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督師衙門內的市集
莫爾根等人看到的院子,其實正是潼關督師衙門的後院牆。等眾人走得近了,才發現這個衙門真的不小。院牆一直延伸到長街的另一端。
在院牆的不遠處,有一個小角門,上麵纏了幾道鎖鏈。莫爾根拿刀砍開了鎖鏈,卻沒敢輕易帶人進去。反而叫幾個士卒互相蹬踩著攀上了牆頭,探看衙門內的情形,以防裏麵有什麽厲害埋伏。
幾個士卒爬上牆頭,發現院子裏麵是一個小樓,裏麵靜悄悄的,空無一人。
莫爾根這才放下心來。因為角門狹窄,而且院內似乎也用不上馬匹,所以莫爾根讓人把隨行戰馬都拴在了外麵。
墨九多加了一層小心,攔住了準備一起跟隨入內的漢軍親兵,道:“你們就不要進去了,全部留在外麵看守馬匹,隨時策應,以防不測。”
墨九屬下的幾名隊長眼看著奪旗之功就在眼前,卻被墨九攔在了外麵,心裏自然不是很願意,隻是軍令如山,也沒有辦法。
而且這些戰馬都是武將的命脈,若說幾百匹馬都放在外麵沒人看管,也確實不是那麽回事。這奪旗的大功人人眼紅,總不能說讓滿洲白甲兵大爺在外麵看馬,自己進去奪旗立功吧。
隻能盼著回頭滿洲大爺們奪旗立功後,能感念一眾漢軍在外麵看守馬匹的功勞,吃肉之餘,多少分潤些湯水了。
墨九把手下安排已畢,便從馬上卸下步戰能用的箭囊,鉛丸,火藥袋等裝備,一件件的仔細掛在腰間。與此同時,心頭不安的預感卻越發的強烈。
既然是敵人大纛旗的所在,按理說都應該重兵把守。可是現在後門竟然連一個把守的兵丁都看不到。從來沒聽說過哪個主帥的行轅所在,前麵守衛森嚴。後門卻大敞四開,空無一人的。
墨九一直深信一個道理,就是當一件事情每每都超出自己掌握的時候,那麽危險也即將降臨。
如今潼關的大纛旗就在眼前,莫爾根自持白甲兵戰力非凡。別說現在看不到什麽守軍,即便那大纛旗真的在敵人的重重保護之下,說不定莫爾根也要試上一試。
如果現在跟莫爾根說自己有些不太好的預感,叫莫爾根放棄奪旗的功勞。莫爾根非但不會去聽,反而會看不起自己。而自己這大半天靠殷勤小意和滿洲大爺們培養出來的微末情誼也就斷了。
所以墨九隻好自己暗地裏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和注意。把隨身的裝備反複都檢查了幾便,並牢牢紮緊、困牢在身上。
在臨進院子的時候,還特意又轉身囑咐自己手下,讓他們人不離鞍,小心戒備。
莫爾根見墨九如此謹慎,不但把全部親丁都放在了外麵做接應,甚至下令不讓這些親丁下馬休息。感覺未免有些小題大做,不由哈哈大笑道:
“我說墨九你未免也太不體恤士卒了。戰場上小心點是沒錯,不過你這也過小心了。弟兄們勞累了半天,你這連馬都不讓兄弟們下啊?”
墨九卻不多做爭辯,隻是淡淡道:“大人見笑了。”
莫爾根見墨九沒有搭茬,也就沒再多說。畢竟是漢軍自己的家事,多些人看守馬匹也沒什麽不好。自己這些白甲兵各個武藝絕倫,奪下這個督師衙門不成問題,也確實不需要漢軍旗的人幫忙了,
於是也整理了一下隨身裝備,帶領眾白甲兵連同墨九一起進入了督師府衙的後院。
這督師府衙是按照中國傳統前殿後寢的格局修造。後院裏是一個二層的小樓。巫山伯馬世耀的家眷一直住在這裏。
前些日子大順永昌皇帝李自成馳援潼關,馬世耀把這個小樓收拾了一番,準備讓李自成入住。不料李自成下詔,因軍情緊急,所以隻在東城外的軍營裏居住,就不回潼關了。
雖然皇帝說不住潼關,但馬世耀也得做兩手準備。所以收拾好的小樓並沒有讓自己的家眷住回去。
等後來李自成從潼關撤軍,馬世耀也連夜把家眷送出了城,這個小樓就一直空了下來。
莫爾根帶著屬下白甲兵粗略的圍著小樓轉了一圈,發現小樓裏打掃得幹幹淨淨。門口的石板不知道被淨水潑洗了多少遍,已經露出黝青的本色。庭院裏的兩株臘梅含苞欲放,上麵積著些微雪,隨著微風襲來輕輕的顫動。
小樓的簷脊上來落了兩隻喜鵲,見有人過來,撲啦撲啦的飛向高處。
有手下的士卒進樓搜索了一圈,回報給莫爾根說樓裏麵並沒有人。墨九不放心,自己親自進去又查看了一番,發現果然不像有人的樣子。小樓裏恬靜優雅,空氣中似乎還有著淡淡檀香的味道。
墨九始終覺得有些不對,如此安靜優雅的小院可以是江南的書院,可以是哪個王爺的後花園,卻絕對不應該出現在戰場中心,本應該是重兵把守的中軍行轅後麵。
“大人,我看這樓裏麵布置不俗,估計又不少值錢的東西,要不要先讓弟兄們好好的搜掠一番?”
