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夏憶茶都不知道自己怎麽出的咖啡廳。外麵陰沉沉地,北風刺骨。她把包隨便掛在臂彎,隨便招了輛計程車,坐進去說了句“涵老療養院”就再也不吭聲。
她連話都不想說了。
大概是聶冰語刻意,照片上“涵老療養院”這五個字格外醒目。夏憶茶苦笑,聶冰語的目的還真的達到了。
她覺得澀澀的。她沒想到鍾父還在世上,兩年前的那個夏天,她明明親眼見證了鍾父的葬禮。
既然他沒死,他又為何要舉行葬禮?
她一麵不想見害死她父母的人,可是另外一方麵又想見見現在他的樣子。
看看他對過去做的事是否有過後悔。
夏憶茶靜靜地站在鍾父的房間外麵,看著他在裏麵艱難地呼吸,他的頭發已經幾乎掉光,夏憶茶看在眼裏,心裏突然不忍。
夏憶茶承認自己心軟,她在上樓的時候一直在想等會兒要怎麽質問他,他為什麽要對她的父母瘋狂報複,可是到真正看到鍾天剛的時候,夏憶茶反倒不知道要怎麽開口了。
她咬咬唇,又折出去買了一些營養品,走到鍾天剛所在房間門口的時候停留了半晌,才輕輕敲門。
四目相對,夏憶茶在鍾天剛的眼中清楚地看到了悔恨和疲憊。
兩年不見,皺紋就已經爬滿了他的臉。夏憶茶站在門口,不知道要怎麽做才好。
倒是鍾天剛從驚訝中迅速回神,笑了一下,也不知是自嘲還是什麽:“坐吧,如果你不嫌棄的話。”
她挑了張離他很遠的凳子坐下來,說:“我剛剛聽說你沒……所以來看看。”
他點了頭,似乎沒有特別驚訝,但是話音略嫌蒼老:“你應該很恨我吧,我對你家做的事,你不恨都難。”他看向她的禮品,笑了下,“還帶禮品,你讓我有什麽顏麵見你。”
夏憶茶微微仰頭,看著窗外:“我原來一直不明白,你為什麽要害我爸媽。我爸爸生前告訴我,在軍隊的時候,你曾經對他百般照顧,甚至我媽媽還是你牽的線。我爸爸曾經用感激的語氣對我說,遇到你是他的幸運。可是兩年前,你卻瘋狂地害死了他們。你一邊害人,一邊還裝作慈眉善目地讓我去鍾家吃飯,你知道我後來回想起來的時候有多寒心和害怕?”
她越說越激動:“鍾天剛,你做了這樣的事,你就沒想過後悔?就算是上上輩子的恩怨,你何必要追究到現在?你累不累?你閱曆比我大,有什麽事參不透的?”
鍾天剛驀地瞪大眼:“你知道了前因後果?鍾逸告訴你的?”
夏憶茶冷笑了下:“憶茶,憶茶,恐怕我爺爺給我起名字的時候大有深意吧。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我奶奶名字裏有個茶字。”
鍾天剛愣住,半晌沒有說出話來。他深深地歎了口氣,說:“沒錯。你奶奶當時鬱鬱寡歡,甚至在生你爸爸的時候小產……算了,既然你全都知道了,我也不必說那些,徒增你煩惱。”
夏憶茶卻不肯放過他,她的心髒劇烈收縮,聲音也變大:“你也知道是徒增煩惱!你既然知道這樣的報複沒什麽用,你何必又這麽做?上上輩子的事,你記得那麽清楚,那你是不是要帶仇怨進墳墓裏?我爸爸媽媽死了你就安心了?你就順心了?他們有什麽罪?你怎麽不把我也一起弄死?你知道不知道,如果我現在去告發你,你是會坐牢的!”
