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風波乍起

  第九章


  風波乍起

  聶染青在生日的前一天回到聶家。她跟聶母一起站在門口,看到車子緩緩駛過來,聶染兮落下車窗衝著這邊笑著招手。


  聶染兮展現給人的一直是得體的儀範。兩腳踩著高跟鞋輕輕地落地,聶染兮稍稍整理了裙子才從車子裏出來,一襲白裙勾勒出姣好身材。


  聶染兮自小就喜歡白色,白色的紗巾,白色的裙子,白色的鞋子,白色的書包。她那雙如葡萄一般黑亮的眼珠隻要一轉,別人就不得不為她暗暗叫好。在聶染青的眼裏,聶染兮從來都是隻要她想,她就可以得到。


  聶染兮走過來,陸沛在她後麵落了車鎖。她上前挽住母親的手臂,眼睛還是彎起來,話依舊是柔柔的:“媽,外麵太熱了,我們快進去吧。”


  聶染青轉身,陸沛也恰好走到她身旁。兩人離得太近,他的襯衫隻有一尺之遙。聶染青突然覺得心髒停跳了一下,額頭上也沁出一層薄薄的汗。


  回到客廳時,習進南正隨著聶父下樓。他見到她滿頭是汗的樣子微微詫異,取出手帕遞給她,問道:“外麵很熱?”


  聶染青接過來,沒回答反而問:“你怎麽在上麵待了這麽久?”


  習進南看了看她,微微一笑:“書房比較安靜,也很涼快。”


  所有人都坐在客廳,聶染兮和陸沛並排坐在一張獨立的沙發上,聶染青和習進南挨著坐,聶母和聶父挨著聶染青他們坐下。聶染青捧著杯子一聲不吭。


  可惜一直不說話是不可能的。聶染青聽到母親對她說:“夏天都來了,你怎麽反而越來越白了?比上次回來還要白一些。是不是最近一直也不出去?年輕的時候應該多鍛煉,總在家裏怎麽行?老了就會吃到苦頭。”


  聶染青不願多說,隻乖巧點頭。她捧起杯子想喝水,忽然聽到聶染兮說:“媽,我前兩天買了幾件小玩意兒,覺得染青戴著比我合適。染青,要不你上去試試?”


  聶染青手一頓,抬起臉,和她一樣的笑意盈盈:“好啊。”


  “染兮,”陸沛忽然開口,聶染青轉頭看他,他卻又一臉的欲言又止,猶豫了片刻,最後隻是說道:“沒事,上去吧,好好聊。”


  聶染兮口中的小玩意兒,隻是體積小而已,如果拿去換真正的小玩意兒,大概把一家店鋪買下都綽綽有餘。聶染青坐在床邊,看著她從精巧的袋子裏倒出來滾落在床單上的各種寶石,透明的,深紅的,深藍的,橙黃的,一枚枚都閃著耀眼的光。聶染青笑得有點諷刺:“聶染兮,這麽貴重的‘小玩意兒’,你還是留給自己用吧。”


  聶染兮微微笑:“我看你和進南結婚後,衣著穿戴和以前沒有什麽差別。出門也不見戴著什麽珠寶首飾。你如果想要,這些你都可以隨便挑。”


  綿裏藏針一貫是聶染兮的說話方式。聶染青幾乎要動怒,又忍住,冷冷說:“我並不缺這些,隻不過不喜歡炫耀。”


  “你不需要客氣。這麽多種樣子,總有你喜歡的,不是嗎?”


  “別做出一副恩賜的表情,很難看。這麽多寶石擺在我麵前,是想跟我炫耀你最近過得很好?”


  聶染兮依舊是笑吟吟的:“我過得一直比你好,這還需要炫耀?”


  聶染青緊攥住手。良久不見,聶染兮更加沉穩老練,她依舊不是她的對手:“聶染兮,別以為你真的贏了一切。你信不信,隻要我願意,隻要我想,我就能把陸沛從你身邊完完全全奪走?”


  “我敢說,你連掐死我的心都有。”聶染兮笑得愈發柔和,“我信不信有什麽關係,你奪走陸沛還要再幹什麽?你和習進南離婚再和陸沛結婚嗎?你不覺得是笑話,別人也會覺得笑話。你覺得他們會允許陸沛先娶了姐姐再娶了妹妹嗎?別再說這麽幼稚的話。”


  “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訴你,當時的確是因為我,陸沛才會和你分手,也是我,逼著他和我結婚。我日思夜想,希望陸沛能離開你,想不到老天都在幫我。嗬,你能想象我當時一動不動地看著陸沛左右兩難,走來走去的樣子嗎?我當時在押寶,我把我的身家性命都押在了陸沛的身上,結果就是,我終於達到了目標,陸沛和你分手了。”


  “真該找張鏡子讓你看一看現在你的表情,染青。”聶染兮交握雙手,微微一笑,“我可以告訴你一件事,算是這些年我對你的補償。在英國的時候,有次我半夜起床去喝水,聽到陸沛迷迷糊糊地叫你的名字,那種語調,顯然對你餘情未了。不過那又如何,就算我沒有得到他,你也沒有得到,而且永遠也不可能再和他在一起,不是嗎?”


