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湛東番外(下)
紀湛東番外(下)
想想霍希音同夏未央性格上最相似的地方,差不多就是這份讓人有時候恨得咬牙切齒的冷靜。守口如瓶,滴水不漏,敵我界限得太清晰,想打動她真不算是怎麽容易。
他不相信霍希音什麽都不知道。她一向都敏感纖細,這點他心知肚明。
她不可能捉不到蛛絲馬跡。可她完全不說。笑容依舊明豔漂亮,濃黑修長的眼睫毛彎起來,不需要任何修飾,真正像一把小扇子。唇微微抿著,嘴角翹起淺淺的笑弧,很好看。
裝無辜裝傻,她不比他差。
他和霍希音計劃去旅遊的前一周,夏未央給她打了電話。
其實並沒出乎他的意料。那幾日發生的值得注意的事情中這算是其中一件。霍長清去世的時候公司就已大不如前,而商場本就千變萬化,由著幾隻不知天高不知地厚的董事以及一個傀儡夏儀的折騰,能撐到現在已經算是奇跡。
夏未央沒有經過預約,直接到公司堵住他。一身正裝,談吐得體,更何況是和霍希音相似的臉龐,引得他的助理頻頻注意力轉移。他把她請進來,聽她說明來意,她的所有條件他答應得都很痛快,痛快到夏未央眼底閃過一絲驚詫。
但她還是很快就鎮定,綻開一個如花的笑靨:“假如我再自作多情一點,大概還以為你是舊情難忘。”
這話讓她說出來很有點尷尬。紀湛東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起身去給她倒了杯水,神色很溫和,“我隻是想給希音做點事。”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不過我猜她好像不會怎麽領情。”
“未央,我單從公講,這條件確實不算怎麽低。你一直聰慧,我答應得這麽快,你也應該已經明白了我的意思。我不希望她再受到某些事某些人的打擾。這樣說你能明白嗎?”
夏未央垂下眼看地板,很久才輕聲說了一句:“你這個‘不打擾’裏,包括我了嗎?”
紀湛東半靠著桌角,單手扶住杯沿,笑意依舊是淡淡的:“未央,你在明知故問。”
他那個時候突然被幾件事同時纏住,可以擠出來的時間很少。霍希音直接撇下他先去了外地,這種事她做出來他一點都不驚訝,很符合她的性格。
他遲了幾天飛過去,第二天帶她去吊橋。他存心不良,誘哄她跟著他走過去。
霍希音一邊猶豫一邊心動,那副望天糾結的模樣還真不怎麽常見。而之後她確實如他料中的那般緊緊地抓住他,他就是她的救命稻草,雖然事實是他暗中親手將她誘上來。
紀湛東在心底歎氣,即使是霍希音,也到底還是有弱點的。也不枉費他棄了一筆重要交易提前趕過來,當她的手臂史無前例地緊緊纏上他的脖子,勒得他幾乎喘不過氣的時候,終於讓他覺得物超所值。
但大多數時候他們之間都處在了某種微妙的停滯狀態。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各種風吹草動都會立刻被斬於無形。紀湛東碰上了許久都未曾體會過的迷茫狀態,掩飾變得愈發困難,而他也不想再掩飾。
可他發現張口更難。
他幾乎一天一回的暗示,霍希音卻比他更會打太極。她依舊一副淡淡的不在意的模樣,她掌握主動權,眼神卻澄澈,像是什麽都不知道。
這樣的按兵不動,讓他反倒更加舉棋不定。
有朋友勸:“早說開早好。擇日不如撞日,要不現在我幫你打電話,你跟她說坦白一下?這不是什麽大問題吧,雖說初期動機不良,但你們後期發展挺正常的麽不是。”
他扔過去一個鄙視的表情:“先天不良,不管後天怎麽補,總會留點後遺症,怎麽把傷害減小到最低很重要。你的明白?”
