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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生存理論——不要和秦斂比心計

  第三章


  生存理論——不要和秦斂比心計


  秦斂雖然真的很討厭,但是他不在東宮而信鴿也沒有回信的這幾日,我又覺得日子過得很無趣。


  琴棋書畫詩歌茶酒那些東西都是用來給外人顯擺的,用作消遣就會很無聊。而東宮的女官內侍們都被秦斂調教得一板一眼,低眉順眼得比八哥鳥還要安靜聽話百倍,除了差遣他們服侍之外什麽也不能做。


  阿寂也不是一個好玩伴。阿寂從小到大比我過得還要死板,每天除了習武認字就是吃飯睡覺,她甚至連水漂都不會打一個。並且從以前在蘇國到現在來南朝,隻要我稍微露出那麽一點想要逾矩的苗頭,隻要被她提前發現,她必定會恭恭敬敬又清清冷冷來一句:“公主殿下,請不要這樣。”或者是另外一句:“公主殿下,你該這樣那樣那樣這樣了。”總之若和她講話,就一定要做好欲哭無淚的準備。


  以前在蘇國,我並沒有這樣無聊。因為每天都有一個“要成為多才多藝的公主”這樣的目標壓在頭頂,除去喝藥休息的時間便是在學習。女官會抱來一摞摞的相關書籍,內侍會引著我去見形形色色的老夫子。而每當學得太枯燥的時候,蘇啟總是會帶著陽春白雪的笑容適時出現,不動聲色地支開胡子眉毛一大把的迂腐老頭子們,然後領著我一起去那些下裏巴人的地方玩一玩。


  然而自我來南朝,細想一下,雖然秦斂實在陰險狡詐,但我這些日子裏可以說得上話的人好像也隻有他一個。所以現在秦斂不在,我自己呆在東宮就變成了一件很痛苦的事。


  秦斂出征第八日,聖上在朝堂之上命內侍宣讀了秦斂八百裏快馬送達的奏折。穆國國君原本妄圖命一隊輕騎兵走小路縱火燒掉南朝大軍的糧草,結果反倒是中了埋伏,被安插了細作預先得知狀況的秦斂一舉殲滅。隨即穆國軍心大亂,秦斂乘勝追擊,如今已經揮兵直逼穆國都城之下。


  我一直都認為,人若是想好好活著,就不要試圖和秦斂比心計;而假如非比不可,就不要試圖占便宜,能不吃虧就已是極不錯的結果。在我看來,這位穆國國君大概是急昏了頭。這本就是一場預算不過二十天的戰爭,即便是真的燒光了南朝的糧草,也不會迫得南朝撤兵。除了逼得南朝將士破釜沉舟背水一戰,讓自己的國家加速滅亡之外,一點好處都沒有。


  由此可見,穆國國君大概也是個讀死書死讀書的人。曆史上以少勝多讓人津津樂道的戰役雖不是很多,但也不是沒有,可他偏偏就挑了一個最不適合的來作範例,並且這個範例恰巧以前還被秦斂模仿並且大獲全勝過。


  這就好比是玩捉迷藏,第一次第二次都藏在同一個地方,第三次再藏在那裏就不管用了。所以偷襲糧草這件事,也是具有有效次數的。第一次已經記載於史書之上,第二次為秦斂所效仿,那它第三次如果還能成功,那才是怪事一樁。


  奏折被念到最後,收尾的一句話讓秦斂的形象在聖上和臣子的心中又光輝了一層:七日後父皇壽辰,祝父皇福壽安康,兒臣定不辱使命,在此之前必拿下整個穆國國境。


  內侍尖細的嗓音一落,一群老臣子們也嘩啦啦跪下開始跟著秦斂一起祝賀南朝千秋萬代,聖上福壽安康。


  今天的大殿之上,真是一派玉宇呈祥。


  按道理講,秦斂若想萬無一失地在七日之內拿下穆國,那這幾日必定是要忙碌之至分身無暇的。然而我卻在當天下午收到了第二封來自秦斂的信,依舊是綁在信鴿的腳踝上,依舊是閑庭信步般隻見清貴優雅不見匆忙淩亂的字跡。


  本來我因他這樣忙碌還肯撥冗掛念東宮感到了欣慰和高興,然而當我拆開信箋瀏覽完畢後,我那些欣慰和高興頓時就化成了一地枯黃隨風而逝了。


  秦斂在信中寫道:“我出征七日,某人一天之內把明珠公主養的金魚喂死五隻;撕壞書房書架上手抄孤本一本;私自出宮四次,期間還去了賭坊一次;還從別處抱來一隻貓養在東宮。這些事情還請某人殿下好好解釋一下?”


