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指鹿為馬
溪草在雙人大床裏頭輾轉了一夜,噩夢不斷,一時夢見潤沁混在漠城的難民中,受地痞流氓的欺辱,一時又夢見梅鳳官偷偷潛進新房與她相會,被謝洛白一槍打在心髒上。
第二日晨起後,她坐在梳妝台前一看,便覺眼下烏青,氣色虛浮,正對著鏡子蹙眉研究,疊被子的女傭素菊回頭見了,忙找了個精致的玻璃罐子出來。
“少夫人,這是巴黎的素蘭霜,比國產的白玉膏均稱,好歹遮一遮,免得這府裏碎嘴的小人說三道四。”
新房裏的傭人,都是謝洛白自己挑選安排下的,多來自蓉城謝家,和督軍府無關,素菊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寡婦,很有些見識和心眼。
經她一提醒,溪草就懂了。
新婚之夜剛過,她就一臉萎靡倦色地走出去,讓人看見難免要聯想,嘲笑她果真窯子出來的,不知節製。
溪草麵上微紅,連忙抹了素蘭霜,又在雙頰淡淡施了層蝴蝶紅胭脂,這才梳頭出來吃早餐。
謝洛白正一臉風輕雲淡地坐在餐桌前,翻著報紙,好似昨夜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大約昨夜那種撕扯過於頻繁了,以至於兩人都有點習以為常,來得快,化解得也快。
見她出來,謝洛白便示意傭人擺上早餐,溪草一看,有雜蔬瘦肉粥、繡球饅頭,蔥油雞蛋餅和豆漿,都是中式早餐,看上去很有滋味。
溪草昨天便沒好好吃過東西,現下還真是餓了,低頭認真地咬著蔥油餅,謝洛白就放下筷子,靜靜地望著她。
她還是新媳婦,石榴紅旗袍也是新做的,刺繡鑲珠,紅豔卻不俗,更顯得她肌膚雪嫩,藕臂豐腴,一頭披肩長發綰成螺髻,垂絲流海也梳了起來,銀盤臉整個露出來,襯著新月眉、水杏眼,看上去嫵媚又風情。
謝洛白忍不住唇角微勾,心情好了幾分,無論如何,她是實實在在是嫁給他了,他的小妻子,就坐在麵前,誰來也搶不走。
“今晚我要回謝府一趟,你就留在這裏,隻要不出門,愛做什麽都行。”
梅鳳官還在雍州,謝洛白可不希望新婚第一天,他的新娘子就跑出去和別的男人私會。
溪草顯然沒有想到那一層,她隨口道。
“我也去吧。”
不用說,謝洛白和她的婚姻,一定沒經過謝夫人同意,現下兩人又搬到沈府來住,對謝夫人來說,恐怕是接二連三的大打擊。
事後是打是罰,謝洛白都要去領受的,那麽作為共犯的溪草,也不敢脖子一縮,躲在謝洛白背後裝死,那樣就太沒有擔當,也對不起謝夫人從前對她的疼愛了。
“你當真要去?要知道,姆媽現在一定氣得不輕,恐怕說話不會中聽。”
“要是姨媽看見我生氣,我就躲到車裏等你。”
溪草手一頓,皺眉咬著勺子思索,謝洛白覺得她這副模樣十分可愛,語氣柔軟地循循善誘。
“不如你改口叫姆媽,或許她就不那麽生氣了。”
溪草瞟了謝洛白一眼,腹誹道,那樣的話,謝夫人恐怕要操刀出來追殺她了。
兩人剛吃完早飯,沈家大小姐沈洛晴就過來了。
謝洛白這位大姐,和她的母親沈慕貞五官雖像,眉眼卻是慈眉善目的一幅菩薩相,說話也是輕聲細語,非常溫柔。
“洛白,你的婚禮,大姐原該出席的。”
謝洛白雖然厭惡沈家人,但唯獨肯叫沈洛晴一聲大姐,他也能理解她處境的尷尬,點點頭沒說什麽。
態度雖不熱絡,但比起他對沈家其他人的惡劣,已經算極為客氣了。
溪草就知道,謝洛白和沈洛晴,感情還算不錯。
沈洛晴帶了一支碧璽累絲花簪,一對純金的蝦須鐲送給溪草做見麵禮。溪草瞟了眼謝洛白一眼,他點點頭,她便收下,微笑道了謝。
沈洛晴很高興,話也多了起來。
“沒想到洛白還會有喜歡的姑娘,我真是想都不敢想……他小的時候,許多女孩子纏著他一起玩耍,他煩不過,又不能動手打女孩子,幹脆就把人家帶到近郊的墳地裏頭,自己悄悄跑了,嚇得人家小姑娘今後見了他就哭……”
