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交卷
“李陵與蘇武論”
洪承疇的這個題目出得極為講究。
李陵和蘇武都是漢朝人。李陵是飛將軍李廣的孫子,在與匈奴作戰的時候,兵敗被俘。最後投降了匈奴。太史公就是因為被李陵投降一案的牽扯,才受了腐刑。
從古至今,曆代文人對李陵或同情或咒罵,爭論不一。
和李陵相對的是,蘇武出使匈奴,被扣押了十九年卻依舊持漢節不降,蘇武牧羊的故事千古傳唱,幾乎是忠貞臣子的代表。
洪承疇出了這樣一個題目,自然是把自己比肩成了李陵。同樣的兵敗被俘投降,同樣的被世人所爭論。
來粘杆處的人,自然都知道自己的老大是洪承疇,那麽如何看待自己的老大洪承疇降清的問題,這便是一個政治考核了。
而這題目難就難在,竟然把李陵和蘇武列在一起討論。要知道蘇武可是千古以來無可爭議的完人代表。是可以和嶽飛、文天祥比肩的民族英雄。
如果答題者認為蘇武持節不屈,忠臣不侍二主是好的,那麽就是對自家老大洪承疇的高度不認可。既然連自家老大都不認可,又怎麽可能收你進入粘杆處呢?
可是如果尊李貶蘇,說李陵順應天命,明大事,懂進退。說蘇武不知道王朝興替,陰陽轉換的道理。那就是昧著良心說話了。
即便是大清朝的主流思想,崇尚的也是忠孝禮儀。如果一個人隻懂得逢迎拍馬,昧著良心說話。連基本的忠君愛國都不懂得,恐怕也得不到上司的待見。
主考的三人看完這題目後,都皺緊了眉頭。這題目不要說下麵的應答者,即便是主考,也是頗為頭疼。
沉默良久,麻科的劉吉光忍不住歎道:“鐵鎖橫江,孫郎良苦……”
劉吉光所說的是南宋詞人朱敦儒所作的一首詞,詞中說的是吳國在長江之上橫了一條鐵鏈,使得順流而下的船隻既上不來,也下不去,可謂進退都是兩難。
朱敦儒寫詞的時候,以事喻人,用來排解自己心中無可奈何之意。
而劉吉光此時突然念了這麽一句,雖然口中說的是孫郎,其實指代的卻是他們三個考官。
要知道他們三人最後無論選取與否,也都是要在卷紙上標注批語的。應答者隻需要給出一份答卷,可是這三人卻要挨個批閱。而且最後這些卷紙都要整理歸檔,等洪承疇回來之後,還會挨篇的複盤查閱。
所以這題目不但考的是下麵的幾個隊長候選人,等於連著這三科的主官,也要變相的考察了一番。
洪承疇縱橫官場數十年不倒,能把崇禎所有的家底敗光後,還讓一向刻薄寡恩的崇禎皇帝焚表祭奠。在崇禎一朝,可以說絕無僅有的信重了。
如果說洪承疇的統帥力能達到80以上的話,這政治鬥爭的能力恐怕早已爆表,超過了120。
有道是與人鬥其樂無窮,此時洪承疇人還在千裏之外,卻隻用了短短的六個字,便讓手下的幾名下屬大為頭疼,可見其用人之狠。
當洪承疇的下屬,並不是什麽容易的差事。需要時刻提著精神,容不得半點疏忽紕漏。
三個考官相顧無言,隻覺得考題頗為棘手,但還是讓屬下把今日武考之後,連續文考的事情頒布了下去。
眾考生聽說武考之後馬上連著進行文考,也都打了個措手不及,議論紛紛。
一些找人替考的,幾乎個個愁眉苦臉。為了今天的武考,很多人找的都是粗壯勇武之人前來替考,可是讓這些武夫來參加文考,可就有些勉為其難了。
還好主官馬上跟著宣布,這文考的題目不是策論。不用格式造句,也不用什麽四六駢文。能用大白話寫出來即可,最後考的不是文章辭藻,而是對事情的理解變通。
主官這麽一說,眾人才稍稍鬆了一口氣。要知道窮文富武,一般能將筋骨打熬得強壯,也多是富裕之家,雖然吟詩作賦可能不成,但也都是認識字的。
若隻是寫幾句大白話,應該還可以勉強應付。隻不過能不能領悟出題者的意思,卻隻能看這些人的隨機應變之力了。
不管這些人如何擔憂,主考的命令已下,也都隻有遵從的份了。
不大一會,有下人搬來了書桌和凳子。就在這院子之中,擺開了考場。
等主官把這“李陵與蘇武論”的題目發下去後,接著又是一片紛雜的議論之聲。
這題目褒也不行,貶也不行。簡直的進退維穀。有人說作文最重要的是立意,要先把意立住了,之後的才能通順,可這個題目,卻是在第一步就卡住了。
熊元霸在接到題目之前,還有些不安。誰知道這古代會出什麽作文題目,而且自己還是理科生出身。這古代的作文自己恐怕八成是答不上來的。
可等他看到這個題目後,心中卻樂開了花,因為他幾乎立刻就想起了一個大概可以算作滿分答案。
於是當其他人還拿著題目冥思苦想的時候,熊元霸卻抄起筆來,不假思索的在紙上寫了七個大字:“去留肝膽兩昆侖!”