  我:“……”


  我看完後一下子就泄了氣。眼角餘光瞥到趾高氣昂站在窗台上一臉無辜的信鴿,很有種把它拍暈了給貓咪當晚膳的衝動。


  敢情秦斂即便遠在千裏之外,也還是能遙控這邊的一切。那個混在東宮之中給秦斂通風報信的探子一定不要讓我知道是誰,否則我連他也一並拆了和鴿子肉煮來吃。


  這個探子顯然不是合格的探子。通風報信又不是寫話本,講究的是全麵真實,且詳略得當。而他明顯既沒做到全麵真實,也沒做到詳略得當。我雖去了賭坊,然而並沒有賭錢;我雖喂了金魚,然而金魚是一夜之間被凍死的,跟我無關;至於抱來貓和撕壞書這樣芝麻粒大的小事,還至於和秦斂這樣的大忙人匯報嗎?!


  然而偏偏就是因為這些都是無傷大雅的小事,我若是真的提筆一件件解釋又會顯得我太計較。並且秦斂想聽的明顯不是我的解釋,他就是想要我一個認錯的態度而已。


  我決定不予回信以示抗議。把信鴿扔給一邊的女官,摸了摸柔柔弱弱“喵喵”叫的雪白小貓,叫來阿寂吃晚膳去了。


  隻是鑒於秦斂的這封來信,讓我次日打算再度摸出宮的計劃不得不擱淺。不過我卻沒有感到太無聊,因為三皇子殿下突然駕臨東宮,讓我得以觀摩了一次話本裏男追女經典橋段的現實版。


  花前柳下,微風拂麵,秦楚一身月白華袍,捏著折扇繞到阿寂麵前,眼含脈脈語帶花香地道:“阿寂姑娘,吃了麽?”


  阿寂不著痕跡地後退一步,麵色涼如水地道:“回三皇子殿下,公主尚未用膳,奴才沒有先用飯的道理。”


  秦楚的一雙桃花眼亮得就像是碧波粼粼的湖水一般,又向前邁了一步,輕快道:“正好我也還沒用膳。幹脆我帶你一起出宮去吃,你說好不好?”


  阿寂又後退一步,依舊恭敬低著頭,語氣寒得可以凍成冰:“謝謝殿下好意。宮有宮規,奴才不得公主允許,不能私自出宮。”


  “你家公主自然不會不允你。”秦楚搖搖扇子,又跟著進一步,一雙眼珠一瞬不瞬地粘在阿寂的身上,柔聲道,“東宮規矩多,你和你家公主千裏迢迢來到南朝,可有不適應的地方?”


  阿寂再後退一步:“多謝殿下關心。奴才沒有不適應的地方。”


  她的話說完,我在秦楚再度情難自禁地跟著邁上去之前閉上了眼,然後在心中默念了一二三,然後果然就聽到了大物件落水不小的“噗通”聲音。


  阿寂太狠了。她就這麽不動聲色地把秦楚引到了池邊,眼睜睜地把他從風騷狐狸變成了落湯公雞。連我都不敢這樣對秦斂。


  秦楚個頭不小,如此一頭紮進去,壓壞了池裏好幾株開得正亭亭的荷花。南朝男子基本都識水性,但鑒於秦楚沒有防備,所以從池中站直的時候,手中的折扇已經不見,腦袋上還頂著半片荷花葉,仍舊顯有幾分狼狽。


  阿寂依舊站在池邊,冷眼看著宮女內侍們一窩蜂湧上去噓寒問暖,依舊站得筆直巍然,一動不動。


  我忍不住歎口氣。男追女隔座山,這話還真是半點沒錯。隻可惜我沒有這份幸運,還沒有享受被愛慕的過程就已經嫁給了秦斂。


  秦楚的脾氣實在很好,比秦斂蘇啟之流要好上不知多少倍。阿寂做到這個份上,他都還沒有惱羞成怒。先是慢條斯理地出了池子,再慢條斯理地摘下頭頂上的葉子,然後慢條斯理地拎起已經濕透的前襟,再然後慢條斯理地撚了撚自己的指尖,最後慢條斯理地抬步離去。走到門口還不忘停下腳步,對著快站成一尊雕像的阿寂回眸一笑。


