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還是蘭花
四月十五,
京城鼓樓旁萬金錢莊的“聚珍樓”。“萬金錢莊”是全京城中最大的一家錢莊。
聚珍樓”雖名樓,卻並非樓。
這也不奇怪,窮的連床都當掉的屋子可以叫富貴山莊”;黑的像墨汁一樣的河可以叫“清水河”;肥的像豬一樣的女人可以叫“纖纖”。
聚珍樓”當然不是女人,實際上它是一座三麵封閉,隻有一麵開一道小門的倉庫,屋頂,四壁都用三尺厚的紫金板封死,甚至於底都是用稀有的“金鋼土”打成,唯有北麵開了道小門,除了金銀進出和點庫存,平日裏總是緊閉著,還加了三把百巧老人打造的金鎖。
據說:“百巧老人”做的鎖即是當年楚香帥再世也開不了。
這樣的銀庫不可不謂固若金湯。
因此萬裏長街很放心。萬裏長街是錢莊每年用二萬兩紋銀聘請來的護衛,人稱“萬裏不留人",手中一口“斬盡仇人頭”的寶刀,使出“百零一式雷電刀”,疾如迅雷,快似閃電。
“無事不曉”司馬東方曾評價他的刀法為:“雷電刀,很不錯。”
司馬東方對人的評價是一語千金的,他說“不錯”那何止是不錯。司馬東方是幾百年來繼百曉生後第二個做兵器譜的人。
萬裏長街確實能放心了
但是每到夜晚,萬裏長街卻不怎麽放心,他也稱得上英雄豪傑大丈夫,可是有個毛病────“怕鬼”。
這當然不能被別人知道,一個大男人怕鬼,誰能不笑話?
可他就是怕。
────怕黑暗中飄出一條影子,但其實鬼是沒有影子的。
────怕床下,身後突然伸出一隻手或一顆頭。
────怕身旁傳來一陣毛骨悚然的尖笑……
────怕黑暗中各種各樣難以名狀,無法解釋的怪事。
在“聚珍樓”旁有幾間屋子,萬裏長街平時住在那裏,他過三十而業之年,卻尚未成家,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這冷冷清清的地方,就更容易感到害怕了。
他忽然想要盡快成親,這樣就不會害怕了。
可是再快也不可能今天就要娶個妻子。
今天,四月十五日。傳說十五之夜鬼是最喜歡出來找活人的,所以他今晚決定住在“聚珍樓”內,隻要將門一鎖,即便是鬼也進不去了。
這樣他就不至於太害怕。
十五的月亮應該是又大又圓又亮。
今晚是十五之夜。可是月亮不大不圓不亮。
月黑風高。通常這樣的天氣是殺人夜。
殺人夜,萬裏長街不怕,因為沒有人能打穿三尺厚的鋼板,連內力最渾厚的少林多情大師也做不到。
除非有人能從最上一排三寸徑長的圓形氣孔中鑽進“聚珍樓”,這當然也不可能,就是武林中最擅長縮骨奇功的小鬼們也不行。
一支一尺長的牛脂蠟燭吐出高高的火苗,發出幽幽的昏黃的光芒,偶爾被氣孔中透進的風吹動,搖曳不止,給這死一般寂靜的夜平添了幾分詭異。
萬裏長街背靠著牆角坐著,這使他感到安全,至少不會從背後伸出一隻手拍他。
他用指風打滅了幽靈跳舞般躍動的燭火,他隻希望早些睡著,睡著了才能不胡思亂想,才不會害怕。
隻有白癡反而比正常人幸運,因為他們很少害怕。
────如果一個白癡和個正常人都得了不治之症,正常人一定會焦慮悲傷,但白癡仍然會“無憂無慮”,雖然結果兩個人必定會死,但白癡卻始終不會感到恐懼,因為他並不感覺到“生”,所以不會意識到“死”。
而又有哪個正常人會在“生死”這個問題上真正拿得起,放得下?
萬裏長街偏偏還很清醒,所以他的感覺還很靈敏,他感覺到什麽東西從地上冒了出來。
雖然在黑暗中他看不清,也沒有聽出風聲,但他確確實實地感覺到了,那東西就在他幾丈開外的地方。
萬裏長街渾身起雞皮疙瘩,不住地打顫,他想大聲喊叫,可是發不出聲音。他也很清楚,即使他大叫也沒人聽得見,即使有人聽得見又有誰進得來?
突然黑暗中出現了幾點碧綠慘淡的火光。
鬼火?
它飄忽不定,風吹不滅。
萬裏長街借著鬼火微光依稀可辯也眼前那東西是個人形輪廓,但卻沒有頭。
他聽說過有的鬼,腦袋可伸可縮,還可以自己把它摘下來。
正想到這裏,果然那東西頂部慢慢地冒出一個圓圓的玩意,然後又縮了進去,又再伸出來……突然用一隻手把“頭”摘了下來。
萬裏長街的心已似被千年寒冰凍住了,一種冰冷的感覺直刺入骨髓。
一種真正的恐懼和悲哀。
接著那東西向上飄離了地麵,懸在半空中,從“腰”部如一棵樹被攔腰截斷一般折了兩段並疊了起來。
萬裏長街已被駭得魂魄俱喪,完全斷定是遇見了鬼。
它做的一切都和萬裏長街所聽說過的鬼一般無二,而且似乎知道萬裏長街心中所想,萬裏長街想到鬼會做出一些什麽不可思議的舉動,它立刻便做了出來,這不是鬼是什麽?
若不是鬼,又怎能進得了這鐵匣子般的屋子。
屋中死寂,隻有一個人,一個“鬼。
人已不能動彈,“鬼”卻慢慢地朝人飄過去。
萬裏長街的“斬盡仇人頭"就在身畔,卻沒有拔出,他已經忘了拔刀。
即使沒有忘記,也已不敢拔刀,即使敢拔刀,也無力拔刀。
“鬼”沒有忘記。
“鬼”敢。“鬼”有力氣。
“鬼”閃電般從萬裏長街腰際拔出了寶刀。
萬裏長街已預感到了死。
他一有了這個念頭,卻突然不怎麽害怕了,相反感到了坦然,因為他不用害怕什麽了,無論是人還是鬼。
在“鬼”把刀揮向他的一刹那,萬裏長街突然問了一句話:“你是不是鬼?”
“鬼”居然也說了一句人話。
這句話隻有四個字“魔由心生”。
萬裏長街突然頓悟了,他剛剛覺得屋裏隱隱有種特殊的香氣,以前他害怕的人,害怕的鬼,做過的善事,做過的惡事,一切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都是虛空,如這異香,聞似有物,實則無一物,隻有虛空一片。
他原先的名聲與財富到此刻豈不也成虛無之物?
虛飄飄,畫簷蛛綱結,銀河鵲橋成。
塵清雨桐葉,霜飛風柳條。
露凝殘點見紅日,星曳餘光橫碧霄。
虛飄飄,比浮名利猶坐牢。
可惜他悟得太遲了,他的寶刀沒有斬盡仇人的頭,卻最終砍下了他自己的頭……
第二天,人們在街上發現了萬裏長街的屍體。
萬裏長街的鮮血灑滿長街。
錢莊的人費了很大的功夫,才用炸開了反鎖的門,發現巨大的庫房內空空如也,連一錢銀子也都不剩了。
隻有牆上留下了一朵“花”。
一朵刻在牆上的“蘭花”。
“蘭花”?
“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