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心懷鬼胎
從何而來?
當然是你送給我的……
半隻兔子在溪草眼前漸漸晃定,上麵細小的紋路近在咫尺,是她日夜佩戴在胸口,傷心失意快樂開心時慣於捧在手心把玩的物事。
這麽多年沒有離身,對於溪草,這半隻兔子已經不僅僅是一件裝點門麵的首飾,更是一個寄托心事的朋友。
是一開始托物思人的牽掛,是伴隨她熬過王府衰敗、額娘離世、發賣青樓,以及意外南下的精神支柱。
無數多個光陰,她摩挲著小兔子,一次次和它述說,自己多想再見它的原主人一麵。
可是見到了人以後如何呢?
這後麵的思考卻往往沒個定數。
自己這幾年過得並不順逐,小哥哥在戲班討生活,想來比自己多千倍艱辛。
都是可憐人,何必還拿那些不痛快的過往互相傷懷?
不如就說點高興的事吧!
然而此情此景……
溪草胸口悶痛。
“這是我的東西,已經跟了我好多年,你這個問題好生奇怪!”
“你的東西?”
梅鳳官嗤笑一聲。
“陸雲卿,幼時與母親走散,而後幾年下落不明,直到不久之前才被表哥蓉城謝二找到,從燕京府南下雍州,自稱之後被寒社農人收養,而後養父母在一場瘟疫中死去……”
他頓了頓。
“陸小姐我說得對不對?”
“梅老板對我真是上心,讓雲卿受寵若驚。”溪草語氣諷刺。
“不過這些都是雍州大小報刊登載的內容,敢問這些和這隻玉兔又有什麽關係?”
少女眼眸犀利,一掃方才恍然神色,梅鳳官沒有見過溪草生氣,不過這一刻他確定眼前人不高興了!
“陸小姐勿怪,在下並無惡意,隻是——”
似乎為了緩和氣氛,梅鳳官沒有急著敘述,隻做了個請的姿勢,見對方不動,也不在意,徑自走到閣樓中一方長案前。
絳紫長袍被他往後一撈,他盤腿半坐在案前的蒲團上,手中的青花瓷茶具並不名貴,但難得的是,連同隨帶的六個杯盞,上麵的圖案竟是一出完整的西廂記。
挑茶、衝泡、溫熱、滌洗、過濾……整個過程一氣嗬成,動作嫻熟文雅,和舊王府中最擅茶道的七夫人不相上下。
他本就生得比一般男人精致好看,那一舉一動仿佛一幅畫,真真應了那四個字——賞心悅目。
靠著自己的方向推過來一隻描繪著“紅娘傳信”杯盞,茶湯中倒映出溪草有些失神的眼,這才發現自己竟不知不覺間坐了過去。
梅鳳官唇邊噙著一絲笑。
“這是雍州自產的翠兒尖,不知能否入陸小姐的眼。”
一句話,偏生要說得夾刀帶棍,硬生生分出階級權貴。
溪草本來是拒絕的,可碰上對方溫和表象下依舊難掩嘲諷眼神,突然想起當年舊事,心中一軟便不由自主捧起了杯盞,送到唇邊輕輕抿了一口。
茶葉不貴,浸泡手法不錯,讓這尋常茶葉的精彩之處都散了出來。
她喝了一口,不知不覺就見了底,等意識過來,才發現自己這番完全是牛飲,若是被規矩森嚴的額娘看到難免要打手心。
溪草懊惱的神色一錯不漏地全被梅鳳官看了個遍。
少女動作自然,並沒有虛偽的阿諛討好,也沒有做作的強顏歡笑,更沒有勉強的心口不正,讓梅鳳官心生好感。
不過他這人涇渭分明,並不會因為溪草的小動作而放她一馬。
“既然之前家道艱難,怎麽不把它賣了,別告訴我這是你陸家的信物,留著是為了有朝一日與親生父母相認。”
這冷不丁一句,讓溪草愕然抬眼,才後知後覺回味過來眼前人說的是什麽,不由也笑了。
“梅老板真是為雲卿操碎了心,誰說我當年家道艱難,如果是小報上的講的,梅老板竟然相信了,雲卿無話可說。”
少女緊抿的雙唇,幽深的雙眸,讓梅鳳官的笑意越深。
“這麽說這真的是你的東西?不是從當鋪或者別的地方得來的?”
這句話就有些難聽了,為何他會這樣想?溪草有些難過。
當鋪?難道他認為自己轉手就打賞給了王府中的丫鬟下人,那自己這般小心翼翼的嗬護又是什麽?在他心目中,自己就是那樣不近人情的人嗎?
溪草深吸了一口氣,也不客氣了!
“梅老板一而再再而三地發難於我,更是在六國飯店不提自取拿走它,雲卿卻有些不明白了!”
少女的雙眸咄咄逼人。
“莫非,梅老板想說它是你的東西?”