那個時候他如同驚弓之鳥,早已忘記霍希音最討厭彎彎繞,重大問題一向都直接和坦誠。他那時總覺得霍希音那樣的悄無聲息,必然是在潛伏和醞釀。
陳遇去世,最悔恨的莫過於夏未央。紀湛東去陳家哀悼的時候正碰上尷尬的一幕,陳家素來冷靜自持的女主人正滿臉帶淚歇斯底裏,揪著夏未央的衣領大聲哭喊還她陳遇。
紀湛東有點說不出話。心思轉了幾個彎,忽然想起霍希音。不知道她當年在麵對父母雙亡的同時,陌生女人又帶著比她還大的女孩子找上來的情狀時,是帶著什麽樣的表情。
是不是也和現在一樣若無其事,冷漠得像是世界有和她無幹。
他突然覺得有點不舒服。心髒某個地方像是被紮了一下,那感受太清晰,讓他愣怔了許久。
那幾日夏未央給他打過一個電話,言語絕望,失了平時的風度和自持。與她比起來,他就更覺得霍希音冷靜得不正常。
三年前她的父母雙亡,她的表現讓他至今都有些疑惑。該是一個怎樣倔強又堅強的女孩子,才能在那樣一種難堪尷尬的處境中依舊冷靜如斯,近於冷漠。
霍希音用夏未央的手機給他打電話的時候,他剛剛回到酒店。接起來,那邊卻沒有回音就迅速掛斷。他那幾日忙得近乎人仰馬翻,腦袋發沉,隻想好好睡一覺。沒有再管,第二天給霍希音打電話,卻一連幾天都再也接不通。
他的神經突突地跳,忽然想起那天晚上那個莫名其妙的電話。他腦海中有某個念頭一閃而過,某種最不好的預感,讓他的手指快速地去翻夏未央的電話簿。
答案果然不出他所料。紀湛東輕輕吸了一口氣,回想起那天晚上電話裏僅僅出現的那兩個字,倚靠在沙發上,良久都說不出話來。
他坐了最近的一班飛機回T市,出了機場就給她打電話。意料之中的拒聽後,記起當天是周日,司機小張應該正陪著她一起去車行。
他打給小張,叫霍希音聽電話,她不得不接過去。手機那邊依舊是輕描淡寫,像是什麽都沒發生。
她的反應太過平常太過淡然,就像是經過洗禮的勁鬆,大雪壓下來,隻輕輕搖晃兩下,就又會恢複挺直原狀。
隻是她最不該出現的反應就是平淡。不管是作何種想,她的這種反應都讓他皺了眉頭。
他很想歎息。他覺得自己好像是一直走到了懸崖邊,才恍然發覺已經來不及。
回家後他很有點心不在焉,仰著頭閉著眼靠在沙發上,以一種十分隨意的姿態。霍希音一時失手,手中的剪刀戳到他,傷口不大,但不斷有血滲出來。他覺得一陣暈眩,在看到她失神的一瞬間卻開始疑惑,為什麽兩人之間明明隻是一個死疙瘩,他和她卻都硬要把這衝突當成是世界大戰在對峙。
接下來的時間他一直走神,自嘲的感覺油然而生。
可他留下來的時間不多。陸華意自從他開了手機後就一直電話不斷,他最晚第二天早晨就要離開。
不過他已經決定攤牌。霍希音是從來不會主動開局的,更何況既然是他的過錯,那責任自然該他全部承擔。
可他完全沒想到他們竟然會以一種最糟糕的方式把彼此的關係戛然而止。他曾想過許多種攤牌的方式,每一種都有積極或者消極的應對方法,可他卻不曾想象到會這樣狼狽不堪。
那天晚上的談話,是紀湛東再也不想記起的回憶。
霍希音比他想的還要明了事情原委,她把所有掩蓋的秘密都說了出來,一環接一環地猜到所有事,傷疤終於裸^露在空氣中,她終於親口說明他當初的動機不純,另一方甚至還是她無法和睦相處的姐姐夏未央,她還認定他是在刻意隱瞞。
她的姿態冷漠空洞,毫不在意結局如何慘烈,隻打算不計代價地抽身而退。
並且她還以一種決絕激烈的方式懲罰了她。
他是從醫生口中才得知,原來他們之間還有一個小孩子。卻是在這種不合時宜的時間,還沒有宣告自己的到來便已離去。
那個時候她躺在病床上還沒從麻藥中醒過來,他坐在床邊看著她,某個地方突然一下子生生地疼。
他連呼吸都困難。
原來她明白的事並不少,甚至她還在之前做到了不動聲色。
好像沒什麽能再牽絆住她,她的話很冷淡,總結起來隻一個字,恨。
鷸蚌相爭,兩敗俱傷。他輸得一塌糊塗,而霍希音也沒有贏。
霍希音出院的當天晚上,紀湛東在書房裏坐了一夜。
她給他留下了一個不怎麽好處理的爛攤子。他們明明即將結婚,卻突然發生變故。麵對一個個探究的表情,他得整理好表情和心情去一個個耐心交代。
那晚他清醒地坐著,一隻手搭在扶手上,一整夜維持著一個姿勢,思緒很亂。而煙灰缸中的煙蒂早就積累了一小堆。
在此之前,他本已經建好了一座別墅。純粹的歐式風格,外表極盡奢侈浮誇。他還曾在百忙中抽空看了婚紗的樣冊,以及很鄭重地去選了婚戒。
他眯著眼仰頭看著那隻婚戒,表情沒有改變一分。十分經典大方的款式,他當時一看到就十分喜歡。
似乎這些東西一下子都變成了無用功。
霍希音用剪刀刺傷他的那塊地方很久都沒好全。結好的傷疤總是被他不小心或者是刻意地揭開,接著就總是有血跡滲出來。
讓他想起霍希音。她攤牌那天,決絕的姿態,讓他稍微想想,就覺得疼。
原來他曾經鑄成那樣大的錯誤。
他的別墅還沒完工,陸華意依舊按照他所叮囑的那樣一絲不苟地布置。有次她給他看樣冊:“這四件家私您最後定哪一件?”