  聶染青冷冷地看著她,心裏越來越涼:“你瘋了。”


  聶染兮笑了笑,繼續說:“心痛了?可我對這個結果實在滿意。我不需要愛情,隻需要你過得一無是處就可以了。”


  聶染青的胸脯劇烈起伏,瞥見床上大大小小閃耀著的珠寶,一時氣極,忽然把所有的寶石往地上狠狠一推。


  寶石落在木質的地板上,沉悶的聲音裏夾雜著珠寶相互碰撞時清脆的滴答聲,一聲一聲全部敲進聶染青的心裏,她狠狠盯著聶染兮,指著門口,語氣冰得徹底:“你給我出去。”


  聶染兮看著她,反而是一聲不吭地走到陽台邊,撥弄了一下含羞草的葉子,看著它慢慢地垂下去,嗓音依舊很柔和,話卻毫不留情:“你還是這麽衝動,結婚這麽久,竟然也沒有什麽長進。我說這麽多,無非就是想告訴你,兩年多前,你覺得你就快贏了,可是你還是輸了。到了現在,你一點變化都沒有,你以為你真堅強了麽?可是我隻不過是一番話,你就這麽受不住。聶染青,我告訴你,你從小就不知道掩飾,你吃虧也算你自找。我還告訴你,毀掉你的從來不是別人,隻有你自己。”


  “夠了!”聶染青閉閉眼,現實比想象中來得迅猛來得急切,她手腳冰涼,覺得有點支撐不住。她從小到大都沒聽過這麽直白的狠話,也沒有見過聶染兮這幅模樣。聶染兮的話一個字一個字的全都是折磨。身體一下子失去了力氣,聶染青扶著牆壁大口喘氣,覺得呼吸急促,她看著聶染兮窈窕的身影,眼前越來越模糊,忽然急促地閃過一道白光,接著身子就軟軟倒了下去。


  再醒來已是夕陽時分。屋內並沒有開燈,聶染青有些迷茫地睜眼,微微偏頭,隻看到一個頎長的身影立在窗邊。


  昏黃的陽光染了整個房間。聶染青看著他的背影,心裏有種不可名狀的東西在慢慢發酵。她微微震動喉嚨,發音有些粗啞:“習進南?”


  他立刻轉過頭,朦朧中似乎微微皺了眉:“醒了?”


  他快步走過來,順手開了燈,摸了摸她的臉,麵容有所緩和:“餓了麽?一天就隻有早上吃那麽點東西。有沒有覺得什麽不舒服?”


  聶染青搖搖頭,看了看牆壁上掛著的表,問:“我睡了這麽久?”


  “是。”他輕舒了一口氣,換了淡淡的笑意,“爸爸今晚特地下廚做飯,說是給你壓驚。”


  “是麽?”聶染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暈倒……”話到嘴邊又咽回去,“我暈倒沒嚇到爸爸吧?”


  “沒有,數爸最沉著了。”


  兩人一時都沒有再說話。誰都沒有提起她剛剛為什麽會暈倒,誰也沒提起剛剛發生了什麽,聶染青看著他握住自己的手,手指修長有力,飽滿圓潤的指甲是健康的顏色,雖然微微帶了涼意,此刻卻奇異地能給人安定的力量。他沉默,不知在想些什麽。


  半晌,他終於開口:“起床吧,去吃晚飯。”


  聶染青和習進南一起下樓的時候,聶父和聶母正要在餐桌前坐下。聶父看到她,笑眯眯地衝她招手:“過來坐爸爸這邊。”


  聶母看了看她,說:“睡了一下午,怎麽看起來精神還是不大好。”


  聶染青摸了摸自己的臉,勉強笑了一下。


  聶母接著說:“不想笑就不用笑,委屈自己算什麽。我知道你心裏難受,你姐姐這次做得有點過火,我和你爸剛剛說她了。今天下午陸沛的同學聽說他回來了,給他辦了場接風宴,剛剛他們倆一起過去了,今天晚上就咱四個吃飯。”


