們二人迎著風暴的中心走進去，自取滅亡。
君子坦蕩蕩，其前提必須是君子。
君子何以自持？
孝、悌、忠、信、禮、義、廉、恥。
終其一生，八德葉無名做到了七德，唯獨“忠”這一德他沒做到。
雲門宗世代位及帝丘守護，光耀門楣千載，祖上誰人不是大熵的英雄？
唯獨到了他這裏，他收養了玄德皇後的逆子——魔族魔君的遺子——龍淵太子。
龍淵是喝著葉無名妻子龍玉的奶水長大的。雖然從小身染頑疾，體弱多病，但還是深得一宗上下寵溺。
之前很多人不明白，葉無名堪稱武癡，沉溺武道不可自拔，治家甚嚴，他怎麽能容忍自己有這麽個失敗的兒子？
他的大兒葉辰就如星辰一般璀璨，年紀輕輕便武道修為了得，出類拔萃。
小兒葉塵卻連起碼的武道門檻都尚未踏入。
現在這些人懂了。葉塵是龍淵，龍淵是太子。
原來葉無名寵溺的不是兒子，而是大熵當初最名正言順的太子。
但龍淵是罪皇後之子，生而自帶魔君毀滅意誌，是大熵的敵人啊！
葉無名竟與敵人為伍，他到底是想幹什麽？其心何為？
葉無名當然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處理完三百驃騎衛的事情之後，他還得回武相府處理一件更加棘手的問題。
龍玉和葉辰的事情。
以其說處理，倒不如說是告別。
更或者說，爭分奪秒，與二人最後相處。
兩日後，他便要永遠與這兩位他此生最至親至愛之人陰陽相隔，再不相見。
武相府莊嚴肅穆，古木擎天，曲徑通幽處。
葉無名和葉辰大踏步進入武相府，通過一條碎石小徑徑直向後院行去。
每進一扇門，每過一扇窗，每走完一條回廊，都有武人對二人彎腰行禮，神情哀傷而凝重，殺氣森然。
然而即便如此，整個武相府上下卻是聽不見一聲哀聲。即便連聲音都沒有。一片寂靜。
這是葉無名的命令！
武相府就得有武相府的樣子。
作為武相府的女人、兒子，就該有大擔當，大無畏精神，就算死，也必須死得轟轟烈烈，哭哭啼啼隻是弱者行徑，武相府不需要！
後院是一個大園子，一扇青磚月亮門沿刻著一塊青石匾額，上書“有鳳來儀”四字，是為武相府夫人府邸。
走進這扇門，首先映入眼幕的便是一片丹桂飄香，少說也得有數百株。另有幽篁竹林相映成趣，古柏老鬆劍指蒼穹。最低矮處，也是園子的正中央，那裏有一棟雕龍畫鳳、飛簷翹角的八角玲瓏雕樓。高三層、左右四下占地數十丈，其間亭台樓榭應有盡有，曲水流觴。水間殘荷映雪，微有薄冰。冰中時而可見殘葉枯枝。
雕樓四周是一片臘梅樹，含苞待放，怕是再經曆一場大雪就會爭相怒放。
大熵能稱為“龍鳳”者，唯獨龍氏聖家族一族，所以敢稱“龍鳳”者，自然也隻有聖家族一家。
武相府夫人就是龍氏家族成員，姓龍名玉，是天啟皇帝之女，與武德皇帝互為兄妹，乃大熵昔日的長公主。
當初因為雲門宗世代守護帝丘有功，葉無名又對天啟皇帝赤膽忠心，功勳卓著，天啟皇帝於是特意恩準讓長公主龍玉下嫁雲門，以增雲門宗族榮耀。
長公主到了雲門，也是賢良淑德，夫唱婦隨，與葉無名相處的十分融洽幸福。而後誕下一子，取名葉辰，希望將來可以問鼎武極星空，暢遊星海。雲門宗為叩謝聖恩，於是大興土木，為龍玉建造“有鳳來儀”一園。
有鳳來儀可是仿帝丘長公主的“鳳園”而建，可見葉無名雖為武癡，對待至親至愛之人亦是十分用心。
而葉家人每每覺得“有鳳來儀”四字叫得甚是拗口，於是天長日久，就直接喚做“鳳園”了。
進入鳳園，門前自有丫鬟小廝上前行禮問候。
“問老爺安。”
“問長公子安。”
是管理園子花草及疏通的兩名丫鬟，蝴蝶和雨燕。
葉無名問蝴蝶，“可否看見夫人在哪裏？”
蝴蝶欠身答，“夫人這幾日情緒低落，每日以淚洗麵，此刻估計又在樓上與少公子說話呢。”
近幾日武相府公事繁忙，諸多事宜都需葉無名親自定奪，他已經很有幾日沒來園子裏走動了。
“去忙吧。”葉無名說。
“蝴蝶告退。”蝴蝶和雨燕都欠身離開。