梅鳳官麵上的笑容盡散。
這雙眼睛,生機勃勃,分明是毫不相似的兩個人,卻無意識間竟讓他想起那個影子。
“實不相瞞,這是我一個故人的遺物。”
他說這話時,洌灩的眼眸透著落寞,讓溪草不由呼吸一緊。
就在溪草正了神色,以為他會向自己講述這件舊物的淵源時,卻聽梅鳳官悵然笑道。
“隻可惜她已經死了,就在七年前死在燕京府一場大火裏,當時還不滿十歲。”
簡簡單單一句,卻好似夾著誅心之痛,卻讓溪草整個人如遭雷擊。
她直覺自己抓住了什麽,一時之間卻又說不清楚。
七年前,七年前她剛剛被易名成陸榮坤的劉世襄賣了,也是不滿十歲,難道他們中間……錯過了什麽?
“你的那個故人叫什麽名字?”
少女毫不掩飾的激動,讓梅鳳官很是意外,她迫切的眼,如之前的平易近人讓人親切,實在讓人難以拒絕。
然而事關那位舊王府的小格格,梅鳳官卻不想她再一次被人當做茶餘飯後的談資,略斟酌後便淡然道。
“是我的妹妹,自然也姓梅。”
妹妹?
溪草完全沒有想到竟是這個答案。
可是不對,如果這塊玉佩是梅鳳官的妹妹給他的,為何從前都沒有聽過。
梅影班在燕京府很是紅火,而作為新晉紅伶的梅鳳官身世更是達官貴人票圈中公開的秘密,傳言他是孤兒,被無兒無女的老班主撫養長大。
別說同胞兄妹,便是異姓兄妹也沒有!
不過死者為大,梅鳳官這樣騙她有些不厚道。
會不會是從前失散的家人,正如她和潤沁……
注意到少女麵上變幻,梅鳳官道。
“陸小姐,直到現在你還不告訴我這半隻玉兔的真正來由嗎?”
溪草一愣,忽然有向他坦白一切的衝動。然而想起他背後的趙寅成,又生生改變了主意。
——她怎能把自己是假小姐這個軟肋輕易道出,陷謝洛白不義?!
這個想法讓溪草腦子有些亂。
不對,什麽時候,在梅鳳官與謝洛白之間,自己竟更信任並維護後者?
他們兩個心懷鬼胎各自試探。
梅鳳官是一個難纏的對手,漫不經心間莫名出擊;等人有備而來時,他卻繞開了話題,隻展風月。
溪草應付得有些吃力,果然一個謊言需要無數多個謊言來圓。
一番下來,隻覺眼前人顯然比謝洛白還心機深沉,為達到以假亂真的效果,搞到最後她也不知道自己說的哪句話是假,哪句話是真,直到最後梅鳳官把玉兔交到她的掌心。
“還有最後一個問題,為何當日陸小姐沒有向謝司令指證我們?”
一個“我們”,生生透著親昵和曖昧,讓溪草的心情越發沉重。
她抬起眼,“你和趙寅成……真的是那種關係?”
梅鳳官微怔,麵上的表情透著一種叫尷尬的東西。
在正隆祠,他尚且還能輕浮且浪蕩地向旁人展現自己的墮落,可現下,在少女盈盈大眼中,他竟有些無法重蹈覆轍。
是因為小姑娘給他一種棋逢對手的感覺?
和趙寅成呆久了,他也深諳趙寅成那些手段,不動聲色間獲取自己需要的情報,曾一度被趙寅成誇為天才,然而偏生就在這個小姑娘身上失手了。
不過溪草戲演得很好,遠沒有當日在戲樓倉皇失落時展現的天真無知。
梅鳳官忽然有些懷念,那時候看到他那般,她明顯是真心關心自己……
於是他玩味一笑,偏頭靠坐過去,無意識間拉近了兩人的距離。
“這個問題對陸小姐很重要嗎?還是說小姐真的……想讓在下伺候你?”
說完,他內心間竟隱隱有些期待。
見的人多了,他自然分得出哪種是真情,哪種是假意。盡管溪草今日對他沒有幾句真話,可看得出來她對自己確實沒有惡意。
況且她還是一個相當聰明的女子,並非那些隻被皮囊蒙蔽的無腦富家女,讓梅鳳官對她產生了一種類似好奇的感覺。
那種雌雄莫辨的魅惑,讓溪草麵上一燒。
她不由往後退了一退,梅鳳官卻似渾然未覺,又朝著她近了一近。
溪草隻覺自己心跳已經亂了頻率。
她猛地從座上站起來。
“我該回去了!”
梅鳳官卻伸手拉住了她,有意無意朝溪草背後看了一眼,終是一把把她攬入懷裏。
“不急,陸小姐今天不是特意來找鳳官的嗎?”
這幅癡纏撒嬌的模樣,像極了一隻向主人邀寵的波斯貓。
溪草直覺不對,一開始冷冰冰的非禮勿近,怎麽現在……
“你們在幹什麽!”
隨著耳後一聲暴嗬,溪草回頭卻見閣樓另一角被人一腳踢碎。
眼看一雙軍靴從飛灰中跨步過來,溪草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
謝洛白……怎麽會……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