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其中有詐
溪草出院回陸公館,謝洛白人雖不在雍州,卻打電話派了兩個副官,三輛車,十個護兵一路護送,搞得路人都紛紛側目,玉蘭很是興奮,溪草卻覺得實在像土匪頭子出巡,很不自在。
這樣的架勢,也嚇到了陸榮坤,此前探病被拒的那點怨怒早飛到九霄雲外去了,忙殷勤地吩咐下人給溪草拿行李,打掃屋子。
等謝洛白的人離開,溪草這才察覺出陸公館的異樣來。
客廳裏蒂凡尼燈換成了水晶吊燈,海派紅木沙發也換了意大利進口的真皮沙發,小偏廳裏,更是添了兩張新的麻將桌。
陸榮坤整個人眉飛色舞,似乎心情很不錯,而曹玉淳更是穿了新做的緞麵繡花旗袍,領口處的梅花扣上,鑲嵌著成色不錯的玉珠。
這太反常了,按理說,陸家最近應該很倒黴才對,哪有閑心和閑錢享樂呢?
正思索著,廚房的劉嫂來找曹玉淳,
“夫人,今晚是不是就按之前定下的單子置辦?”
曹玉淳點頭,很大方地拿了五十塊銀元給她。
“沒錯,點心、水果都得是最新鮮的,去外頭請個英國廚師來擺盤,還有,櫃子裏那些香檳也不好,你重新去買,要高級貨!若還缺什麽都隻管辦,錢不夠再來領就是了。”
劉嫂答應著下去了,溪草狀似隨意地問。
“嬸嬸,這是要辦宴會嗎?”
曹玉淳向陸榮坤拋了個媚眼,笑得有些得意。
“可是呢,倒忘了雲卿這些日子在醫院住著,還不知道!是你叔叔提拔到警備廳裏做事了,任督察處處長,才走馬上任,哪能不請一請廳裏的長官和同僚呢?剛巧咱們雲卿痊愈歸來,也是雙喜臨門了!”
溪草如遭雷掣,好不容易陸榮坤被降職,她眼見離痛打落水狗又近了一步,怎麽才進了趟醫院,這無恥之徒不僅官複原職,還高升了一級!
她當然未流露出一絲憤恨,反而裝得一臉驚喜。
“真的嗎?那可真是個好消息!叔叔這麽能幹,一定是得了新任廳長的賞識吧?”
陸榮坤滿麵春風,笑而不答,借口要去打電話邀請同僚就離開了,曹玉淳也語焉不詳地敷衍了她幾句,就去盯著傭人布置客廳了。
溪草於是明白,陸榮坤升官的內幕,不能讓她知道。
上樓去看陸承宣的時候,她悄悄囑咐玉蘭。
“陸家人很不對勁,最近我們得格外小心。”
華燈初上,陸公館將所有的燈都開了起來,照得地板如西洋鏡般光亮可鑒,傭人們擺好長桌,鋪上帶花邊的白桌布,骨瓷盤中盛滿精致的西點、擺成各種花樣的新鮮水果片,還特意找了穿西裝的年輕侍者,手舉托盤在廳中穿行,以便客人能夠隨意取用盤中的香檳。
陸榮坤夫妻親自在門口迎接竇世仁的汽車,又一路陪笑著將這位頂頭上司和他的太太迎進廳裏打麻將,溪草捧著高腳杯,狀不經意地觀察著竇世仁夫婦,覺得他們對陸榮坤的態度不冷不熱,不像是格外器重他的樣子,甚至言語裏還有幾分夾槍帶棒。
她心中就有了數,聽何副官說,警備廳的新廳長竇世仁,其實是督軍的人,不賣這個麵子給陸榮坤也很正常,那麽能跳過他將陸榮坤提拔上來的,恐怕隻有市長張達成了。
可是,陸榮坤又是怎麽和張達成扯上瓜葛的呢?
她越是想不通這一點,便越覺得放心不下,總有種不好的預感在心頭盤旋。
“雲卿,一個人悶著幹什麽?快過來和咱們打撲克呀!”
溪草抬頭,竟見陸良嬰在花園裏,隔著半開的玻璃窗招手叫她,滿臉堆著輕笑。
陸榮坤兩口子陪著竇世仁打麻將,警備廳裏的其他同僚也在牌桌上廝殺得水深火熱,沒了多餘的牌桌,陸良嬰便命人拆了幾副新撲克牌,招呼年輕的公子小姐們玩。
上次杜文佩的事,陸良嬰應該恨死她了,這會子看她落單,卻主動叫她?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才能摸清陸良嬰那口毒牙的,在哪裏等著下口不是?