隔著滿身白雪的丹桂林遠眺雕樓，想著如此至親至愛之人兩日後便要香消玉殞，陰陽相隔，葉無名無不悲從中來。一時間站在原地，進退不得。
葉辰看出父親的憂慮和緊張，還有惶恐，於是上前安慰道，“父親，上去吧。”
葉無名與葉辰四目相對，兩行眼淚頃刻就掉落下來。
他是從葉辰的眼睛裏看到夫人龍玉的影子，亦同樣從葉辰的身上看到葉塵的影子。
如果不是身染痼疾，葉塵一定會如葉辰一樣出類拔萃，甚至遠遠過之而無不及。
葉塵本來就天資過人，隻是上天不公，才讓他失去一切。而今，他還得付出生命。
葉無名悲戚道，“我不忍心看他們母子肝腸寸斷，更不忍心看我們骨肉分別。”
此刻的葉無名哪還有半點武極巔峰聖人的模樣，完全隻是一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得丈夫，和父親。
葉辰道，“事已至此，我們已經無力改變。所以即便您再傷心，也是看一眼就少一眼了……”
葉辰本想寬慰父親，但勸著勸著，自己卻先哭了出來。
葉無名即將失去妻子和兒子，葉辰又何嚐不是將要失去母親及兄弟？
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母親和兄弟赴死，自己空有一身傲人的武道修為，卻也無能為力，他更加得不知所措，也更加傷心，更加自責。
如若他能夠代替母親和兄弟去死，他相信自己一定興然前往，毫不猶豫。
他相信葉家的每一個人都能做到。就如同母親和兄弟能夠做到一樣。
但是，這件事，就如同誰也無法代替母親和兄弟二人去死一樣，誰也無法替代他們各自去悲傷。
所以即便葉辰再如何情不能自己，也隻能獨自悲傷，無助，無力。也需變得更加堅強。
雲門宗諾達一個宗族，還是需要維持和繼續的。
葉無名站在原地愣了愣神，之後黯然道，“是啊，看一眼就少一眼了，眼看就隻剩下兩天時間，二十四個時辰……”
葉辰扶著父親道，“走吧，父親，去看看母親和弟弟，陪他們說說話也好。”
葉無名突然低頭看自己手中的巨劍，凝望良久，平生第一次生出一個念頭。
他將巨劍奉至眼前，說，“如果能與此劍換取他們二人性命，我葉無名情願此生人如其名，默默無聞，平淡過此一生。如若此次萬幸，他二人能苟且偷活，我葉無名同樣願意從此巨劍歸鞘，卸甲還田，碌碌了此殘生。”
葉辰自是聽出父親的真心。葉無名此生唯獨愛劍，愛武道，甚至勝過愛他的家人。
但是，現在，他醍醐灌頂，家人原來比劍重要，比名望重要，比武道重要。如若能換，萬死不辭。
葉辰同時也明白，父親這是立下了鏗鏘誓言：如若母親和兄弟慘死，他餘生將再掀狂潮，再戰大熵。
一切的一切，葉辰明白，葉無名明白，已經塵埃落定，已經無力回天。
葉無名隻是想乘次機會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及意誌——
無論是以大熵三公之首——帶刀武相的態度，還是作為一名普通丈夫、父親的意誌。
哀莫大於心死。其實葉家的人，所有的心在十六年前就已經死了。
隻是他們沒想到，當風暴真正來臨，他們即便視死如歸，但還是覺察到，複再死一次的心，也會痛。
葉辰也道，“若能換取他們二人性命，我亦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葉無名深舒一口氣，之後道，“走吧，上去。”
一邊又囑咐葉辰，“不要垂頭喪氣，精神起來！我葉家從來都是打不到的巨人！之前是，現在是，將來更是！”
葉辰立刻抬頭挺胸，扶著父親徑直朝雕樓行去。
從一樓到三樓，不斷有人過來行禮問候，葉無名和葉辰不斷回禮，之後葉無名讓所有人都暫時離開，各自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