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景家在沒落前,可以稱得上世家。而一般來說,這種世家能曆經風雨滄桑綿延百餘年,依靠的除了武器和權勢外,還有不能滲透不可動搖的家族規矩。
景家的規矩多如牛毛,其中有一條在景肅年還活著的時候很重要,並且被嚴格執行,那就是景家的女兒生來就隻有聯姻這一個作用,無論多有頭腦有心計,也不能主掌景家大局。
因此,雖然景致從小就很有野心也很懂謀劃,但她還是不敢跟自己的父親硬碰硬。從小到大景肅年對這個漂亮女兒的確很寵愛,但寵愛的地方顯然都不是景致最感興趣的,她的確不排斥一天換一套衣服的新鮮感,也享受擁有一匹冠軍馬的虛榮感,然而其實她更喜歡握住機關槍時那種沉甸甸的手感、玩弄三十六計得逞後的成就感,以及掌握權勢笑看他人俯首稱臣的主宰感。可惜她從十幾歲就開始借著撒嬌的機會不下五次套過景肅年的話,沒一次聽到過她想要的半分結果。
不過景致比史書上那位毒死自己親爸的安樂公主要厚道許多,也聰明許多。安樂公主直截了當地跑到父皇麵前要求當皇太女,景致則在景肅年麵前乖乖巧巧地繼續裝她的貼心小棉襖。景肅年想把景致打造成高貴典雅、既有臉蛋又有頭腦的名媛淑女,景致就忍著極為不適的嘔吐感主動去讀那些她簡直想撕掉一萬遍的詩經禮記女四書;景肅年想讓景致名媛淑女的名號響徹整個圈子,於是經常帶她出去參加宴會,景致就微笑著穿上那些她最討厭的珍珠蝴蝶結白紗裙去參加那些她簡直想唾棄一萬遍的晚宴。
總之景肅年還活著的時候,他讓景致做什麽景致就做什麽,不但做,還做得相當完美,讓景肅年簡直深深覺得,他累死累活混到現在,他的小女兒阿致就是上天對他的補償,饋贈,他的小天使啊!
景肅年有段時間最愛做的一件事就是把家裏來的客人拖到小女兒景致專用書房的門口,指著書櫃上那排整整齊齊的詩經禮記女四書等等,非常驕傲地同客人說:“這是我家阿致的書櫃,你看很整齊很幹淨是不是?其實每本書裏麵都記滿了筆記,而且我家阿致把這些書早就背得滾瓜爛熟了!這些書都買了好些年了,可現在你看外皮還是這麽新是不是?這是因為我家阿致從小就是個細心體貼的孩子啊,哈哈哈!”
天可憐見,景肅年這些話其實沒一句是對的。
隻有景致的貼身女傭才知道,隻有景肅年在家的時候景致才會坐在這間書房,並且每坐一次,這排書櫃就會像狂躁的颶風刮過一樣被破壞得慘不忍睹一次;至於裏麵的每張書皮都還嶄新的原因,完全是它們本來就是嶄新的——景致早就秘密讓女傭一次性買了幾十本完全一樣的書放在女傭的居室裏,這間書房每被洗劫一次,女傭那間本來不大的屋子就會寬敞一分。
至於每本書的筆記,除了第一次真的是景致忍著頭皮發麻從其他地方抄過來的以外,以後都是景致暗地裏付給女傭補貼,讓女傭模仿著她的小學字跡抄完的;再至於景致將這些書背得滾瓜爛熟,那純粹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之後景致對這些東西就開始按照記憶曲線一點點遺忘,而自從景致長到認為景肅年不會再讓她當眾背誦的年紀以後,她就自動自發把這塊記憶徹底清空,騰出來用來安放三國演義韓非子和君王論了。
不過,盡管暗地裏小動作不斷,景肅年隻要還活著一天,景致就還是裝著聽話一天:在學校裏成績中上,在宴會上笑不露齒,在景宅中洛可可閨房,穿萬年不變的蕾絲公主裙,拍萬年不變的剪刀手照片,以及,在十六歲得知自己就要按照景肅年的意願去和商逸相親時,盡管心中極度不耐,眼睛還是黑白分明純潔無辜,說話依然溫柔低緩細聲細氣。
基本上來說,那時候的商逸在道上已經很有名。首先,這個人背景不小,亞洲軍火生意這塊大蛋糕,其他四個家族分五成,商家獨得五成;其次,這個人前途不錯,商逸是商家掌門商天的長子,而且是個人就能看出來,已經在病床上躺了兩個月的商天還會有更多的時間在那張病床上繼續躺下去;最後,這個人的手段已經初現端倪,從前些天商家一個長老想要趁機篡權,商逸不但眼睛沒眨,甚至是一臉溫柔地,給這個長老的心口喂了一大把槍子兒這件事上可見一斑。