  聶染青隻好收回笑容,“哦”了一聲坐下。


  聶染青吃完晚飯後早早地就回了臥室。她心裏有點後悔為什麽要提前一天回來,每次和聶染兮一起回家都沒好事發生,這次更慘,竟然會暈倒。聶染青怕路上暈車,所以來之前的早飯吃得很少,中午跟聶染兮一起上樓的時候胃就隱隱作痛,再加上聶染兮的一番“體己話”,肉體和精神上的雙重刺激,讓她今天終於很沒出息地失去了知覺。


  下午睡得太久,現在怎麽也睡不著,她隻能在被子裏不停地換著姿勢。習進南和聶父好像總有說不完的話,她剛剛回臥室的時候還看到他倆坐在書房裏,習進南正專心致誌地品著她爸爸泡的碧螺春。


  其實聶染青心裏倒是因為習進南沒回臥室而悄悄舒了口氣。屋內沒開燈,她現在寧願一個人在黑暗裏待著。她想著今天中午聶染兮的話,覺得心裏像被棉花堵了個嚴實,憋悶得難受。她睜著眼,眼角有一滴淚不自覺地滾下來,落在枕頭上,濡濕了很小的一片。聶染青覺得喉嚨抖得厲害,拚命把呼吸放緩慢,咬著嘴唇不敢大聲哭出來。


  她已經很久沒掉過眼淚了,此刻卻真希望大哭一場,把什麽都忘了最好。


  當前的情傷,無異於一場夢魘。真該感謝聶染兮,讓她再次體會到了什麽叫做疼。


  現在想想,聶染兮真該去應聘談判專家,話題選得讓人連辯駁的機會都沒有。她可真是位好姐姐,如此深刻洞悉妹妹的痛腳,句句戳中要害。今天聶染兮的笑容美豔得就像是盛開的玫瑰,暗裏的刺卻一個不剩地狠狠紮進對方的心裏。原先被刻意掩飾的事被她完完全全暴露在空氣裏,毫無保留地露出尚未愈合好的傷疤。聶染兮的話卻是貨真價實的砒霜。


  聶染青歎了口氣,覺得自己這麽大了還哭比暈倒更沒出息。她趴得太久,正想翻個身,忽然聽見門開的聲音。她立刻停住動作,屋內很黑,習進南沒開燈,隻是摸索著找準了位置,動作很輕地躺了下來。


  她努力不讓自己發出巨大的聲響,但是因為側著身子,呼吸有些不暢,聶染青到最後還是沒忍住,發出了很大的抽泣聲。


  習進南頓了頓,接著他靠過來,把她攬在懷裏,動作很輕柔,像是攬著至寶。


  他伸出手指想擦幹她的眼淚。聶染青有些尷尬,她還沒在他麵前哭過。她努力偏頭,誰知眼淚反而掉得更凶。父母的房間離得不遠,聶染青不敢大聲哭泣,可是後來實在忍不住,她的眼淚大顆大顆滾落下來,聶染青又急又惱,一口咬住了麵前習進南的睡衣。她咬得很緊,睡衣一下子被扯得皺起來。


  習進南輕輕地問:“怎麽哭了?”


  他的聲音清涼又柔和,很能撫靜人心。聶染青搖頭,默不作聲。


  他停了停,說:“覺得今天中午很難受?”


  聶染青努力不讓他發現自己哭得更加厲害。


  習進南輕輕歎了口氣,坐起來,和聶染青一起。他打開床邊的燈,接著把她摟得更緊一點,一邊輕輕搖晃一邊輕輕拍打著她的後背,像是在安撫一個受了驚嚇的嬰兒:“不哭了啊,再哭明天眼睛就腫了。”


  他低喃著未名的話,聶染青漸漸平靜下來。她深深吸了口氣,鬆開一直咬住的衣襟,上麵已經暈濕一片,也不知是淚水還是什麽。聶染青有些赧顏:“髒了。”


  習進南低頭一看,笑了一下:“沒關係,你拿去洗就好。”


  “……就不能說你去洗麽?為什麽一定得男主外女主內啊。”


  習進南想了想,說:“我好像不但主外,也主內吧。我給你做過飯,我還幫你買過水果。”


  聶染青使勁掐他:“做飯還算能耐了?”


  他的聲音微微揚起:“哦?那你做飯連能耐都不算了?原來如此啊。”


  他的眉眼帶著溫暖的笑意,和平時略顯清冷的麵容很是不同。聶染青看著他有點怔忡,直到看得習進南笑出來,捏了捏她的臉頰,順帶把幾滴掛著的淚珠抹幹淨:“怎麽這麽看我?”


  她猶豫了一下,垂下頭看著他睡衣上細長的帶子,啟聲問:“我一直想不通,你當時看上我哪點了,怎麽就這麽跟我結婚了呢?”