墨九總覺得督師衙門的前院有問題,隻想著在這裏多拖上一會便是一會。莫爾根卻奇怪的看了一眼墨九,暗道這奪旗立功就在眼前了,這人怎麽還有心惦記這些許財物。未免也太不知輕重緩急了。
墨九見莫爾根沒有說話,隻得訕笑兩聲作罷。
莫爾根領著一眾手下又過了兩道院子,依舊一個人也沒有看見。院子裏靜的出奇。又過了一道月亮門,就是前院大殿的後身了。
這督師衙門原本隻是一個臨時的陝西知府衙門,隻因年年戰亂,潼關又是陝西門戶所在,防禦的重中之重。接連有丁啟睿、孫傳庭、洪承疇等各路大佬來潼關開府坐鎮。於是這知府衙門便一再的擴建。
原來知府衙門的大殿是五間七架的構造,按四品官員的規製建造。大殿兩旁的通道足有一丈來寬。
後來各路太子太保,三邊總督,兵部尚書等大佬輪番在潼關坐鎮,這大殿的規製就太小了。
於是一番改建之後,現在的大殿已經改為五間九架。可是大殿擴大了,但是周圍房舍院牆的格局卻不好變動。所以現在大殿兩旁的通道就縮減到隻有三尺來寬,勉勉強強隻能讓兩個人並排通過。
過了大殿便是督師衙門前院,一般來說大殿之前都會有一個寬敞的平台,也就是安放大纛旗的所在。
因為眾人現在離得大殿近了,大纛旗被高聳的大殿遮擋了許多,反而隻能看到大纛旗上方金葫蘆罩頂的一個小尖了。
見大纛旗近在遲尺,眾人的呼吸都重了幾分。墨九卻覺得周圍如此安靜,實在的有些異常,忍不住提醒莫爾根道:
“大人,大纛旗就前麵,可周圍一個敵人也沒有,這事頗為古怪啊。我擔心前院可能有什麽埋伏”
莫爾根抬頭看了看大殿,隻見那大殿的後門門板足有幾寸後,上麵還鎖了一個幾斤重的銅鎖。想要破門穿殿而過很是困難,隻能去走大殿兩邊狹窄的過道。
聽了墨九的話之後,莫爾根也覺得似乎有些異常,不過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眼下能做的,也就是打起精神,多加戒備而已。
於是拔刀在手,讓兩個白甲兵頂著藤牌走在過道前麵,其他人尾隨在這兩個白甲兵身後魚貫而行。一旦發現前院有重兵埋伏,立刻轉頭撤回。
墨九被夾在兩個白甲兵之間,小心翼翼的通過了大殿旁邊那個狹窄的過道。等出了過道,就是大纛旗所在的前院了。
在此之前,墨九曾經對這前院平台的布置有過很多猜想。無論是前院空無一人,大纛旗突兀的豎在那裏。又或者平台上滿是埋伏好的兵將,就等著眾人自投羅網。這些都不會讓墨九驚訝半分。
可是出現在眼前的景象,即便是墨九的全神戒備之下,也依然被震驚得呆立當場,說不出話來。
隻見在大殿的前麵是一片寬廣的平台,因為潼關近些年戰亂不斷,督師衙門成了調派兵將的重要場所,所以這個大殿前麵的平台也是被擴建多次,如今已經有些校軍場的模樣。
在平台的正中,豎著的正是眾人老遠看到的那杆大纛旗。而在大纛旗的四周。竟然圍著一大片豪駿俠客打扮的人群。這些人站得密密麻麻,放眼望去,最少也有幾千之眾!