鍾天剛閉上眼,仿佛一下子又老了十歲:“憶茶,我對不起你們全家。你要怎麽做都隨你,這全是我造的孽。”
夏憶茶站起身,努力抑製住發抖的身體:“我能怎麽做?我難道還要像你一樣麽?我沒那麽蠢。”
她轉身,抬頭,欲走,卻呆住。
鍾逸站在門口,麵色蒼白。
夏憶茶看了他一眼,繞過他繼續走。
她的手腕被握住,夏憶茶語氣平靜得嚇人:“放開。”
鍾逸嘴唇緊抿,握著她手的力氣大得讓她隱隱發疼,夏憶茶腦裏一片混亂,語氣冷了好幾度:“放開。”
鍾逸沒有反應。夏憶茶突然一下子猛力摔開他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夏憶茶急匆匆走在療養院的路上,眼淚就像珠子一樣大顆大顆掉下來。她剛剛反應過度,可是現在要是讓她再回去,她做的不一定就比剛剛好。
回到家,夏憶茶請了假,就把手機關了機,自己窩在公寓裏,好幾天都沒有踏出去一步。她嚴重失眠,趴在床上就是睡不著。一閉上眼就會想些亂七八糟的事,到最後她吃了安眠藥,但是沒效果,重新看藥瓶說明,才發現把藥拿錯了。換了藥之後,她終於睡著,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又覺得心裏空空的,睜著眼一片茫然。
她本來以為這件事隨著鍾父的逝世會消散,卻沒想到生活就是一部製作精良的舞台劇,情節發展完全出乎意料。
夏憶茶支著腦袋,想去撞牆。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心裏是什麽滋味。她恨鍾天剛,可是當她氣急對他說了那些話後,自己又覺得不忍心。每個人都有糊塗的時候,每個人都有老去的時候,夏憶茶看著鍾天剛渾濁的眼,有那麽一瞬,覺得一切質問都是蒼白無意義。她的爸媽已經死去,再怎麽歇斯底裏他們都不會再回來。鍾天剛還活著,卻也在背負著自己的罪孽。
鍾逸握住她的手腕的那一刻,夏憶茶突然自己幼稚得可笑。想不到連鍾逸也瞞她。鍾逸知道鍾父還活著,但當她問他為什麽不去鍾天剛墓地的時候,卻不說。她驀地想起寧怡娜在她失憶後第一次來看她,當時她欲言又止的語氣,現在是那麽明了。他們都知道,隻有她一個人被蒙在鼓裏。夏憶茶頓時覺得心涼到刻骨。
她在床上爬起來去洗漱,忽然很狗血地想起了《河東獅吼》的那段經典台詞:從現在開始,你隻許疼我一個人。要寵我,不能騙我,答應我的每一件事都要做到,對我講得每一句話都要真心。不過想到後一句話的時候,她倒是真的有點難受了。
夏憶茶一個人在公寓裏待了一周,直到顧言菲來看她。
夏憶茶去開門的時候,顧言菲嚇了一跳,捧著她的臉說:“怎麽瘦成這個樣子?一周沒見,臉都瘦了一圈!”
夏憶茶好久都沒說話了,這時候張口說話都稍稍地有點不適應,聲音有微微的沙啞:“嗯,沒事,正好減肥了。”
顧言菲皺著眉進屋:“窗簾也不開,屋子裏這麽黑,這是要做什麽?躲進小屋成一統,挺美啊?”
夏憶茶扯扯嘴角,坐下來:“你怎麽來了?”
顧言菲湊過去挨著她坐下:“你都一周沒上班了,聽說鍾逸也沒來上班。給你打電話還關機,我們還以為你們提前去度蜜月了呢。結果今天經理說你請了假。你這是怎麽了?臉色這麽差?今天中午吃飯了麽?”
“吃了。”
“是什麽?”
“泡麵。”
顧言菲翻翻白眼:“早上呢?”
“泡麵加雞蛋。”
“昨天晚上?”
“嗯,好像沒吃。”
“夏憶茶!”顧言菲被氣得不輕,“你這是幹嗎?自虐?到底發生什麽事了?鍾逸呢?你們吵架了?”
夏憶茶打開抱枕後麵的拉鏈,把手無聊地伸進去:“沒有,就是婚禮取消了。”
顧言菲大吃一驚:“為什麽?”
“發生了一點兒事,不能舉行了。”
“鍾逸花心了?”
“不是。”
“他性格不好?不符你的意?”
“不是。”
“那是什麽?”
夏憶茶扁扁嘴,突然頭枕著顧言菲的肩膀說:“你讓我枕著你哭會兒吧。”
顧言菲一聽,肩膀稍稍放低了些,寬慰她:“沒問題。”
夏憶茶低聲嗚咽,接著就是放聲大哭。顧言菲一下下拍著她的背:“哭吧,哭過了就好受多了。”
夏憶茶哭得心髒發緊,直到喘不過氣來。顧言菲邊幫她順氣邊歎氣:“要是解不開疙瘩就出去旅遊吧,我陪你。別總在屋子裏待著,多憋悶。”
說到就做到是顧言菲的名言。她們的行動迅速,第二天便踏上了飛機。顧言菲說:“現在這季節去海南最好,大冬天的,我們去那裏泡溫泉最合適,然後再去香港購物。女人麽,不打扮就是對不起自己。鬱悶的女人更要會打扮自己,讓男人們後悔。”
夏憶茶哭笑不得。
她們提前把年假請出來,在海南待了兩周,又轉往香港去狂拚。顧言菲和夏憶茶一家家地轉,等到轉不動了才回賓館。夏憶茶說:“你走這麽久,吳侃就不擔心?”
顧言菲一臉無所謂加怨憤:“他要是擔心了我叫菲言顧!”
