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火燒連營二十米
民間諺語說“正月十五雪打燈”,似乎每年到了這一天的時候,天上都會刮一些風雪,今年也不例外。雖然不甚很大,但也能感到寒風中夾著雪粒,不斷的打在臉上。
望著潼關城內炸開的漫天煙火,牛道士知道進攻的時間到了。
他沒有急著下令立刻放火,而是站在上風處,緩緩地抖開了一條絲巾。
牛道士深知欲成大事者,必要處處謹慎。世上從沒有什麽算無遺策。所謂神機妙算,說到底也不過是“小心”二字而已。
他仔細的看了看手中的那條絲巾,隻見絲巾被那風雪裹著,隨風亂擺。而尾穗卻始終都指向南麵。
“所謂時來天地皆同力,如今這北風正緊。看來大俠們命中注定該有此番劫數,事到如今,卻怪不得貧道心狠手毒了!”
牛道士放下心來,收了絲巾,用手比劃了一下,示意可以開始放火了。
旁邊的士卒得令,一支哨箭射向天空。大俠營壘北麵的“放火隊”和百姓民房這邊的“扒屋隊”聽到了這聲響箭的號令,齊齊發出一聲怒吼,幾乎同時開始了行動!
在大俠營壘北麵的上空,幾乎刹那間便被火焰染紅了一大塊。
牛道士麵對火光的方向,如俳優般喃喃囈語道:“與我生在同一個時代,真是你們的不幸。掙紮吧,在火與暗的深淵裏.……”
……
菜頭馮七是潼關城裏數得著的莊稼好把式,種出的菜又大又綠。再加上祖上積德,留下了幾畝靠著黃河邊的好良田。所以說盡管這兵荒馬亂的年月,但馮七的日子過得也還算不錯。
年前他又把自己的屋子和院牆往外擴了一進。還娶了一房不錯的婆姨,算是潼關裏難得的小康之家了。
因為是農閑時候,馮七晚上也沒什麽事,早早的脫鞋上了炕,抽了兩袋子旱煙,又叫婆姨打來了洗腳水,正準備燙腳睡覺。
突然院中的大門被幾個如狼似虎的大漢踹開,自己還沒等反應過來,就和自己的婆姨一起被拖出了院子。
馮七以為城裏進了土匪,嚇得渾身哆嗦。自己那婆姨更不經事。幹脆眼睛一翻就暈了過去。
等馮七好不容易定住了神,才發現把自己拖出來的這些大漢根本不是什麽土匪,而是大順軍!
然而這些大順軍比土匪還不如,最起碼土匪綁票還講究一個公道,甚至還能根據你的身家財產,商量一下贖金的多少。但從來也沒有聽說過哪家的土匪山賊,能窮凶極惡到拆房子啊。
可眼前這些大順軍根本不聽你解釋,拿出鍬稿亂刨。頃刻間就把自己新蓋的瓦房推倒,變成了一片瓦礫。
這幹的是絕戶事啊!馮七雙目盡赤,便要和這些大順軍拚命,這時自己的婆姨也醒過來了,死命地扯住馮七,不讓他上前。
馮七眼神四下轉動,想找個棒子,或者磚頭一類的跟這些大順軍拚命,無意中卻看到了火光中的牛道士。
馮七久在潼關城內送菜,這大順軍可沒少吃自己菜。這督師府衙裏也不知道去過多少次,所以他和馬世耀,牛道士這些人都見過很多次。
這時一看領頭的是牛道士,心中更是怒極,暗想:
“這牛道士平日裏最是小氣,自己往軍中送菜的時候,如果遇到他,必定會挑揀幾句。什麽菜裏水分不足啊,有蟲蛀和黃葉啊,千方百計地都要自己抹去些零頭。
自己為了送菜的長久營生,以往不但不與他一般見識,還賣他的幾分麵子,每每遇到這牛道士時,都主動給他減免些銀錢。沒想到今天居然是他來帶頭扒自己的房子。這不是恩將仇報麽!”