  習進南一怔,笑著說:“我不知道。那你看上我哪一點了?”


  “我也不知道。”聶染青想了想,接著說,“你長得再好看又不能當飯吃。”


  “但是賣相好能帶來經濟附加值。”


  聶染青撲哧一聲笑出來。


  他依舊帶著淺淡的笑意,湊過來輕輕吻了下她的嘴角,順手關了燈,說:“睡覺吧,很晚了。”


  習進南在家的表現有模有樣。她第二天半夢半醒間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有些迷糊地睜眼,看到正在穿衣的習進南。他回頭也注意到她,笑了一下,伸出手把她本就淩亂的頭發揉得更亂,說:“再睡會兒。”


  聶染青重新閉上眼:“習先生走好。”


  習進南笑:“謝謝。也祝習太太睡好。”


  但是聶染青這一醒就再也睡不著,在床上待了一會兒就起床了。洗漱完畢去開門的時候,卻沒想碰到了陸沛。


  聶染青看著陸沛走過來,身形一頓便想回到臥室,卻被他叫住。聶染青猶豫了一下,還是停了下來。


  兩人站在門口,情況有些尷尬。聶染青比他矮,此刻站在一起覺得氣勢都嫌低。陸沛不說話,她又痛恨拖延,索性直截了當地問:“你有什麽事?”


  陸沛眉頭緊蹙,好像自她再見到他,他的眉頭一直不曾舒展。他的臉色也不好,似乎很疲憊:“昨天的事,我代染兮向你道歉。”


  這話不如不講。聶染青沉默不予回應。


  “昨天染兮說的話可能有些偏激,我不知道她說了什麽,但大致我也能猜出來。我希望你能忘記,不要全信。”


  聶染青沒什麽表情。


  隔了片刻,陸沛又開口:“如果有空,我想和你談一談。”


  她心中一緊,問:“談什麽?”


  “談談過去發生的一些事,還有以後會怎麽辦。”


  “以後會怎麽辦?”


  他眉頭蹙得更深,深色的衣衫襯得人臉色更加蒼白,最後他緩了緩呼吸,像是下定了決心:“我會和染兮離婚,在兩個月內。”


  聶染青愣了好半晌才回神,自嘲地笑了一聲,都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她想了想,還是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好接著他的話題順下去:“是麽?”


  他的回答很堅定:“是。”


  “然後呢?你和聶染兮離婚以後還要怎麽辦?”


  陸沛深深地看著她,像是一直能望進人的心裏:“我不知道,我想知道你是怎麽想的。你和習進南,你和習進南在一起,你過得好不好?”


  聶染青回答得很快:“很好。”


  陸沛垂著眼,不知在想些什麽。聶染青等了片刻,沒了耐性:“麻煩讓一讓,我要下樓。”


  他像是突然驚醒,微微一怔,才側身讓開。


  這番話耗盡了聶染青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力氣。


  陸沛問她過得好不好。


  她原來還曾和姚蜜開玩笑地討論,假如故人問你現在過得好不好或者是怎麽樣又或者是你快樂嗎,你會怎麽回答。姚蜜說:“如果是我,我會說這關你什麽事。本姑娘有你的時候覺得很歡樂,結果想不到離開你以後更歡樂。”


  當時聶染青涼涼地看著她,說:“確實是姑娘,還是黃花的。”


  於是姚蜜撲上去使勁掐她的脖子。


  想不到現在她竟然真的回答了這麽狗血的問題。聶染兮昨天說的話今天還在聶染青心中不停地回蕩著,她剛剛聽到陸沛說什麽都覺得希望渺茫。


  他叫她“染兮”,聶染青痛恨這個稱謂。


  她跟他很早以前就沒有了未來。聶染青一直拒絕承認這樣的現實,直至昨天被聶染兮毫不留情地撕開最後的幻想。


  晚飯的時候再次見到聶染兮。她換了衣服,化了淡妝,改了發型,手腕上戴著幽綠綠的鐲子,臉上帶著盈盈的微笑,眼神很幹淨,束手站在一邊,表情若無其事。


  聶染青看著她銀牙暗咬,她昨天暈了過去,今天再不能輸給她。


  人生就是一幕現場直播的舞台劇。她活了二十幾年,還能連最基本的演員素養都達不到?

  切蛋糕的時候她和聶染兮麵對麵,聶染青切了第一刀,在把刀叉遞給聶染兮的時候,她想了想,還是將刀柄對準了自己,將刀把遞給了她。


  其實她很想直接扔過去。她單手撐著下巴看著聶染兮慢條斯理地切剩下的部分,無名指上的戒指璀璨奪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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