熊元霸的字數雖然不多,但是應的卻是極妙。
這句話出自譚嗣同所作的獄中絕命詩,是熊元霸小時候念書時就背熟了的,譚嗣同是清末的人,熊元霸把這句詩剽竊過來,不怕穿幫,完全可以理直氣壯的當成自己的原創。
而且關於這首詩,還有另外一種傳說,是熊元霸自己深信不疑的。(注1:見本章說)那就是百日維新失敗後,譚嗣同被捉,本來在獄中寫的原詩是:“望門投趾憐張儉,直諫陳書愧枝根。手擲歐刀向天笑,留將功罪後人論。”
不過犯了同樣案子,亡命天涯的梁啟超看到這詩的時候,卻把譚嗣同的絕命詩進行了篡改,最終改為廣為流傳的:“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
譚嗣同原本的意思是變法這件事,功過是非,自有後人評說。可梁啟超卻改成了,無論是逃跑的自己,還是慷慨赴死的譚嗣同,都是俠肝義膽,堪與日月昆侖比肩的英雄好漢。
不可否認的是“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這兩句寫得大義凜然,文采飛揚。
可是如果改詩的故事是真的,那這事就值得玩味了。
同樣是哥們兄弟一起幹的殺頭買賣。譚嗣同的結果是被拉到菜市口砍頭,梁啟超不但逃跑偷生去日本過起了小日子,卻還得便宜賣乖,標榜自己即便逃跑了,也是十足的英雄好漢。
這事如果細細論起來,做得可就有些無恥了。
熊元霸之所以寫上這句話,是他覺得洪承疇比起梁啟超來,還要無恥數倍。
要知道李陵可沒有帶領匈奴大軍來滅了大漢。這樣不要臉的事,除了一個太監外(注2),就沒一個正常人能幹得出來。
甚至連洪承疇的老娘都羞於自己有這樣的一個兒子,成天躲在船裏,用船篷遮天,以示和洪承疇不同戴天。
此時熊元霸把梁啟超這句詩當成答案寫了上去,明麵上是說無論李陵還是蘇武,都是肝膽相照的大英雄大豪傑。
可實際的意思卻是譏諷洪承疇,做人不要太過於梁啟超。多少要點臉吧,憑你拿什麽跟人家李陵相比啊。
這句話本來就七個字,寫完也用不了多長時間。
等熊元霸寫完的時候,身旁的人還都愁眉苦臉,不知道從何說起。於是熊元霸也不理旁人,獨自站起身來,就想上前交卷。
可是猛然間,熊元霸突然打了一個愣神,暗想:“這事不對啊,既然現在沒人看過這首詩,那麽自然就沒人知道我的譏諷之意了。”
“如此一來,那這句話可就從譏諷洪承疇,變成了跪舔洪承疇的阿諛之詞了。”
“如果是現實之中,要考取什麽熱門的崗位。我這拚著老臉,跪舔一下上司也就罷了,可是我在這遊戲之中卻又何苦,難道還真想當這個粘杆處的細作隊長嗎?”
“我不是應該把事情鬧大,把洪承疇引出來,之後殺他得經驗,爆裝備麽?這才是我的本意才對。”
“都怪考試時的氣氛太緊張,讓我帶入角色太深,都忘了自己最終圖的是什麽了。”
想到此,熊元霸突然把寫好的那張紙揉成一團,丟在腳下。之後又拿起了一張紙。草草的在紙上寫了四個大字。
等寫好之後,熊元霸大踏步的走上台前,理直氣壯的將卷紙拍了上去,交卷!
從熊元霸剽竊詩句,到把那句“去留肝膽兩昆侖”揉成一團,再到他寫了新的答案,其實也不過短短的一個瞬間。
這邊三個主考還琢磨著,如果易地而處,自己作為考生應該如何作答這題的時候,那邊熊元霸就已經上前交卷了。
雀科的主官閔予其實一直盯著熊元霸的一舉一動,他臨時把文考提前來考,也全都是為了熊元霸。
等他看熊元霸寫了一句什麽,又揉成一團,拋在腳下的時候。心中還想:“果然這題不是很好答的,看來他是寫錯了……”
可是沒想到的是,不過在眨眼之間,熊元霸便又草草的寫了幾個字,這幾個字寫得飛快,怎麽看也超不過五、六個字。等寫好之後,也不去看,直接便上前交卷了。
閔予心中好奇,接過熊元霸拍在案上的卷紙。隻低頭看了一眼,頓時臉色鐵青起來。伸手將卷紙背著扣在了桌案之上,沉聲道: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熊元霸似乎也驚訝於閔予的態度,他不知道其實洪承疇並不在洛陽城內,他還以為自己寫的這幾個字會把洪承疇激將過來,沒想到居然被閔予不聲不息的給扣下了。
無可奈何之下,隻好緩步退下。
這邊閔予把熊元霸的卷紙翻得極快,身邊的燕無極和劉吉光兩位主考也沒看清楚熊元霸到底在卷紙上寫的什麽。
等熊元霸退了下去,燕無極才好奇的翻過熊元霸的卷紙,去看裏麵的字跡。
隻見卷紙上赫然四個大字:
“我是替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