因為是平日裏經常見麵的熟人,馮七也就不害怕了。掙開婆姨拉扯自己的手,奔著牛道士就衝了過去,要與他好好理論一番。
幾個親兵見有百姓上前,以為是要對牛道士不利,於是急忙伸手阻攔了下來。
馮七見進不了身,扯著嗓子就開罵牛道士的母係族人。
牛道士聽到罵聲,抬頭認出了是平常往來軍中送菜的馮七,便示意士卒們放他過來。
馮七早已氣憤填膺,幾步就走到了牛道士的身邊。可他看到周圍大順士卒殺氣騰騰的樣子,倒是冷靜了一些,沒有直接上去撕打。而是指著牛道士的鼻子,道:“姓牛的,我跟你何冤何仇。你就帶人拆我的房子”
牛道士看著馮七氣得扭曲的臉,也是歎了一口氣,用手指著北方已經升起的火光,道:
“老馮啊,我知道現在你恨我,我其實也沒什麽跟你好解釋的。
你看到那邊的火光沒有,我已埋伏了大隊人馬,備下火油幹柴,今天就要焚了這些大俠們的營壘,將他們一把火燒個幹淨。
可是水火不容情,這北風一起,它可不認識什麽叫大俠的營壘,哪個叫百姓的宅屋。火勢一到,頃刻間便化為烏有。
我若不扒出幾條防火的空地出來,一個弄不好,烈焰焚城,頃刻間,整個潼關城都要化為灰燼了啊。”
說著,牛道士頓了頓,繼續道:
“都是老熟人了,我又何嚐想這麽做呢,可是這件事情,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韓非子說過‘俠以武犯禁’,這幫大俠目無法紀,若不根除,遲早必為我大順之患。凡事要講大局,萬事以順國的大業為重啊。
我知道跟你講這些你也聽不進去,那我就不跟你說什麽‘安己之民也該為國家憂’的空談了。
這件事要怪呢,就怪你蓋房子的位置不好,誰讓它緊挨著這幫大俠的營壘。即便我不去扒你的房子,這火勢一起,你那房子也肯定保不住的。
然而潼關城是你祖祖輩輩所居的地方,周遭左近也都是你的親戚故裏。你的家沒了,我固然難過,但是你就忍心,讓這全城百姓的房子也都一把火燒沒了?
所以說扒了你的房子,也算是舍小保大,顧全大局。整個潼關百姓也會記住你今天的犧牲與貢獻。
房子沒了,咱們可以再蓋。這人若出了事,那可就萬事皆休了。
其實老馮啊,這事論起來,你還得謝我。若不是我叫人把你從家裏拉出來。一會火勢一起,你可也就出不來了。八成今晚就要命喪這火海之中,要是這麽論起來,我還是你的救命恩人哩。”
馮七聽了半天,總算是聽清楚了,原來這牛道士心狠手狠,竟然要連夜之間,放火把這些大俠全部燒死在營壘裏麵。
他隻是一個菜農,又能有多少文化?還沒等他說開口說什麽,牛道士就滔滔不絕地一番長篇大論,愣是把自己一肚子話都憋了回去。
可是牛道士再怎麽跟大俠們結怨,自己都管不著,但是大冬天扒房子的事也太缺德了。而且這話也不知道牛道士是怎麽繞的,繞來繞去,他不但扒了自己的房子,還莫名其妙的變成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馮七在原地轉了半天,都沒想出該怎麽罵牛道士。不由嘴唇哆嗦,指著自己已經被扒成一片廢墟的房子,氣得說不出話來。
末了,馮七才狠狠的跺了兩腳,道:
“說到底,你這口中的那場大火不是還沒燒過來麽?若真等燒過來時,為了潼關百姓,你扒了我的房子,我也沒有二話啊!”
牛道士笑著搖了搖頭道:“大將軍未雨綢繆,料敵先機。你就是一個鄉野的菜農,哪裏知道這火攻之法的厲害?又哪裏看見過什麽叫潑天大火?