溪草放下酒杯,緩緩起身。
此時春意正好,天氣很是暖和了,陸良嬰讓人在花園裏拉了一串燈泡,擺上兩張圓桌,又雇了支法國樂隊在旁邊演奏,倒是頗有情調。
這次來的六七個年輕人,都是警備廳要員家裏的公子小姐,個個光鮮亮麗,西裝洋裙好不時髦。陸良駒目前正猛烈追求一位叫馮美妍的小姐,又是幫忙拿酒,又是幫忙看牌,抬頭見溪草來了,動作馬上一頓。
正牌太太,他肯定要娶娘家有勢力的千金,馮美妍相貌平平,但她父親是偵察處處長, 母親家是做絲綢生意的,非常有錢,她身上那件嵌金絲的湖綠色旗袍,就比諸位小姐的都要名貴,膩著層鎏金般的光澤。
而這個來曆不明的陸雲卿,等將來陸老太爺兩眼一閉,陸承宗父子絕對要把她掃地出門,陸良駒現在追求她,不過是垂涎她的美貌,想把她弄上床享用罷了。
此前他費力弄了兩張戲票,不僅連陸雲卿的手都沒摸到一下,反而卷進暗殺事件,被何湛審問了兩天,回家又給父母迎頭痛罵一頓,搞得興致大減,難免消停了幾日。
現在看到從醫院回來的陸雲卿,脂粉不施,弱不勝衣,一幅楚楚動人的模樣,他不由抓心撓肝,腹中一股邪火直往上竄,又開始覬覦這道鮮美的甜點。
馮美妍察覺到方才還和她有說有笑的陸良駒,此刻突然心不在焉起來,一雙眼睛好似粘在了陸雲卿身上,她於是刻薄地打量了一下溪草,見這女孩子麵若中秋滿月,眸似澄明水晶,美麗得讓人失神,心中就怒火中燒起來。
陸良嬰起身,笑著向眾人介紹。
“這是我陸叔叔的女兒雲卿,一會上場你們得讓著她些,否則我可不依!”
“我不會打撲克,你們玩就好。”
“怕什麽,很簡單的,我們玩的是炸金花,按豹子、順金、金花、順子、對子依次排下大小來,一級壓一級,總之你跟兩局就摸到門路了。”
陸良嬰囫圇地說了下規則,朝旁邊的女伴使了個眼色,那位小姐就主動讓出位置來,陸良嬰不由分說拉溪草坐下,與馮美妍和另外一位小姐湊了牌局。
溪草剛坐下,就發現馮美妍不太友善地瞟了她一眼,陸良駒從餐桌取來兩杯桔子汁,遞給馮美妍和她一人一杯,馮美妍不高興,更不去接,陸良駒顯得有些尷尬。
溪草就琢磨,陸良嬰的目的,難道是攛掇馮美妍對付自己?那她們準備怎麽出招?
因為傷疤還在,而衣櫃裏的那幾件洋裝都多少會露出肩部,所以溪草隻能穿斜襟衫出席,長辮子垂在月光藍的布料上,男人們因她生得美貌,便覺這叫古雅之美,女人們卻都笑話她土氣過時。
什麽年代了,在新派的酒會上還穿成這樣,活像個燒火丫頭!
這些官僚小姐們自成一個小圈子,拜過姐妹,常一起做些拉幫結派排擠人的事,馮美妍明顯妒恨溪草,她的姐妹自然要幫她落井下石。
“此前明明約好一起去看馬戲,偏鳳嫻麵子大,總推脫不來!”
“你不知道,鳳嫻忙著結婚的事情呢!又要試婚紗,又要選日子! 哪有這閑工夫!”
“喲,美妍姐你和她最好了!既是西式婚禮,想必會請你去做伴娘吧!”
她們一麵打牌,一麵旁若無人聊著閑話,左不過是說閨蜜們之間那些八卦軼聞,溪草插不進話去,被她們刻意排擠在外,就像個透明人。
陸良嬰談性正高,也不理會溪草,更不教她如何出牌。若是尋常人,這種被孤立的處境確實非常難堪,但溪草肯定是不在乎的,她隻是覺得,如果這就是陸良嬰的目的,未免太小兒科了,這女人可是和她的父母一樣,狠毒沒有下限,難道給她穿個小鞋就滿足了?