沈洛晴說起謝洛白小時候來,忍俊不禁,笑眼彎彎的。
溪草第一次聽到謝洛白的童年,感歎活閻王不是一日養成的,不由神色複雜地看了謝洛白一眼,他臉色微陰。
“大姐,你如果沒有別的事,就回去吧,我正要出門。”
沈洛晴這才想起正事來,她猶豫了一下,委婉地暗示沈督軍讓自己過來,告訴謝洛白應該帶著新媳婦,去給沈老夫人和沈慕貞請個安。
謝洛白言簡意賅地道。
“不去。”
沈洛晴很是為難,好言勸道。
“洛白,你們還是去一趟吧,昨天廣南大道的事,父親知道了,早起發了一大通火……”
溪草聞言,不由麵露尷尬。
她窯姐的身份,已經讓沈家蒙羞,如今又鬧了當街搶親的一出,這雍州的第一豪門恐怕都快淪為世人的笑柄了。
可想沈督軍心裏有多麽惱怒,偏謝洛白這個好不容易才認祖歸宗的兒子,罵又罵不得,這份怨怒,隻怕事後又要積在自己頭上,倒給她在沈家處境添了艱難。
於是她對沈洛晴笑道。
“大姐放心,我會過去的。”
沈洛晴聞言,眉花眼笑,又扯了兩句家常便回去了,臨走前還囑咐她早些過來。
沈洛晴一走,謝洛白立刻蹙起眉頭,溪草就笑眯眯地對他道。
“你不想去,我可以代表你去呀!今後同住一個屋簷下,沈老太太和沈夫人又是長輩,怎麽說禮數上也要過得去。”
她湊過來,捅了捅他的胳膊,低聲道。
“山不就我,我就山,既然遲早要交鋒,不如先去探探虛實也好!”
謝洛白低頭看她。
“我是怕你吃虧。”
溪草就笑。
“放心,不會的,第一次交鋒就吃敗仗,那還有什麽臉回來向司令複命。”
她說一句俏皮話,謝洛白就忍不住微笑,昨日的不快,似乎徹底冰釋了。
他暗歎一口氣,沒想到他們兩人,竟然是一起打壞主意的時候,關係最為融洽。
雖說新婚燕爾,可謝洛白卻沒空天天膩在溪草身邊,他一直計劃在雍州開辦一所軍校,整飭軍隊,培養親信,正在商議采買設備和聘請德國軍官事宜,因為結婚,已經擱置了幾日。他交待溪草等他回來,再一同前往謝家,就出門去了。
溪草便獨自往沈老夫人的住處來。
督軍府是圈了很大一塊地蓋起來的宅子,都是幽房曲室的中式樓閣,隻有偏遠處那棟小洋樓,是圖新鮮單獨建蓋的,沈家人住慣了舊式官邸,就不喜歡洋房,於是唯一的一座小洋樓,給了謝洛白夫婦。
溪草一路詢問灑掃的下人,尋到沈老太太住的東暖閣來。這都春天了,屋子裏還燒著地龍,溪草走在回廊上,都感覺到熱。
侍女進去稟報,溪草就在外頭的小隔間裏等,屋裏有幾個正在打掃的侍女。
一個黑黝黝的腦袋突然冒出來,舉著彈弓,對準其中一個女孩的腰部就打,那女孩子吃痛,卻不敢大叫,隻捂住肚子蹲了下去。
沈洛琛哈哈大笑,他的彈弓子彈是特製的,打人特別疼,他尚且年幼,督軍不許他碰槍,可他小小年紀,骨子裏就嗜殺,經常拿下人當靶子。
溪草見狀,就知道這個無法無天的小少爺,這臭毛病從未被製止,以至於囂張到了壽宴上去。
沈洛琛拉弓,對準了另一個侍女的心髒,那姑娘嚇得瑟瑟發抖,又不敢跑,溪草看不下去了,眉頭一皺,眼明手快地奪下了彈弓。
“他們都是人!沒有人告訴過你,人命可貴,不該虐待嗎?”
沈慕貞一個高門貴女,怎麽教出南轅北轍的一對兒女,姐姐頗有閨秀風範,弟弟卻像個街頭的小流氓。
“又是你這個臭女人!放開我,他們都是我們家買的狗奴才,打死賠錢就是了!”
沈洛琛性子暴躁,見了溪草,想起上次被謝洛白拎著腳踝倒吊的屈辱來,竟抬腳就要踹她。
溪草雖是女子,但卻是個大人,何況她對這種討厭的熊孩子,從不手下留情,她伸腳將他絆倒,用手將他牢牢按住地上。
“以後我就是你二嫂,再讓我看見你囂張跋扈,我就會代你二哥教訓你。”
沈洛琛大叫。
“你也配!她們都說你是個婊@子!窯子出來的,還勾搭戲子!謝二就喜歡撿別人的破鞋!”