這些人有的隻是隨意站著,有的毫無章法的亂逛,有的幹脆在地上鋪了一塊破布,擺上了小攤。
小攤上擺的盡是一些破損的盔甲,斷折的刀劍,甚至還有大塊的馬肉。顯然這些都是在戰場上拾撿回來的。
這哪裏是什麽重兵埋伏,分明就是一個亂哄哄的廟會,或者鄉下大集市場。
墨九千算萬算,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他在敵人的中樞行轅之內,竟然看到了這樣一番景象。
如今潼關城內巷戰正酣,潼關的百姓們一個個都嚴鎖門戶,生怕招惹了不必要的是非。怎麽可能在戰場最中心的位置,看到一個市集?
而且更為詭異的是,整個市集雖然人來人往,卻安靜得雅雀無聲。全然沒有一個正常市集上麵那種叫賣,論價的嘈雜聲音。整個市場上,除了偶爾的衣服摩擦,腳步聲音外,安靜得讓人害怕。
莫爾根也被眼前黑壓壓一大片的集市模樣嚇來一跳,自己在後院的時候沒聽到半點聲響,沒想到前院這裏竟然聚了這麽一大群人。
不過好在這一百多名白甲兵們久經沙場,隻驚訝了片刻便反應過來,迅速抽弓搭箭,背靠著大殿,在台階之上排開了一個偃月型的陣勢。
與此同時,市場上的那些大俠們也發現了從後殿闖入的清軍。有的將擺攤的包裹一卷,向後便跑,有的則隨手拿起兵器,石塊亂糟糟的向清軍殺來。
這些白甲兵的闖入,就如同一壺熱水倒入了油鍋一般,場麵頓時亂做一團。
莫爾根這時自然不能容情,也不去想為什麽這群大俠在督師衙門裏麵擺攤賣貨,隻是大喊了一聲“射”,所有的白甲兵齊齊扣動弓弦,頓時無數隻箭矢射向下麵亂哄哄的人群。
這些白甲兵都是多鐸手下的百戰之士,幾乎個個都有一手連珠箭的絕技。
右手一摸到箭壺裏,就會同時搭出三根雕翎箭。用小指和無名指夾住一根,用無名指和中指再夾住一根。拇指和食指扣住另一隻箭的同時,用拇指上的扳指拉開弓弦。
射出一隻箭後,不用重新去箭壺裏取箭,直接用右手夾住的多餘箭矢借著續射,弓矢連綿不斷,厲害無比。一百人的箭陣比尋常幾百人的弓箭隊伍還要厲害許多。
十幾個呼吸之間,白甲兵們的箭壺中的十二隻箭便全部射空,而大殿之下也密密麻麻躺倒了一片屍體。
莫爾根喘著粗氣,抖了抖微顫的右手。饒是白甲巴牙喇這種精銳之師,連續射出十幾隻箭後,身體也有些曾受不住。
要知道此時順軍和明軍普遍使用的是開元弓或者小梢弓。弓臂和弓弦都不長,弓胎大多是南方的竹子削成,弓力並不是很強。大多是五力弓或者六力弓。也就是說隻要有五,六十斤的臂力,便可拉開明軍或者順軍的弓箭。
而清軍的弓箭很多都用北方寒冷地區的紫榆或欇木製成,弓臂極長,通常的清軍也要九、十力的弓箭,而像莫爾根這樣的白甲兵,各個隨身攜帶的更是十二力的強弓。
這動輒百餘斤臂力的強弓,接連拉滿十幾下,便是鐵打的漢子也得喘上半天。不過看到殿下躺倒的幾百具屍體,莫爾根也不禁得意的哈哈大笑。
可此刻站在陣後的墨九此時卻絲毫沒有得意之色,反而一臉凝重的看著大殿之下的人群,若有所思。
有些事情墨九始終琢磨不透,這些大俠看似亂七八糟的,可是行軍,打仗的時候始終不發一言。他們嘴裏既沒銜枚,更不是啞巴。
出招的時候,偶爾也會發出“呼、哈”一類的悶喝之聲,被弓箭射中時也會發出“啊”的一聲慘叫。可是除此之外,再無其他的動靜。
這種紀律也就是在傳說中的嶽家軍身上聽說過。即便是早幾年的戚家軍,也未曾有過如此規矩。
更讓墨九想不通的是,這白甲兵和順軍使用的弓箭完全不同。順軍的開元弓雖然弓力不強,但是初速極快,射的也遠。
唯一不太好的地方就是威力不大。很多著甲的武將即便身中十數箭,如果沒有命中要害部位的話,依舊可以折斷箭矢,繼續作戰。
可白甲兵的弓箭卻大大的不同,箭矢本身也是極重。雖然射出去的初速不快,也沒有開元弓射得那麽遠。但威力和開元弓卻完全不可同日而語,最擅破甲。
