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墨九一蹶名王
耿仲明潼關城內的潰敗,在城外統領八旗大軍的多鐸並沒有第一時間知道。
自古攻城戰,最困難的莫過於城牆和城門的爭奪。如今城牆早早易手,按理說這城內的抵抗充其量也就是苔蘚之患了。
翻開史書,就從來就沒聽說好好的城牆守不住,在城內打巷戰翻盤,最後還能反敗為勝的戰例。
而且耿仲明之前傳來的幾次戰報都說城內進展順利,雖然遇到了敵人的些許抵抗,但是兒郎們各個奮勇爭先,斬獲首級頗多。
所以多鐸對城內的戰事並沒太過用心,在此之前耿仲明身先士卒攻陷潼關城門有功。多鐸也願意多給耿仲明留些時間,讓他在潼關城內多拿點軍功,賺一些收繳。
於是吩咐讓手下的部隊輪番休息,等待城內耿仲明的捷報。
可是眼看著手下這些八旗滿洲、八旗蒙古的部隊都休過好幾輪了,還沒聽到潼關已克的消息。這不禁讓多鐸有些著急。
正月裏天色黑得早,今天本來出營的時間就不早,又經曆了城頭“馬世耀詐降”“搶城門”等亂七八糟的一堆事。等耿仲明的部隊分批進入潼關城清繳敵軍的時候,已經接近了午時。
如今又是幾個時辰過去,眼看著太陽西轉,可就要天黑了。
多鐸心中著急,暗想:“這投降來的漢軍畢竟不堪大用,進城清繳餘逆的這麽點事,居然用了大半天都沒辦妥,當真的不中用”
想到此,便不再等待耿仲明的捷報,直接下令全軍整裝入城,以雷霆之勢迅速解決城內頑抗之敵。
城外的清軍早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大冷的天氣,若是一直打仗,有點活動還能緩和點。如今這在城外傻站了一天,凍得腳心都麻木了。一心盼著趕快進城解決了戰鬥,好回到營帳中烤火取暖。
現在好不容易等到了將令,哪還願意耽擱。各部人馬立時歡欣雀躍,幾乎一路嚎叫著,就湧進了潼關城。
而清軍入城的這一刻,也恰恰正好是耿仲明大軍潰敗的那一刻。等清軍剛進了城,陣勢還沒擺開。就遇到了從前麵敗下來的八旗漢軍。
在前麵經曆輪番血戰,最後大敗虧輸,隻想一心逃出潼關的漢軍,和在城外苦等了一天,好不容易進了城,正準備一展身手的清軍迎麵碰了個正著。
如果是在城外野戰,多鐸會讓前方的弓箭手壓住陣勢。讓敗下來的部隊分散兩邊,繞陣而走,不要衝亂陣型也就是了。
可是如今城內狹窄,清軍已經進城的先頭部隊還沒有展開陣型,後陣的部隊還在城外,一擁而上的急於進城。就這樣成千上萬的清軍都擠在潼關東門一隅,頓時亂作一團。
兩軍對陣的時候陣型非常重要,如果陣型大亂,後麵的將士不明所以,以為前麵打輸了,很可能引起跟著敗退,引發連鎖反應,這仗也就輸了一半。
多鐸知道這個時候不能心慈麵軟。一旦被前方潰敗下來的人馬衝了本陣,很有可能局勢逆轉,連整個大軍都被牽扯到崩潰。
於是大手一揮,下令前鋒不要容情。有膽敢臨陣後退者。無論滿漢,官職大小。一律軍法從事。
此令一下,前鋒的八旗滿洲清軍自然不會客氣。對著敗退下來的漢軍刀劍齊下,一時間互相踩踏而死的,被後麵堵門清軍亂刀砍死的,無計其數。
不大一會功夫,耿仲明手下八旗漢軍死傷甚重,比和前方大俠們交戰時的死傷還要多上許多。
敗退下來的漢軍見後麵的清軍大開殺戒。知道多鐸動了真怒。無奈之下隻好轉頭再向城內的大俠們殺去。
可惜此消彼長,軍心大亂的漢軍剛和大俠們一碰麵,瞬間又被打散。
