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頭蛇群
派遣一位主教到教皇國去, 到羅納城去,這本來是件很尋常的事。
阿比蓋爾端詳了她的陛下兼好友一會,覺得這話自她口中說出, 與其說是派位主教過去, 倒不如說是遞了把刀過去。
但這又有什麽關係呢?
阿比蓋爾一點也不喜歡那些刻板的,天天引著經書的詞句,要求女人順從要求女人無能的教士。如果那位羅德裏大主教真能在羅納城裏放起一把火來,她樂得再往裏麵添幾塊木頭。思考了片刻傳言中那位不近人情的羅德裏大主教的一些工作, 阿比蓋爾很快地就被那些艱澀複雜的教義搞得頭暈腦脹。
她不再為難自己,果斷地從辯證與邏輯的泥沼裏拔出腳, 轉向令她輕鬆愉快的領域。
“好吧, 看來您是非要到海上顛簸不可了。”她無可奈何地說道, “那麽讓我們來商量一下, 哪個位置更合適吧。”她抓了把頭發,它們很快被她搞得亂糟糟的, 看起來就像一隻走來走去, 格外焦慮的大貓, “對了……關於私人艦隊的事。”
微笑在女王臉上消失了一瞬間, 仿佛有冷酷的陰雲掠過她精致的臉龐。
“說吧。”
她交疊起手指。
阿比蓋爾將手插/進口袋中, 掏出一份被反複蹂/躪過的簡訊,罕見地顯得有些躊躇,而那躊躇裏還摻雜了一點輕微的對一些事的困擾。
“私人戰船如果安排在左翼, 他們將對上的, 很有可能是自由商業城市的艦隊。”
女王深深地歎了口氣,又一次感覺到她所擁有的時間, 實在是太短了。
哪怕她將所有從聖洛林派修道院榨來的財富全都投注在海軍建設上, 以優厚的福利和待遇鼓勵更多的工人參與港口修建, 給予造船廠前所未有的政策扶持,幾乎掏空她口袋中每一個子兒,也無法令頹敗太久的海軍在一夜之間,重回巔峰。
有鑒於此,女王從一開始便將目標定為在最短的時間內,羅蘭海軍的精銳力量,數目稍遜,但戰鬥力可觀——基於羅蘭帝國雙王時代留下來的海軍遺產,做到這一點還是有可能的。
但是戰爭既要依靠精銳,也需要依靠數量。
與帝國海軍的衰敗迥然不同的是羅蘭的私人武裝艦隊,或者說,正是帝國海軍的衰弱,促成了私人戰船的蓬勃發展——失去了帝國海軍的威懾,想要從海上貿易獲得巨大利潤的羅蘭商人和貴族們,隻能盡自己所能地加強商船本身的武力。
雙王時代終結之後,羅蘭玫瑰海峽的海軍戰船中,甚至有二十條船是屬於博利伯爵的私人財產——後來它們被這位可敬的老人無償地獻給了國家。
海軍的窘境可見一斑。
不過,私人戰船參加戰爭的習俗由來已久。
幾乎每個國家的海軍中多多少少都有一部分艦隊是屬於私人財產,其中最為典型的莫過於自由商業城市聯盟的艦隊——幾乎都屬於城市私人所有。然而自由商業城市有其自身特殊的政治背景,他們的艦隊雖然是私人財產,但在戰場上的忠誠度向來令人羨慕。其他國家海軍中的私人艦隊……
想要指望這些艦隊能夠不畏犧牲,忠誠不二,無疑是癡人說夢。
私人艦隊對指揮的服從性暫且不說,戰鬥力或高或低也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這些私人戰船中,數目最多武力最強的,來自一個羅蘭人十分熟悉的家族:
海因裏希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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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因裏希家族對於羅蘭帝國的上流社會而言,是個十分特殊的存在。
人們以種種代稱來形容這個複雜的家族,“雙頭蛇”“群島的守護毒蛇”……其中,有一個不那麽貼切但某種程度上又十分精準的綽號,叫做“無地貴族”。
與其他古老的姓氏相比,海因裏希家族占有的領土麵積十分狹小,既沒有肥沃的平原也沒有豐饒的森林,細細碎碎分布在帝國曲折的海岸線上。十一到十三世紀的時候,人們對荒蕪的沙灘和礁石遠沒有後來那麽重視,唯獨這個謹慎且精於計算的家族始終牢牢地把目光放到了這些地區,不顧世人的譏諷和嘲笑,采取各種或合法或卑鄙的手段,將一塊又一塊狹窄又荒冷的沿海領土緊緊地攥在手心。
經過數百年,這些港口在海因裏希家族的世代經營之下,逐漸生機蓬發。
沒有海因裏希家族,羅蘭帝國繁榮的海上貿易業還要向後推遲很長時間,才能真正成型。
等到進入十五世紀,造船技術與航海技術迅速飛躍的時候守著原野的貴族們就隻能目瞪口呆地看著過去屢屢被譏諷的“無地貴族”迅速地占據了帝國政治舞台上的重要位置。大海成了另外一片黃金牧場,人們爭先恐後地湧向這片新的天地。
然而,到了這個時候,海因裏希家族已經成為盤踞群島的毒蛇。
他們就像冒險故事裏描述的看守寶藏的毒蛇一樣,以冰冷的豎瞳,致命的毒液對付外來競爭者。人們驚愕地發現,此時海因裏希家族的影子已經出現在葡萄酒、羊毛、礦石、木板、香料等進出口貿易的產業後。
他們成了帝國海上貿易最大的壟斷者。