溪草於是靜待她出招。
她從來沒摸過撲克牌,自然很快就輸了,幾個人更變本加厲,拿她當冤大頭捉弄,每一局都聯手整她,讓她出不到三五張牌就出局,幾局下來,連在一旁觀看的那些年輕公子,都對這個看起來很純淨的姑娘有些失望,覺得她笨拙老土。
嘲笑聲此起彼伏,前來添茶的玉蘭很是憤憤不平,偏溪草淡定自若,她也隻好幹瞪眼。
“這張草花和葵扇,可以湊做一對,留到後頭出……”
有人輕扯她的袖子,溪草回頭,見是個長相英挺的年輕男人,他穿著白襯衫,灰褐色的背心,頭發梳得油光水滑,好心教她調整手中的紙牌。
反正也不會打,溪草便按他說的做,出了五六輪牌,她果真沒有出局,於是牌桌上的小姐們,說笑聲漸漸小了,目光都有些銳利起來。
溪草感激地看了那男人一眼,他也對她點頭,似乎覺得這樣交流不方便,就拉了把椅子在她旁邊坐了,假作飲酒觀戰,其實暗中指點她打牌。
一局終了,溪草居然贏了,眾人的麵色變得難看,那男人與她對視,微微一笑。
第二局開始,男人依舊指點溪草出牌,她身邊那位小姐卻發現了,猛然起身捉住男人的手,紙牌散了一地。
“好啊!陳堂風,可被我逮著了!你居然暗中幫她作弊!”
眾人便跟著七嘴八舌地聲討起來,那個叫陳堂風的男子起初有些難堪,後見她們緊咬著不放,幹脆沉下臉,搶白道。
“陸小姐第一次打撲克,根本就不懂炸金花的玩法,你們不好好教規則,隻會裝聾作啞地欺負她,我看不過去幫上一把怎麽了?”
幾個女人哪裏肯依,說話句句帶刺,越發難聽,陳堂風到底一拳難敵手,和女人拌嘴又顯得沒有風度,氣憤地拉起溪草。
“陸小姐,進去吧!和這些不講道理的人玩有什麽意思!”
溪草被他拽進客廳,低頭看著陳堂風握住自己手腕的手,輕輕揚手掙脫。
“陳先生,我這人並不新派,請您注意一點分寸。”
陳堂風臉色微紅,連聲抱歉,兩人隔著一張桌子落座,溪草才輕聲道謝。
“剛才多謝了,害陳先生和朋友們鬧了不愉快,是我的不是。”
女孩笑起來,嘴角像是恬靜的彎月,眼睛裏有水光在流動,陳堂風看得出神,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
“沒有的話,其實我出身商人家庭,和這些官僚之後也玩不到一處去,應酬他們著實令人厭煩,不如在這裏躲躲清淨。”
說著,就和溪草聊起家中做的舶來品生意,意大利的時裝、瑞士的鍾表、英國的槍牌自行車……說到高興處,似乎想起什麽。
“對了,我回車上拿點東西,請雲卿小姐等一下! ”
溪草點頭,目送他的身影走出客廳,慢慢搖晃著淡粉色的香檳,玉蘭剛端來蛋糕,陳堂風就夾著個黑色皮包進來了。
他從皮包裏取出個盒子遞給溪草,上頭印著燙金的洋文,還用金色緞帶係了蝴蝶結。
“這是從法蘭西進口的口紅,剛巧帶在身上,送你做個見麵禮,一點小東西,希望你不要拒絕。”
男人搔搔頭發,笑得有點靦腆,溪草還沒伸手去接,陸良嬰和幾個女伴卻也進來了,一眼看見,酸溜溜地打趣。
“喲,夏奈爾五號呢!聽說先施公司要到後天才上貨!這麽緊俏的禮物,恐怕沒我們的份吧?陳先生。”
陳堂風就有點尷尬,但似乎又不願讓場麵變得難堪,隻得從包裏另外拿了幾支口紅出來。
“怎麽會呢?自然是見者有份。”
幾個小姐高高興興地接過來,拆開包裝盒,陸良嬰甚至取出麵鏡,在嘴唇上試了一下顏色,回頭嫣然一笑。
“這顏色真不錯,很提氣色,陳公子挺有眼光嘛!”
陳堂風顯得不太情願,掩嘴對溪草苦笑。
“本來不想送她們的,真會挑時候。”
溪草垂目微笑,輕輕摩挲著口紅黑絲絨般的殼子,趁沒人注意到她的時候,悄悄擰開,拇指在口紅那絲滑鮮亮的膏體表麵抹了一把,又不動聲色地合起外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