溪草真的動怒了,不敢相信這些駭人聽聞的話,竟是從一個十歲的孩子口中說出來的。
她眯起眼睛往周遭一掃,見庭院裏有個養錦鯉的小池塘,幹脆兩隻手抓著沈洛琛背帶將他拎起來,噗通一下扔進了水池裏。
而此時,沈老夫人穿一身舊式的瓷青薄綢夾襖,正眯眼歪在榻上,小丫鬟坐在腳踏上替她捏腿,沈慕貞坐在一旁陪著閑話,小丫鬟進來,湊在她耳邊低語幾句,她便對沈老夫人笑道。
“老太太,洛白的新媳婦給您請安來了呢!現在就等在外頭。”
沈老夫人睜開眼,麵色鐵青慍怒。
“我眼睛裏可揉不下沙子,那種淫娃蕩婦我不見!快打她出去!”
沈老夫人姓蘇完瓜爾佳氏,沈慕貞既是她的兒媳,又是內侄女,因此總偏幫著她。這老太太封建守舊,性格又刻薄古怪,和西太後頗有些相似。
性子直率的謝信芳不懂得討好她,兩人之間又被沈慕貞一挑撥,越發惡劣,沈老太太厭棄謝信芳,連帶她生的兒子,也不太喜歡,但謝洛白好歹是自己的親孫子,他娶了個下賤胚子做正妻,把沈老夫人氣得半死,和沈督軍賭了好幾天氣。
沈慕貞就歎道。
“老太太,督軍的家業,是要給洛白的,就連咱們娘兒兩和洛琛,將來都要看他的臉色過活,暫且忍一忍吧!”
沈老夫人更怒了,拍桌道。
“他休想!老二是頭陰狠的白眼狼,家業要給了他,他將來能把琛兒趕到大街上去!我堅決不同意!讓洛晴打電話去淮城,把俞鴻銘叫回來!”
俞鴻銘是沈洛晴的丈夫,此前沈督軍被軟禁,他便企圖挾天子令諸侯,沒想到做了一回跳梁小醜,沈督軍回來之後大怒,踹了女婿一腳,差點沒槍斃他,還是沈慕貞母女苦苦哀求,他才慌忙逃回了淮城。
沈慕貞一直想找機會,把女婿叫回來和謝洛白抗衡,因此一直攛掇著沈老夫人,給沈督軍施壓。
“督軍不發話,鴻銘哪敢回來呀!不過如今不一樣了,老太太該聽說了吧,從前咱們雍州那個唱戲的名角梅鳳官,竟是樓總統失散多年的獨子,他和洛白媳婦,暗地裏有些不清不楚,昨天聽說她嫁人,更是直接帶了人馬搶親來了,洛白一氣之下,開槍打了他。這要是被總統知道,還了得嗎?我看督軍也不想和淮城鬧僵,鴻銘又是樓總統的秘書,叫他回來,正好可以說和說和。”
沈老夫人眉頭越皺越緊。
“才進門就惹出這麽多禍事,簡直是個喪門星!”
兩人正說著,外間的侍女叫了起來。
“不好啦!小少爺落水啦!”
沈洛琛可是沈慕貞的命根子,聽聞嚇得魂飛魄散,顧不得旁的事,徑直奔了出去,沈老太太也疼愛小孫子,在侍女攙扶下,小腳飛快地踱了出來。
好在沈洛琛已經被撈了起來,他正像個落湯雞一樣,趴在地毯上咳嗽。
溪草好整以暇地站在一邊,旗袍的下擺也濕了。
見替自己撐腰的祖母和母親都來了,沈洛琛指著溪草大哭,他這次喝了好幾口水,差點淹死,真是嚇壞了。
“祖母,姆媽,就是這個壞女人!她推我下水,她想淹死我!”
沈老太太眼前一暈,差點氣得背過氣去,舉起龍頭拐杖就想責打溪草。
“你這歹毒的東西!洛琛要是有個閃失,我叫你償命!”
她老態龍鍾,身姿笨拙,根本打不到靈巧的溪草,她側身一逼,詫異道。
“三弟怎麽能恩將仇報呢?明明是他想打落在池塘蘆葦葉上的翠鳥,卻不妨失腳跌了下去,人還是我救上來的,這屋裏的下人都看見了的。”
說著,她看向那幾個侍女。
她們起先麵麵相覷,不敢吭聲。還是那個差點被沈洛琛打在心髒的侍女鼓起勇氣站出來。
“老太太,是真的,小少爺自己掉進池塘,是少夫人跳下去救他上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