他當時正按著胃躺在醫院病床上。喝酒過多造成胃出血,已經吊了幾天的點滴,但臉色依舊蒼白得嚇人,隻有眼眸是純黑色。他蹙著眉猶豫了一下,最後說:“你載我去實體店看看。”
當即把陸華意嚇得不輕。說了好半天才勸住,以後再不敢在白天把與裝修有關的東西給他看,專門挑店家關門的晚上。
他到底還是和霍希音碰了個麵對麵。頭一回正式遇上應該算是在川菜館。第二次則是在沒有料到的紀家。
那天又是陰沉的糟糕天氣,他被戳傷的那塊地方隱隱發疼。霍希音站在紀家客廳陽台邊,手邊一束插花,烏黑的眼睛看著他,裏麵分分明明地寫著“我不想見到你”。
紀湛東頓時覺得連胃都又開始疼了。
氣氛很沉悶,偶爾的對話也不痛不癢。他一向口才都相當好,此刻卻有幾分詞窮。
外麵天氣愈發陰沉,他隱隱覺得強烈的不安。霍希音先他離開,她的車子在他的視野範圍內開得平穩,他在後麵跟得小心翼翼。車燈漸次亮起來的黃昏是車禍發生幾率最高的時段,而雪上加霜的是開始有不小的雨點敲在車窗上,讓他愈發皺了眉。
到底還是出了事。她出了車禍,就在他的眼皮底下。
紀湛東不知道自己當時是什麽感覺,仿佛血液逆流,心髒猛地停下來,連大腦都一下子僵硬。他眼睜睜地看著前方,不自主地咬了牙,不敢相信。
霍希音的狀況很是狼狽。滿眼所見都是血,他又是一陣強烈的暈眩,勉強扶住車門撐住。她閉著眼,他甚至不敢碰她,怕再次弄傷她。
她的手依舊很小很柔軟,但也很冰涼。生命流失的跡象,讓他不忍看下去。確認她依舊有呼吸,他舒了口氣,努力忽略暈血帶來的不適,小心翼翼地把她從車裏抱出來,動作極其輕柔,像是抱著一個初生兒。
救護車來得很快,但以人的心理來衡量依舊顯得漫長。醫院裏,他看著醫生忙前忙後,心情前所未有的複雜。他站在那裏,隱約覺得濕潤,伸手一摸,卻發現竟然是眼淚。
當醫生告知沒有大礙的時候,他全身都鬆弛下來,仿佛脫了力。從家中趕過來的陸華意及時扶住他,語帶關心:“您有沒有事?要不要也讓醫生看看?”
他擺手,撐著牆壁站直:“我去看看她。”
也許是因為麻藥的效果剛剛過去,霍希音閉著眼,卻睡得不安穩。眉心蹙成一個小小的皺褶,紀湛東去握她的手,很快就被她反手抓住,她的指甲甚至嵌進他的手背。
大概是太疼,霍希音似醒非醒,睫毛微微顫動,紀湛東伸手去摸她的臉頰,指尖摩挲過眼角,卻觸到一片濕潤。
他的心猛地一緊。
她緊緊咬著唇,最後像是終於承受不住,溢出聲低低的呻吟。他湊近了去聽,她的聲音比微風吹動的聲音大不了多少。
“……疼。”
他盯著她許久,最後隻能微微歎口氣。
平時的霍希音可不會這樣。無論如何被傷害,也會一聲不吭。這是她清醒時候的性格。
倔得要命,倔到讓人心疼。
江行來探望,臨走前似真似假地問了句:“你真覺得她能原諒你?”
紀湛東微微扯了嘴角,這話題還真顯得有些新鮮。他好像還沒跟別人談論過,更何況對方還是位男士。
“我沒想過。她原諒當然是我運氣,不原諒就算我的報應。不過不管怎麽樣,她隻要活著,就得綁在我身邊。”
記得在他們剛剛分開的時候,周笑非知曉他的事後,歎口氣,什麽意見建議都沒發表,隻默默地陪著他喝酒。以往紀湛東的酒量都不如他,不過那天晚上周笑非早早就服了軟。紀湛東真的拚起酒來什麽都不會顧及,他是瘋了,可周笑非沒瘋。
後來還是忍不住說了一句:“兄弟,天涯何處無芳草啊。”
他隻是淡淡地微笑,依舊不說話。半晌後扶著酒杯,幽幽地生出感慨:“如果我從沒見過她,活著等再見著的時候我已經是年紀皺紋大把,我肯定放手。不過現在既然我在最合適的時間遇到了,管它以後發生什麽,總之誰現在死心誰是傻子。”
周笑非相當受不了他的話:“我覺得你現在就挺適合當傻子,真的。”
他依舊隻是笑。
什麽叫緣分。緣是天注定,分因後天爭。紀湛東在某天突然明白過來,原來從他第一次求婚的那個時候起,就已經在潛意識中決定了不再放手。
既然這樣,那還有什麽好猶豫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