即便是胳膊或大腿等不緊要的位置上中了一箭,也會深入骨髓。中箭的人立時便疼得倒地不起,更不要說繼續作戰了。
可眼下這些大俠們衣衫單薄,大正月的天氣,不要說盔甲了,有很多連外衣都沒有。隻是簡單的穿了一件中衣。根本沒有防禦之力。完全就是拿血肉之軀去硬擋白甲兵的強弓。
然而就是這樣的情況下,這些大俠們的意誌力卻強的驚人。墨九眼睜睜看著一個人的脖子都被射穿了,還硬生生的又往前衝了二十幾步,直到身上又被射了四五箭之後,才緩緩倒下。
莫爾根久居關外不知道中原情形,墨九可是土生土長的漢人。這個些市井常見的江湖人士,豪駿大俠是什麽德行他是最清楚不過。
所謂的大俠,喜好的是鬥雞走馬,穿華服,喜任俠,好豪語。往好了說,這些大俠們是習弓馬,輕財賄,任俠世間除暴安良的江湖豪俠。往差了說,這所謂的大俠就是一幫市井間吃飽了撐的吹牛皮,成天打架鬥毆逛窯子的閑漢。
可眼前這幫人紀律嚴明,悍不畏死。幾乎手無寸鐵的衝向武裝到了牙齒的白甲兵。
這還哪裏是什麽大俠?這分明是一群重義輕生的春秋死士!
這些細微之處,急切間莫爾根沒看出來,墨九卻完完全全的看在眼裏。神情更是猶疑不定,身子悄悄的往後麵又退了兩步。
此時莫爾根的氣息也喘勻了些。一般來說,這個時候別說什麽不知所謂的大俠,便是大順的老營,在傷亡如此慘重之下,也該敗退而走了。
想到此,莫爾根挺了挺腰身,隻等著剩下的大俠們奔走潰逃時。便下令追殺,順便砍掉平台中心的大纛旗。
可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後麵沒有被弓箭射中的那些大俠們,非但沒有逃跑,反而隻打了個愣神後,又一臉無謂的衝了上來。就好似剛才麵前被殺的不是幾百個同袍,而像幾百隻小雞一樣。
這不禁讓莫爾根大驚失色。一般來說,即便幾萬軍隊的作戰,其實也很少短時間內就出現如此巨大的傷亡。如果傷亡超過總數的十分之一,軍隊就離潰敗不遠了。
要知道天命十一年的時候。努爾哈赤盡發傾國之兵,帶領號稱十三萬的大軍圍攻寧遠城。當時明軍又是大炮,又是各種火器的亂打。清軍也是勾梯,穴攻等各種攻城方式輪番使用。
就這樣兩邊足足打了兩天,也僅僅才死傷了幾千人。要知道這可是國戰!
而清軍顯然承受不了這樣的傷亡,無奈之下,隻得敗退而去。六個月後努爾哈赤也含恨而終。
眼前居高臨下,莫爾根等又是精銳中的精銳。再加上大俠們又緊又密的聚集在一起。各種機緣之下,才短短時間內便射殺了幾百人之多。
按說這樣的傷亡,即便對方是上萬人的軍隊,也需要暫避其鋒。可眼前的這些大俠,麵對著滿地的屍體,竟然渾然的不當回事。隻停了片刻就又衝了上來。
千鈞一發之際,也容不得莫爾根細想,大聲暴喝道:“上破甲錐”
原來白甲兵出征的時候,除了腰間挎著一個箭壺之外,還會另外背著一個箭囊。腰間箭壺裏裝的隻是普通的重箭,而箭囊裏插的卻是精鐵打造的破甲錐。
這種破甲錐雖然威力驚人,但價格極貴,打造也是不易。白甲兵們輕易也不舍得使用。隻有遇到對方身著重甲的將領時,才會小心翼翼的從箭囊中抽出一根破甲錐,進行狙殺。
此時情勢緊急,無奈之下。白甲兵們也隻好抽出破甲錐,再次進行攢射。
這一番攢射之下,威勢比方才的普通重箭又要猛上幾分。這破甲錐的威力更是驚人,有不少箭矢竟然直接的貫腦而出,中箭者紛紛倒地不起。幾輪射擊之後,殿角下的屍體已經摞得老高。
而白甲兵裝有破甲錐的箭囊,也漸漸的空了。
莫爾根望著下麵幾乎堆成的一片屍山,咬牙道:“這人總都是肉做的,我就不信你們不怕?你們不逃?有種的話————你們過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