  我幾乎要對他表示敬意。如此落魄之下還能做到這樣的瀟灑,這樣的風度,這樣的泰然,實在是很能配得上風流貴公子這樣的稱號。


  我原以為是我原來低估了他,到次日才發現我隻是前一日高估了他。秦楚秦楚,朝秦而暮楚。我本以為這個名字就是他的性格,次日才發現秦楚這個名字就和後半夜做的夢一樣,都應該是反著理解的。


  秦楚在第二天大清早又不請自來,捏著一把嶄新折扇,扇骨雕琢得頗精巧,玉冠和服飾也換得更為華麗,踏進門來的那一刻,讓我立刻就想到了隻有在求偶時節才肯放下身段開屏起舞的雄孔雀。


  秦楚搖一搖扇子,嘴角帶笑客套道:“太子妃殿下好。”


  實話講,我是真沒想到他的自信心能重塑得這樣快這樣好,僅一夜之間就能恢複到足以傷心地重遊。隻好跟著客套:“三皇子殿下好。”


  秦楚道:“阿寂姑娘在麽?”


  我就知道他會問這個,於是很利索地撒謊道:“她不在。我放她出宮去了,大概夜裏才會回來。”


  我本以為這樣說了秦楚就會告辭走人,沒想到他後麵跟著的話卻是:“如此甚好。我正有關於阿寂姑娘的事想同太子妃殿下請教。本擔心她在場會不方便,如此甚好。”


  我:“……”


  秦楚沒有注意到我的內傷,自顧自坐下,然後一臉虔誠求知欲地道:“敢問太子妃殿下,阿寂姑娘喜歡什麽花?”


  我道:“這個問題你親自去問阿寂比問我要更好一些吧?”


  秦楚道:“沒辦法,她不肯說嘛。我昨天已經問了她,她說她從來都不喜歡花。女孩子家家的,怎麽可能不喜歡花呢?謊話,謊話。”


  然而事實是,阿寂從不說謊話。她說不喜歡花,那便是真的不喜歡花。一者是她對花香過敏,聞多了會頭疼;二者她從小就被教導要清心寡欲,在她的習慣裏,一直以來都沒有很喜歡,隻有不喜歡。


  我把這些說給秦楚聽,秦楚“啊”了一聲,道:“原來是這樣。怪不得阿寂她昨天那樣對我,原來是我問錯了方式惹她惱怒。”


  我撐著腮望著秦楚,心中很感慨究竟是何等的皇家教育才能既培養出像秦斂那樣獨斷專行睿智冷靜的英明儲君,又能培養出像秦楚這樣寬於待人嚴於律己的傻孩子。明明阿寂就是純粹嫌棄他這個人,與他究竟做了什麽事沒有什麽關聯。


  我道:“三皇子殿下,阿寂為人直接,不懂客套,也沒有那些七七八八有的沒的心思,她要是真的嫁進了康王府,肯定應付不來那麽大一家子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到時候自己受個委屈或者讓別人受個委屈,雞飛狗跳什麽的估計也是少不了的。”


  秦楚理所當然道:“阿寂既然嫁給我,自然不會讓她操心那些煩心事。康王府比東宮簡單多了,肯定不會讓她受委屈的。這個太子妃殿下不用擔心。現在咱們還是討論一下阿寂她平日裏都不喜歡哪些事物吧。”


  我心道截至目前好像阿寂最不喜歡的事物就是你。但這話無法明說,隻好斟酌著詞句道:“俗話說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阿寂現在不願意,就算是我也不好勉強。三皇子殿下,你看,你是不是給她那麽半年一年的時間獨處,讓她再好好考慮考慮?”