等這火勢真正燒過來的時候,你以為再想著扒房子還來得及麽?那漫天的大火一起,即便是離著幾十丈遠,也是焦炎襲人,近不了身的。到時候再想著扒房子隔離火勢,可就晚了。”
馮七磕磕巴巴,道:“可……可萬一這火若是燒不過來呢?那我這房子不就白扒了?我還總聽人講,這兵無常勢。人家又不是傻子,能擎等著讓你燒?萬一大俠們出來人救火,把這火熄滅了呢?”
牛道士自不會跟著馮七解釋自己的戰略計劃、判斷和大俠營壘結構等瑣事,隻是重重的冷哼了一聲,道:“烈焰焚空之下,豈有幸理?若這把火燒不過來,我便割下腦袋,與你賠罪好了。”
“這可是你說的,我等著你的!”馮七又低聲咒罵了幾句,一屁股坐到旁邊,眼睛望向北邊火光閃動之處,不再說話,
牛道士也背著雙手,望著北麵隱隱的火光,隻等著一會火燒連營,將大俠們盡皆屠戮於此。
兩個人便這樣齊齊望著北麵,一站一坐,默然不語……
又過了許久。
牛道士驚詫的發現北麵的天空,非但沒有如自己想象中那樣火光大作,反而好像比剛開始時還暗了不少,心中不禁有些納悶,暗想:
“大概這會是暗火,這火已經燒進了窩棚的內裏。等再燒上一陣子,外麵的北風一鼓,這明火也就起來了”
又過了一會兒。
這北風果然鼓了起來,可牛道士卻發現不但大火沒有火借風勢的燒起來,反而又暗了許多,如果不仔細看,甚至都看不到北邊的火光了。
牛道士知道肯定發生了變故,於是緊急把身邊左右所有的士卒都召集了過來,湊了大概幾百人。又叫士卒牽過一匹馬,自己飛身上馬。帶著這幾百人慌忙向大俠北麵的營壘之處衝去。
旁邊的馮七見狀,也一路小跑,緊跟了上去。
等牛道士跑到了北麵預定中的點火之處,卻驚愕的發現。這場麵和自己腦海中的場麵截然不同。
在他的想象中,一定是因為這些放火的士卒做事不密,被大俠們發現。結果大火不但沒有燒起來。而且此地一定變成了一片戰場,恐怕這些被自己安排來放火的士卒,都已經被大俠們砍殺當場了。
可誰料想,他到了地方才發現,這火確實是沒放起來,在大俠營壘的周圍,東一堆,西一片。稀稀拉拉的能有幾十處之多。
不過自己安排的那些士卒可並沒有受到什麽傷害,反而和不少大俠們混在了一起。
大俠們也沒有去救火,而是不斷的往火堆裏抱薪加柴。有不少大俠還拿著竹簽,木棒一類的穿著肉串,放在火邊來炙烤。大家一副其樂融融的景象。
其中有幾個陝西的順軍還把頭上的皮盔摘了下來,當作梆子,唱起了秦腔。周圍不乏傳來一陣陣的拍手叫好之聲,好一派佳節的喜慶氣氛!