耿仲明的中軍就像夾在餡餅中的肉餡,兩邊拉扯挨打。自相殘殺的,縱馬狂逃的,互相踐踏的比比皆是。沒一會功夫,中軍便如同壞掉的西瓜一般散了瓤子。
耿仲明的親丁也不管是自己人還是敵人,拚著命的殺出了一條血路。保著耿仲明衝出了重圍。
因為東城門被多鐸的大軍堵了個嚴實,而西麵又是大俠們的瘋狂反撲。無奈之下,耿仲明隻好向城南敗走。
而大俠們似乎認準了耿仲明是條大魚,竟然分出了一隻隊伍緊追不舍。
耿仲明一路上邊打邊跑,轉彎抹角之下,不想竟然和剛逃出督師衙門的親丁哨官墨九碰到了一起。
簡單的說了幾句之後,大致了解了對方遭遇,戰場之上卻也不便細說。於是兩邊合兵在一起。
看了一下所剩的親丁人數,雖然比剛才的人數要多了一些,但是局勢並未有樂觀。
許是耿仲明一身的大清王爺的甲胃顯眼,很快大俠們又銜尾追至。
耿仲明一想,東、西兩麵大軍雲集,現在打成了一鍋粥,肯定是不能去的。
墨九那邊賊軍的勢頭也是驚人。一百多個精銳白甲兵盡皆喪命,楞是一個都沒跑回來。如今自己手下總共就這幾百殘兵敗將,比精銳白甲兵的戰力相差何止十倍?恐怕還不夠對方一劃拉的。
於是耿仲明下令,跟著墨九,向另外一個方向突圍。可是耿仲明情急之下卻忽略了一件事,墨九來的方向是潼關城的南麵。換句話說,墨九一直是向潼關城的城北而逃。
其實早在十幾天前,耿仲明就在多鐸的軍事會議上粗略的看過潼關的地圖。隻是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所轄的八旗漢軍會成為最後攻占潼關的主力,
這些天一直在外圍和李自成的部隊交手,所以他對潼關外圍的地形地勢到是仔細的研究了一番,可對於潼關內部的地形,他也隻是粗略的看了一眼。
如今敵軍緊追不舍,匆忙之下,下意識中選擇了一條敵軍最少的道路,可是他卻忘了,潼關城的北麵其實是一條死路。
自古以來,潼關城的城門都有四座。分別是東門,西門,南門,和上南門。卻唯獨沒有北門。
隻因為潼關的北邊就是黃河,潼關居高而建,北麵是立陡的懸崖,懸崖下麵就是滾滾的黃河水。所以在潼關北麵非但沒有城門,甚至連城牆都不用建。沒有任何敵軍可以從那個方向爬上來
耿仲明看過潼關的地圖,可是卻忘了個徹底。而身邊諸如墨九等親兵將領,官職最大的不過是哨官,旗總。以這樣的級別根本沒資格列席豫親王的軍事會議,更不用說看到潼關內部地圖了。
如今眾親兵見耿仲明指明了突圍方向,那麽保著王爺,效死殺出去也就是了。
俗話說將為軍之膽,眾親丁心裏有了主心骨。到是把跌落到極點的士氣提振了一些,同心協力向“想象中的潼關北門”殺去。
這一路上雖然又損失了不少人手,但好在有驚無險,幾次遇到敵軍都衝殺了過來。等過了潼關的中軸線,越往北走,敵軍也就越少,眾人心中稍稍了出了一口氣。
接下來隻要奮起餘勇,一舉奪下“潼關北門”。大家也就算逃出生天了。
墨九守在耿仲明的左右,心中最是得意。
“此役之後,自己的職位可能就要向上動一動了。今天王爺雖然大敗,上萬大軍盡沒於潼關城,但是死的多為新降清的漢軍。不過是些許炮灰而已。
像這樣的炮灰,誇句海口。隻要我大清武運昌隆,簡直要多少就有多少。就在前些日子,河南總兵許定國主動送兩個兒子過黃河為人質,請求投降。
要知道當時豫親王多鐸的大軍才剛剛過了孟津,想要對付的也是李自成。也就是說清軍的目標根本就不是河南,可手握萬餘精兵的河南總兵許定國就坐不住了,不辭勞苦的前來托妻獻子。這是何等的覺悟啊!”