某種程度上,在參與政變,海因裏希還能繼續擔任帝國的國務大臣,位同首相,也能證明這個家族的雄厚實力。
然而另外一方麵,海因裏希家族還以它的種種近乎邪惡的傳言而聞名於世。
他們從不吝嗇以最無恥的手段排擠政敵,家族之中毫無溫情可言,卻又維持著一種外人難以理解的團結。簡直就像緊緊纏繞在一起的蛇群,以至於它的敵人想要針對其中某個的時候,不得不掂量迎接整個蛇群的後果。
外人很難窺視到這個家族的內裏,隻能為它的種種不可思議而驚歎。
海因裏希家族自有其運轉的特殊方式,一種極為古老的製度:他們保留了九世紀以來的氏族內部民主決議製,使它與家主製並行。
在平時,家族的事務取決於家主,但在關乎整個家族未來命運的重要事件上,則執行民主決議,通過秘密會議對此進行表決。一旦表決結果得出,所有族人都必須不打折扣地執行。通過這種方式,族中的每個人保持一致,從而使蛇群凝聚成隻有一個意誌的整體,宛若神話傳說中,詭異可怖能夠聚集起成千上萬細小毒蛇,最後龐大到能夠吞噬日月的雙頭古蛇。
會議的表決一旦做出,在它的決議麵前,家主便隻是個執行群蛇意誌的領袖。
秘密會客室的蠟燭點燃。
樹枝形燭台的光並不夠明亮,房間籠罩在一種沉凝的氣氛裏,或年輕或蒼老的人穿著古典長袍依次落坐,雙頭蛇的刺繡遊走在他們的領口、衣袖和衣擺上。每個人的臉在蠟燭搖曳的光影裏,忽明忽暗。
堆疊在所有人桌上的,是厚厚的情報。
關於新市場埃爾米亞,關於海軍和被女王招攬的海盜們,也關於東伯利克商人事件。
這些資料乍一看好像毫無關聯,事實上卻指向了與海因裏希家族密切相關的一件事:
壟斷。
沒有人說話,所有參加會議的人都在各自思考著,明暗不定的光線就好似他們的心情。別人隻看到海因裏希家族的強大,隻有他們自己知道,如今的海因裏希家族正麵臨一個怎樣的處境。
海因裏希家族雖然古老,但在一開始,它隻是諸多貴族中不起眼的一個,替王室從事商業謀生,人們多報以輕蔑。最初的先祖選擇海岸線的土地作為家族的立足之地,未嚐不是無奈之舉。
沒有廣闊的土地,就無法像其他封建貴族一樣,擁有眾多扈從騎士,港口和壟斷就是家族的命脈。
失去它,雙頭蛇家族就會迅速跌入塵埃。
現在,他們精心營造的毒蛇巢穴,正麵臨著來勢洶洶的挑戰。
“開始吧。”
海因裏希移過蠟燭,沒有起伏地說。
在他的背後是盤旋雙頭蛇浮雕的立柱,柱子上雕刻著家族的箴言:
利益至上。
火光和立柱在海因裏希的臉頰上投下濃重的陰影,誰也看不清他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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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前會議結束了。
官員們依次退出了奧爾西斯的書房,臉上各帶憂色。
比起羅蘭女王,魯特皇帝奧爾西斯親征受到的勸阻隻會更多不會更少。但也正如阿比蓋爾無法勸阻阿黛爾一樣,隻要奧爾西斯的朝臣不希望人們從此提及魯特皇帝就以“比女人更怯懦的膽小鬼”稱之,最後隻能緘口。
萊斯特公爵忍不住抱怨:“到底是誰將那些東西給了約翰六世,我可不信那家夥有那麽長的手臂。”
“除了我那位親愛的兄弟,還能有誰呢?”奧爾西斯一邊拆閱信件,一邊隨意地說,“他向來在這些事上無所不能,不是嗎?”
萊斯特公爵苦笑著聳了聳肩。
“真令人苦惱啊,”奧爾西斯感慨,“我還記得阿瑟小時候明明像女孩子一樣安靜。”
萊斯特公爵的眉毛微不可覺地抽了一下。
——正常的女孩子可不會像他那樣麵帶微笑地解剖漂亮的小鳥。
他將這句話咽了下去。
王太後不喜歡她的小兒子,認為他打小就古怪,如果不是為了避免魯特王室出現與惡魔有染的傳聞,她恐怕會讓一打的教士天天繞著阿瑟親王潑聖水。她嚴厲地命令宮人將太子與幼弟分隔開,謹慎地防止不正常的次子影響到她注定成為帝國主人的長子。
奧爾西斯小時候和阿瑟親王就如同生活在同一個宮廷中的陌生人。
“萊斯特,你小時候和阿瑟相處的時間要比我多,你覺得阿瑟到底是什麽時候忽然就長歪了?”
萊斯特公爵聳了聳肩:“那都是六歲的事了,陛下。”
奧爾西斯遺憾地搖了搖頭,不過他也隻是隨口一問,很快就繼續處理親征需要做的準備。
萊斯特公爵等了一會兒,見沒有其他事,便起身辭退了。
奧爾西斯抬頭瞥了一眼他離去的背影。
太陽光透過玫瑰窗,落在他修長挺拔的身上,那雙顏色淺淡的銀灰色眼眸呈現出冷兵器的金屬質感。他不緊不慢地在一份文件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後擱筆從一疊信中精準地抽出其中一封。
信封的火漆口加蓋著十字劍與玫瑰的紋章。
那是羅蘭女王的個人標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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