按照一般邏輯,既然不是在古代,那麽十六歲無論如何都不是相親的年紀。但按照景肅年的想法,他的寶貝女兒就算將來要聯姻,也不能貿貿然地嫁出去,必須在結婚前先培養幾年感情才行。本著這樣的打算,景肅年從景致五歲起都開始動心思替她選女婿,選到景致十六歲,在已經挑花了眼的時候,突然找到了一個非常靠譜的商逸,不管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這個人的能力家世容貌都非常靠譜,人品看起來也很靠譜,總之靠譜到之前那些挑花眼的備選女婿一下子都看不入眼了,那麽在這種情況下,要是沒有抓住商逸,景肅年覺得自己會後悔終生的。
更何況,景致雖然才十六,可商逸已經二十三了,二十三已經意味著可以考慮選擇相親對象培養感情了。景肅年可不希望等到商逸有了意中人以後再把景致介紹給他,那時候麻煩就要多了去了。
於是因著父親這樣近水樓台先得月的想法,景致早早地就經曆了一次相親。
景致十六歲那年,跟商逸第一次見麵,見麵的時候她甚至不知道眼前那個一臉笑盈盈的人就是商逸。
這也不能怪她。首先那會兒景肅年還活得好好的,被乖乖女形象束縛的她還不敢明目張膽地結識除去景家之外的權勢人物;其次商逸跟她的見麵實在很不正式,而不正式的原因完全是商逸應邀來景家做客的時候不按常理出牌,在景肅年準備把景致叫下樓之前,就趁著景肅年接電話自己慢悠悠轉去了景宅二樓。
那時候景致正按照景肅年叮囑的一般在書房捏著本《史記》待命,結果待命到一半就忍不住打起了瞌睡,商逸繞到書房時她趴在書桌上睡得正香甜,後背微有起伏,凸起兩片漂亮的蝴蝶骨,珍珠發箍淑女十足,睫毛彎而長,皮膚白而亮,隻憑手臂間露出來的半張臉就被商逸鑒定為美人。
商逸搬來張椅子,對著這個美人看了二十分鍾,其間景肅年上來一趟,被他簡單幾句話打發了回去。等到景致迷迷蒙蒙醒過來,一抬頭對上的就是商逸那張偽善慣了的臉,還有他手裏那張有關她睡相的速繪像。
“……”景致麵無表情地對著眼前的陌生人上下打量了兩遍,然後驀地掛起一張笑臉,“您是商逸叔叔?”
商逸:“……”
景致對商逸的第一印象很差勁。沒人會對偷窺自己睡覺的異性保持好感,就算商逸長相再英俊舉止再矜貴也不例外。每回商逸打來電話景致都會接,然後一口一個“商逸叔叔”叫得分外甜蜜又歡快,商逸不止一次被這四個字硌硬到,有天晚上他做夢都夢見景致赤著腳跑到他床邊,雙手捧著花兒一樣的臉蛋天真無邪地喊著他“商逸叔叔”,後來這個夢被他直接掃進了噩夢的行列。
但是在拒絕了幾次邀約後,景致很快就從商逸那裏發現了一個她不能拒絕的好處。
“上回你父親告訴我,你還不會使槍。”商逸手裏掂著一本有關景致的詳盡調查報告,在電話裏睜眼說瞎話,“世家出身的大小姐,居然會對射擊不感興趣,這可能嗎?”
景致頓了一下,聲音還是很冷淡:“已經不早了,我還有作業沒寫完,商叔叔要是沒什麽事我就先掛了。”
商逸再次被叔叔兩個字狠狠哽了一下:“要叫逸哥哥。你的作業不是在學校都寫完了?撒謊要撒得有水平才會顯得可愛。”
景致很不給麵子地砰地掛了電話,但很快商逸又通過景肅年的手機號碼撥了過來,手機遞到景致手上後他的口氣非常惋惜:“我確實沒什麽事,就是想告訴你我這裏剛到了一批適合女孩子上手的短槍,本來想請你星期天來我這裏玩玩,但如果你還有事情要做,那就當我什麽都沒說好了。”
“……”
“你如果想學射擊的話,我可以教你,並且保證不會讓你父親知道。”商逸打蛇隨棍上,拿出非常可靠的語氣說,“而且是包教包會無效退款的哦。”
“……”
後來景致再回想,對自己當初十秒鍾就答應商逸的莽撞行為分外後悔。事實證明她就算學會了射擊,也沒什麽機會用。她握過的槍支有限,而且基本上都用來瞄準手把手教會她射擊的商逸。並且在景致看來,她為此付出的代價與之完全不成正比——雖然她學會了射擊,甚至額外學了兩手格鬥,但不得不以之交換成了商逸的未婚妻。
商逸的女朋友、商逸的未婚妻、商逸的妻子,這幾個詞對於許多女人來說,都是至高無上的誘惑力。
可惜景致從來不感興趣。
就如同她在許多領域都獨占鼇頭。比如說,她比一些有臉蛋的女人有頭腦,比一些有頭腦的人有臉蛋,比一些富裕的女人有權勢,比一些有權勢的女人有更好的未婚夫。
在別人的眼裏,女人想有的她都有了,而且很完美。她的生活理應是令人欣羨的。可在景致自己眼裏,以上這些都是垃圾。
她隻想在自己的手裏迅速聚攏起權勢,追逐那些不論清白抑或肮髒卻都是自己賺來的金錢,踩在一個足夠睥睨他人、可以自由施舍慈悲的高度,不受任何人的束縛。
換句話說,她隻想做自己的女王,壓根沒想過要成為別人的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