“這,這是怎麽回事”牛道士低聲喝問。
負責放火的那個將領見牛道士來了,慌忙的跑了過來,把原委經過和牛道士講了一遍:
就在不久之前,牛道士的響箭號令一發出的時候,這負責放火的幾百士卒,便同時把幹草木柴等物堆在了大俠營壘的木柵之上,潑上火油,一一點燃起來。
開始時火勢倒是極猛,幾乎一瞬間就連成一片。大家鼓掌相慶,都以為這個差事幹成了。
可誰料想,這點著的都隻是自己帶來的幹草木柴等引火之物,大俠們的木柵,樹皮窩棚竟然在大火中不損分毫,就連潑上去的猛火油都沒有絲毫用處,如鍋壁上的油珠,大團的從木柵上滑落下來,在腳下聚成一灘,熊熊燃燒。
卻原來,主神白泉頤在搭建這些窩棚的時候,雖然搭建的材料用的是樹皮,但實際上已經把這些樹皮的密度甚至材質都修改了一遍。
他當時倒沒想著防火一類的。隻是覺得這樹皮搭建的屋子可能不太結實,自己要想辦法弄得結實一些。免得日後還要重新進行返工。
所以這些窩棚表麵看著還都是些樹皮,其實鬼知道裏麵的分子結構,是宇宙中的什麽材料。
這就像公園裏的,那些用水泥雕刻出來的木墩,木橋一樣。看著是木頭,其實一個個都是水泥疙瘩。這東西若能給燒著了,才是真正的出鬼了。
所以這大火自始至終就完全的沒點起來,燒的全是大順軍自帶的引火之物。而這些引火之物雖然準備了也不少,但燒得快,滅得也快,所以火勢越來越小。
而這番動靜,到底還是驚動了營壘裏的大俠們。不過他們可沒看出這是大順軍的火攻之法,因為今天是上元佳節,城裏花燈熱鬧,還有不少燃篝火,放著孔明燈一類慶祝。
所以他們還以為大順軍與民同樂什麽的,看這些篝火要熄。還急忙的在附近撿些枯枝,幹草什麽的,紛紛添入已經快要熄滅的火焰之中。
在前幾日的潼關戰場上,死了不少戰馬。因為大俠們也有饑渴度的設置,所以當時有不少大俠也砍了些馬肉存在包裹裏麵,以作備用。
然而這些馬肉可都是生肉,補充體力和熟馬肉的效果可不太一樣。此時見外麵點燃了篝火,也找了些竹簽,木棒一類的把這些馬肉都串了起來,興高采烈地拿到火邊炙烤。
這些大俠豪氣,見到旁邊有順軍的將士,還順手把烤熟的馬肉切下來,大家一起分享。
本來牛道士下的命令是,讓北麵的士兵多背柴草,負責放火焚營,南麵的士兵帶著強弓硬弩,負責擊殺漏網的大俠。
所以這些放火的士兵帶的多是引火之物,即便是有些兵器,也都是防身用的短小武器。至於盾牌,弓箭什麽的一概沒有。
剛開始他們看到大俠從營壘裏出來時,心裏還挺緊張。以為必定要和這些大俠有一番死鬥。
結果發現這些大俠和藹可親。不但幫著添柴薪,還烤了肉串,和大家分著吃。大順的兵士們怕暴露行藏,又不敢動手,也就勉強吃了一些。
然而這年頭缺衣少食,連糧食都吃不飽,更何況是大塊噴香的烤馬肉了!
剛開始士卒們還是虛與委蛇,勉強應付著吃了幾塊。後來這滿口的肉香吃得美了,幹脆也放開了。拿出小刀,刮著身上攜帶的鹽磚加以調味。有的甚至還唱起了家鄉的小調,一時間融洽友好,其樂融融。
牛道士帶兵慌忙趕到時,看到的正是這一幅軍民魚水共同聯歡,大家圍坐在篝火旁,烤肉唱歌,團結友愛和睦佳節的景象。
馮七聞了聞這四處裏飄散的肉香,又看了看圍坐在火堆旁邊,烤肉慶祝的大俠們,想到自己好端端被扒掉的房屋,心中一陣憤恨,譏諷道:
“我這鄉野之間的菜農,哪裏知道什麽火攻之法?又何曾見過什麽潑天大火?今日一見,果然是大開眼界了!”
牛道士看到這番景象也有些尷尬,支吾了幾聲,無言以對。
可馮七並不想就此作罷,得理不讓人的繼續道:“我記得剛才誰說來著,如果這火燒不起來,就要割下腦袋,與我賠罪來著?”
牛道士一時氣結,又羞愧難當。想了半天,猛地拔出寶劍。向自己的脖頸處劃去。
馮七想不到牛道士如此剛烈,剛想要出聲攔阻。
就見牛道士手腕往上一抬,一縷頭發隨著劍鋒而落。
牛道士伸手接住那一綹頭發,扔給馮七,道:“今日暫且割發代首,留待有用之身,以報大順皇恩!”
說罷,頭也不回的帶著手下揚長而去。
驚異於牛道士的無恥,馮七狠狠的啐了一口。
在他的身後,隱約還傳來士卒們歡愉的笑聲:
“誒,軍師他怎麽走了?這大過節的,來都來了,擼兩個串再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