  秦楚凜然道:“那怎麽行。男女相處就像是風箏和線。我若是一直鬆著線,那風箏不是跑了就是掉在地上。我對阿寂一片真心,天地可鑒。”


  我瞧著他的表情,分明很像是“我感動天感動地,究竟什麽時候才能感動到你”的無聲咆哮。我默默地想,秦楚不愧為南朝辣手摧花第一人,盡管明知他臉上的表情不可能是真的,但如果是被不了解他平素性格的人看了,估計都會覺得這位三皇子殿下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癡心。阿寂不肯嫁給他實在是被豬油蒙了眼糊了心。


  我尚在蘇國時,當蘇啟又一次把一位喚作秀秀的大家閨秀甩掉之後,對於他自己的這種抽刀斬麻般瀟灑利落的分手行為,他是這樣為自己辯護的:“關乎男女情事的時候,拖延就是一劑慢性毒藥。長痛不如短痛,我這也是為了秀秀好。”


  我道:“鬼話連篇。明明隻是因為你又盯上新目標了,還說得你多有難言之隱一樣。”


  “你不能這麽冤枉我。我最近比以前除了多養了隻黃鶯以外,你哪隻眼睛還見我又瞅上了什麽新目標?”


  我梗著脖子道:“我怎麽會清楚你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反正你就是鬼話連篇。”


  後來蘇啟被我煩得不行,索性把折扇一收,抱起雙臂,眯起一雙狹長的鳳眼懶洋洋地睨著我,懶洋洋地無賴道:“好吧我就是鬼話連篇。反正我就是分手了,你能怎麽地?”


  “……”


  但蘇啟如何的鬼話連篇,他的那句“長痛不如短痛”我覺得還是很對的。鑒於我對秦楚和阿寂未來的不看好,以及阿寂目前的態度,我深吸一口氣,決定實話實說。


  “三皇子殿下,”我瞅著他的臉色謹慎地道,“阿寂對你並沒有那方麵的意思,她現在不喜歡任何人,所以當然……也包括你。你看,她既然不願意,就不要勉強了吧?”


  秦楚把茶盞一撂,臉色卻半點沒變,隻是道:“那太子妃殿下喜不喜歡我?”


  我瞬間瞪大眼:“哈?”


  秦楚滿目悠然地又把問題重複了一遍,我掐了掐自己的手心,確認沒有聽錯,小心地道:“我不喜歡你,但又不是不喜歡你,當然也不是喜歡你,但也不是那個方麵的喜歡你……”


  秦楚嫣然一笑,截斷我的話:“我懂的。既然公主殿下對我不反感,那就代表阿寂也對我不反感。隻要她對我不反感,我就有自信讓她喜歡上我。我相信假以時日,阿寂必定會懂我的。”


  “我和阿寂有什麽關係……”


  “那就這麽說定了。”秦斂執起折扇在手心敲了敲,站起身來,笑得滿眼甜蜜:“我改日會再來叨擾的。”


  “……”


  南朝大軍出征第十四日,秦斂先於其他將士連夜趕回南朝都城。然而我並未第一時間見到他,因為他進了宮的第一件事不是回東宮,而是尚未更衣便風塵仆仆地去了聖上的寢宮探望父皇。


  古往今來孝道總是被擺在第一位,無論是在蘇國還是在南朝。聖上在秋冬交替時節偶感風寒,一夜之間變得咳嗽不止頭昏腦脹,又一日之間變得低燒不退難以下床。在秦斂到達寢殿之前我和一幹皇子女眷已經先行探望一回,然而我們除了交疊的帳幔之外什麽都瞧不見:聖上的床前早已被皇後和側妃圍得水泄不通;一幹禦醫們或擦汗或跪地,是在場所有人的出氣筒;而在我們身後的寢殿之外,還另有一眾大臣和大臣女眷們排隊等候傳報。


  在這樣多人都急著表忠心的時刻,我們這些皇子的女眷就顯得不是那麽顯眼和重要。所以隻是呆了片刻便出了寢殿,隻是我臨走之前突然被大皇子秦旭的正妃叫住,這個叫趙佑娥的女子把指尖柔柔地搭在我的手腕上,臉上亦是柔柔的笑容:“太子妃請留步。”


  總的來講,我和這位大皇子妃的交情僅限於東宮那隻新添的寵物貓。幾天前我在禦花園看到它的時候,我本以為那是一隻孤獨又寂寞的野貓,見它盡管背上沾了幾片草葉但仍不損玉雪可愛,便抱在懷中逗弄。然而事實證明在皇宮這個規矩繁雜紀律嚴謹的地方,便是地上一灘水也是有人負責的,更何況是一隻貓。我逗弄沒多久大皇子妃便在一群婢女的簇擁下光彩照人地出現,帶著溫婉的笑容向我行宮廷禮,以及認領這隻貓。