敢情又是在吵架,夏憶茶聳聳肩,由著顧言菲拖著她走。
她倆的手機自始至終都沒有開機,每天拿著地圖到處跑。夏憶茶每天和顧言菲喝咖啡購物,購物喝飲料,過得十分愜意。到晚上的時候,她們窩在房間裏,一人占據一個單人沙發,毫無形象地把酸脹的腿搭在沙發扶手上,有的沒的聊著天。
顧言菲說:“那天吳侃說他最討厭的就是我在外麵一點不都給他麵子。靠,男人麵子就跟紙一樣薄,我又不是保姆,我幹嗎要給他嗬護。”
夏憶茶淡淡地笑:“有的時候一直顧及著麵子會很累。”
顧言菲表示嚴重同意:“就是啊,在家的時候何必分得那麽清。有時候我在想,人這一輩子就這幾十年,咱是哭的時候多還是笑的時候多。”
夏憶茶抿嘴:“大概是笑的時候多吧。有的時候在外麵笑著笑著,回來就不知道怎麽把肌肉收回去了。”
顧言菲說:“所以說,有的時候要學會忘記。我有時候就在想,有些事,想不明白,還不如不想明白。”
夏憶茶笑:“敢情你在說服我呢。這麽文藝範的話,竟然是你說出來,好驚訝。”
顧言菲作勢去打她,夏憶茶邊笑邊躲開,最後還是失敗,吃了顧言菲一個抱枕。
夏憶茶和顧言菲回去的時候已經臨近春節。夏憶茶怎麽也忘記不了那一幕,顧言菲站在T城的機場,衝著站在對麵的吳侃大大地撲了過去。夏憶茶在一邊看著他們笑,心裏還是有點酸酸的。
這種感覺,隻有自己能體會。夏憶茶記得,她任性發火的時候,鍾逸都像是浮塵般不放在心上。甚至她摔東西,他還是在一邊閑閑地看著,她氣得快,消得更快。而且每次氣消之後她會很歉疚,所以每次基本上鍾逸都是先苦後甜,遇苦就思甜。
她走過去和他們道別,聽到吳侃說:“出去一圈兒,瘦了點兒,抱起來硌得我疼。”
顧言菲掐他:“你還敢說?!”
夏憶茶趁著他們打鬧的空當說:“我先走了。”
“一起走吧,我送你。”
顧言菲也是說:“就是,這麽晚了一個人多不安全,一起走吧。”
夏憶茶眨眨眼,笑著說:“壞人姻緣要遭雷劈的,我還是不做電燈泡了。”
她最後還是打車回家。夏憶茶低著頭走出電梯,從香港和海南帶回來的東西太多,她拿了這個就掉了那個。正被弄得頭大,忽然一隻修長的手要幫她拿過去大部分東西。她頭一蒙,立刻反應過來,就是不鬆手。
鍾逸久違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我幫你。”
夏憶茶揚起臉:“不用,謝謝。”
鍾逸淡笑:“幾天不見,這麽客氣?你還記得我是誰吧?”
夏憶茶氣噎。她又沒再次失憶!
夏憶茶不鹹不淡地笑:“不記得了,您哪位?”
鍾逸笑:“我是你丈夫。”
夏憶茶假笑:“我沒丈夫。”
她說出來後才覺得這句話很詭異。
鍾逸很給她麵子地沒有笑出來:“嗯……可是我們已經訂婚了。”
夏憶茶把溜到嘴邊的那句“那是未婚夫”生生咽回去,哼了一聲沒說話。
她撇頭,他繞過去正視她,臉上還是淡淡地笑,不過夏憶茶聞到了一股煙味兒。
她皺皺眉:“你今晚去應酬了?”
鍾逸愣了下:“沒有。”
“那你身上怎麽有股煙味兒?”
“你不喜歡?”鍾逸抬起袖子聞了下,“嗯,剛剛抽了支煙。”
夏憶茶眉頭皺得更厲害:“你會抽煙?”
鍾逸笑了下:“隻是平時不抽罷了。”
夏憶茶忽然把他手裏的袋子全部搶過來,往公寓走。
鍾逸追上來,不再幫她,隻是在一邊環著胸看著她:“瞎逞強。”
這段路走得真是漫長。區區幾步路,夏憶茶不得不又停下,她垂下頭,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你回去吧。”
沒有回聲。沒有動作。
夏憶茶看不到他的表情,她不想看。
鍾逸的聲音一下子變得冷冽:“茶茶,我瞞著你,是我不對。你對我拳打腳踢,不理不顧都可以,但是不要又是這麽一直做鴕鳥,你還想躲一輩子嗎?”
夏憶茶再也忍不住:“什麽叫又?你才是又瞞著我!這麽多的事你都知道吧,過去的事情是不需要反複提起,可是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我問你的時候,你為什麽不告訴我?你是不是覺得你能瞞著我一輩子?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就我一個人傻傻地不知道內情!你想說什麽?咱倆和好如初?可能嗎?張宇騙我,你也騙我!這麽大的事你都想瞞天過海,你覺得我真的幼稚到這種被人耍的地步?你想讓我怎麽相信你?你轉移話題,覺得我單純得就像是小學生是不是?覺得我就沒必要知道我父母的事情是不是?我沒資格是不是?你現在來幫我提東西,是覺得一旦你想做你就能做到嗎?你覺得隻要你想和好,我們就能和好對嗎?憑什麽什麽事情都在你的掌握之中,我就沒有選擇的理由?我就沒有知情的權利?”
她一口氣說下來,連肩膀都在顫抖。鍾逸的手微微抬起來,卻又放下去。
他沉默,她也沉默。
夏憶茶忍受不了這種壓抑的氣氛,轉身提著所有的東西大步離開。
“茶茶,”他的聲音突然在她身後響起,低低的,在安靜的樓道裏卻又格外清晰,“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