當然墨九從來不認為自己和那些新降的漢軍是同一等級的,自己都留多少年辮子了?這叫從龍入關,和這些望風而降的漢軍豈能相提並論。
如今又和王爺同患了難,說不定未來親兵營的營官位置,也不是不能想象一下的。
一想到此,墨九心中又熱切了幾分,雙腿猛的夾了一下馬腹,口中大喊道:“兄弟們,破門突圍,正在此時!隨我一起奪門啊!”
說罷,一馬當先向前奔去。眾親丁也不甘示弱,緊跟在墨九身後,誓要一鼓作氣奪下“北門”
親丁們奮起餘勇,士氣高昂,又向北跑了一陣,隻見民房漸漸少了起來,地上露出荒草的痕跡。
墨九順著荒草往盡頭處看去,卻沒看到想象中高聳的城樓。最前麵荒草與藍天連成一線,似乎並沒有什麽城牆。
眾人見前麵一片開闊,心裏隻往好的地方想。“莫非潼關城北門這一段的城牆坍塌了,沒有補築?”
墨九卻心裏打了一個突,有了些不祥的預感,急忙催馬向前查看。
果然,荒草的盡頭不但沒有城牆,而且連大地都沒有了,撥開荒草,最前麵竟是一道十餘丈深的懸崖,而懸崖的下麵便是黃河。因為是正月的天氣,黃河早已結冰。
整個黃河上滿是堆疊突起的冰棱,從上向下望去,就像一條無比巨大的豬婆龍曲曲彎彎的趴在地上,露出猙獰的後背。
越過黃河,對麵遠處那片起伏不定的黑色山巒便是著名的中條山。
墨九自然不會知道,三百年後,有同樣一夥來自東方的夷人站在中條山上,望黃河長歎,盡管兵銳炮堅,武裝到了牙齒,卻始終沒有越過這天險一步。
“沒———沒有路啊,什麽都沒有啊!”隊伍中不知道誰起頭哭喊出聲來,頓時隊伍中哀嚎之聲不絕於耳。
前有天險攔路,後有追兵不斷襲來。除非肋生雙翼,否則這天險萬難渡過。
耿仲明手下的親丁更是似乎一下子被抽出了所有的力氣,眾人苦戰一天,現在還能站著衝鋒,憑借的全是一股逃生的意誌。
大家唯一的希望就是打破北門逃跑,如今麵對天險,這個希望自然不攻自破。所有人不由得都癱倒在地,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了。
人就是這回事,有時候全憑給一股信念支撐。信念一旦破滅,人也就散了。方才的想逃生時鼓足的力氣一時間泄個精光。一個個坐在地上,隻想著閉目等死。
這時遠處塵頭飛起,耿仲明知道大俠們的追兵頃刻即至。可現在手下的這些親丁別說拿刀反抗,就是站都不願意站起來了。
自己當年出身皮島,水性極佳。說實話若是夏天,說不準咬咬牙從懸崖上一躍而下,一頭紮到黃河裏,或許還能死中求活,用命去博一條生路。
可如今黃河凍得瓷實,上麵銳利的冰棱比刀鋒還要可怕。自己若跳下去,如同萬劍穿身,必被紮的稀爛。連個囫圇全屍都得不到。
耿仲明雖然貴為懷順王,但實際上性子極弱,最為膽小。
在原本的曆史中,僅僅因為自己的部下收納了滿洲人的奴仆,在手握上萬重兵的情況下,竟然害怕到自殺。而犯了同樣罪的懷順王尚可喜卻隻被罰了四千兩銀子,足足活到了康熙十五年。
由此可見耿仲明其實本性懦弱,隻是平日裏王爺的身份,不易被人察覺。如今身處絕境,大勢已去。自己也知道萬難幸免,更是萌生死誌。
耿仲明見追兵漸近,知道自己若是大順軍所俘,說不定要當街千刀萬剮,傳首各地,到時候連一刀之苦恐怕都求之不得了,於是咬牙抽出寶劍,便想自刎。
可惜等寶劍搭在脖子上,緊閉雙眼,來回試了幾試,最後都沒舍得下手。
耿仲明本還以為自己的親丁裏會有人上前奪劍攔阻。可是此時耿仲明的手下個個癱倒在地。似乎都喪失了所有力氣和意誌,一個個麵麵相覷的徑直等死。哪裏還顧得了耿仲明的死活。
耿仲明長歎一聲,緩緩的放下了寶劍。要知道此時世人極重身後之事,能不能落個全屍可謂至關重要。
耿仲明明知道自己即便自殺,也多半要被追兵割了首級,拿去請賞。
可是要此時自己拿劍自刎,終究還是不忍。而且心底隱隱還是存了一絲希望。
“怎麽說我也是大清太宗皇帝親封的王爺,而且死者為大。萬一追兵敬我大清王爺的身份,不去割我是首級,糟蹋我的屍體,也未可知呢?”