  我猜測我當時的神態肯定就和秦楚每回離開東宮時表現出的那種依依不舍差不多,否則趙佑娥也不會把這樣一隻可愛的貓十分痛快地送給我:“太子妃喜歡的話,直接抱走就好了。”


  “那怎麽能行呢。”我堅決地推辭,然而堅決推辭的同時眼珠又舍不得離開小貓的身上,“我可不能奪人所愛。”


  實話講,這隻貓算是我到南朝以來見過的最可愛的物種了。八哥金魚秦楚秦斂等等都及不上它一半乖巧。


  趙佑娥笑道:“怎麽不行呢?太子妃從蘇國來,太子殿下又很忙,有時也許會很寂寞。有這隻貓陪伴,有什麽不好呢?況且姑姑雖然把這隻貓送給我,但以祿王殿下的性格,必定是不想養的。還不如就在這裏做個順水人情,現在就轉送給太子妃吧。”


  我當時滿心滿眼都是這隻小白貓,一直忘記東宮裏的那隻八哥鳥前幾天被一隻花貓咬了以後連續幾夜都在晚上學烏鴉叫的後怕心態,並且一直等我把那隻貓抱回去之後才想起來。然而事實證明,八哥鳥患了典型的“白貓非貓”認知症,貓皮顏色一換,它就不認識了。隻在原地懶懶地睜開眼,瞄了一眼便沒了興趣。


  “我是聽說太子殿下已經連夜趕回都城,忽然想起一件事,”趙佑娥笑意盈盈,“昨天偶然聽祿王說太子殿下不喜歡貓,所以覺得還是有必要提醒太子妃一下。這是我之前的疏忽,對不住了。”


  我倒是沒有聽說過秦斂還有這樣的習慣。於是點點頭:“多謝祿王妃提醒。我記住了。”


  “太子妃殿下在東宮若是覺得悶了,可以隨時來找我玩。”趙佑娥淺淺地笑,“或者傳我過去也可以的。”


  這位祿王妃讓我想起了姐姐蘇姿。盡管她不常笑,然而禮數總是這樣周全的,永遠的溫柔嫻靜,是我永遠無法企及的典範。


  我隻曉得秦斂今日會回來,但不曉得他究竟什麽時候才會回來。按照阿寂的說法,我需要沐浴更衣端莊賢淑地等待他踏進東宮門檻。我在她的注視之下無法動彈,隻好規規矩矩地趴在桌子上等他回來。


  等待的過程實在是很無聊,我道:“阿寂,你真的不喜歡三皇子麽?”


  阿寂抬抬眼皮,清冷地回道:“公主,你真的不喜歡秦斂麽?”


  我:“……”


  阿寂又道:“那天下雨的時候公主蹲在地上哭,是因為什麽?”


  我:“……”


  阿寂繼續道:“奴才認為,當初從蘇國啟程前,太子殿下對您講的話還是很有道理的。魚與熊掌不可得兼,望公主三思。”


  她說到這裏,我忽然想起以前曾千萬遍告誡自己能不同阿寂講話就不同阿寂講話,想來現在我是好了傷疤忘了痛,於是老天再次懲罰我受罪長記性。我重新趴回桌子上,有氣無力擺擺手:“阿寂,我已經思過很多遍了。問題是這又不是我說了就能算的,所以怎麽思都沒有用。”


  一直到晚上就寢時分,我還是沒有見到秦斂的身影。我困得稀裏糊塗地去睡覺,然而第二日清晨我一睜開眼,秋天幹淨明朗的光線卻沒有如前一日一般直接照到我的臉上。我的眼前一片黑暗,腰被人牢牢摟住,手指觸到的地方光滑而有彈性,後腦被按住,嘴唇也被迫貼上某種溫熱事物,整個人就像是被釘住一樣一動也不能動。


  我勉強眨一眨眼,再眨一眨眼,聽到一個熟悉的低沉聲音輕飄飄道:“今天醒得倒是挺早。”