想到此,耿仲明左右四顧,突然看到了也同樣癱軟在地的墨九,顫聲道:
“小九啊,你跟本王多年。本王也待你如子。今日索性就由你來最後送本王一程,你可願意麽?”
墨九此時同樣也是癱軟在地,聽了耿仲明的話,想跟王爺說點什麽,卻又無從說起。隻得含淚點了點頭,又起身向耿仲明拜了幾拜。
耿仲明摘下腰間的玉佩為信,雙手遞給了墨九。道:“我受太宗皇帝隆恩,時勢至此,兵敗如崩,不能殺賊,死有餘辜。
如魂魄有知,必返遼陽,泉下為先帝之祖守陵,世世代代,永為大清一忠仆耳!
這玉佩是我家傳之物,雖不值幾個錢,卻是信物。如你有命回轉京城,可交於我的小兒子。到時候自有你一番好處。”
說罷,自覺再無掛念,又把隨身的寶弓取下來遞給了墨九,示意墨九動手。
墨九自然也知道耿仲明的意思。要說多年為仆,雖然偶爾耍耍小聰明,但此時也是極其難過。
強忍著悲痛接過玉佩和弓箭,走到耿仲明的身後,緩緩的用弓弦繞住了耿仲明的脖子。
墨九瘦小,而耿仲明身材高大。墨九輕輕的試了幾試,都覺得不好用力。
耿仲明本來閉眼等死,可是發現墨九連換了幾個姿勢,還沒有動手。仔細一看,才發現了墨九身材太矮,使不出力氣。於是索性跪了下來,方便墨九發力。
墨九雙手顫抖,下了幾次狠心,終於把心一橫,用左腿抵住耿仲明的後心,雙手握住弓身的兩端,可還沒等發力去拉,就聽耿仲明大喊
“等等!你先等等!”
墨九不知道耿仲明有什麽事,急忙鬆了弓弦。
耿仲明挪動雙膝,調整了一下跪姿,讓自己麵向東北方向,又念叨了幾句自己魂魄的去向,這才心滿意足,示意墨九可以再次動手了。
墨九再次繞上弓弦,可生怕耿仲明還有什麽事沒說完,到時候要反悔可來不急了,所以遲疑著不敢動手。
耿仲明眼看著追兵的煙塵越來越近,心中著急,不由大聲喊道:
“墨九,你難道想讓本王沒有全屍麽?現在還不動手,更待何時!”
墨九一哆嗦,手裏猛的一使勁,弓弦瞬間拉得筆直。弓身也發出“咯吱”的響聲。
耿仲明頭上青筋頓時暴起老高,雙眼瞪得鼓圓。兩隻手向下伸得筆直,下意識的想要去拽已經勒入脖頸寸許的弓弦,可惜血脈已斷,雙手再無上抬的力氣。
倆腿猛勁的蹬踹了幾下,嘴裏的白沫子垂得老長,口中發出咯咯的聲音,到得最後,聲音越來越小。
最後脖子歪到一邊,終於再無聲息。
大清懷順王,耿仲明,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