  我的束縛終於被稍稍鬆開幾分,抬起頭便看到一張熟悉麵孔。依舊是美好的下頜好看的唇,依舊是挑起狹長眼角,依舊是以手支頤,依舊是似笑非笑。


  他僅著中衣,身上有好聞的味道。


  沒想到昨晚我睡得那樣沉,秦斂是什麽時候到了床邊我都不知道。更沒想到的是阿寂竟也沒有叫醒我,她一向恪守規矩,也拉著我一起恪守規矩,所以按道理講這種狀況之下她本該鍥而不舍地揪著我的耳朵道“太子殿下回來了”的。


  我訕訕地把不知什麽時候扒在他胸前的手悄悄拿開,哈哈笑了兩聲:“一般早。其實你不在的這些天,我每天都起得這樣早……”


  秦斂瞟一眼我的手,又瞟一眼我的臉,唇角微微勾起一個笑,搭在我腰際的手微微施力,我便不得不重新貼緊在他的身上,下巴枕在手背上,手背鋪在他的胸膛上。


  他的眼底蘊著調笑,手指一寸寸描摹我的眉毛,懶懶道:“是麽。可我怎麽聽說你每天都是早膳午膳湊成一頓吃下去的呢。”


  我很認真地望著他道:“你必定是聽說錯了。”


  秦斂道:“那你這些天每天早膳吃的什麽?”


  我扭過半邊臉,努力瞅著帳頂道:“還不就是平常那些……”


  他“嗯”了一聲:“那說說昨天早上,你吃的什麽?”


  我視線右向上傾四十五度,做出回憶的神情,道:“燕窩南鮮粥,豆湯,香米飯,羊肉絲……”


  我好不容易把能想到的都念完,秦斂聽完後一笑,悠悠道,“那前天呢?”


  “……”我硬著頭皮繼續道,“泡茶,芙蓉花糕……”


  “大前天呢?”


  ……


  如此秦斂一直問了最近七天內所有的早膳。鑒於皇家菜譜博大精深,廚子總是在絞盡腦汁地推陳出新,所以我也不得不跟著絞盡腦汁地推陳出新。好在七天問完之後他終於不再繼續,手指順著我的眉尾滑向我的鬢發,像撫弄琴弦一樣來回遊移,墨玉眼睛微微眯起,然後握住我的肩膀,我隻覺得吃力,下一刻他便傾身覆上來,遮住了我眼前大半。


  他的頭發流水一樣順著脖頸滑下來,在枕頭上與我的絞在一處。他伸手捏了捏我的耳垂,淡定道:“好了。下麵你再把剛剛告訴我的那七天早膳菜譜倒著說一遍。”


  我:“……”


  天子禦國門,君王死社稷。據說穆國國君在得知南朝兵士攻破都城之後,毅然自高高的城牆墜下,死狀極慘。然而在玩弄政治的人眼中,大概向來就應該成王敗寇,這本就是一場賭博,所以也怨不得什麽。我曾經問蘇啟,如果他不是生在蘇國,而是生在其他任何一個即將被滅的小國家,身為一個即將被弑的小皇子,他該怎麽辦。而蘇啟的回答是,他很懷疑我究竟是不是他的同胞妹妹。如果我是他的同胞妹妹,為什麽就這麽願意想他掛掉。我為什麽就不能假設他是個江北第一富商或者江湖第一高手的兒子,而一定非要假設他是那個千萬人裏也難挑出一個的沒落皇族倒黴蛋。


  而我的想法是,所謂生於憂患死於安樂,蘇啟窮盡此生,大概都不可能再成為一個富商或者武林高手的兒子,但也許在幾年或者幾十年以後,蘇國真的會因零零散散七七八八的各種方式沒落下去,而他真的就有可能成為我說的那樣。雖然這樣的淒涼景象現在看起來根本不可能,也難以讓人想象。


  隻是這樣的想法不可能說出來,所以我隻能把所有的話都默默地咽回肚子裏。


  過了兩日,聖上精神好了許多,對秦斂的賞賜開始源源不斷地送入東宮。而臣子們也是紛紛盛讚秦斂的足智多謀,稱這次戰役實在是贏得果斷漂亮。


  如果我沒記錯,前些天秦斂就南邊水患提出治理方案後,老臣子們稱讚他的詞匯也不外是多謀足智,將問題解決得果斷漂亮。這實在是沒有新意。而秦斂麵色一直淡淡,聽完恭維後甚至愈發低調,還寫了一篇總結此次戰役經驗教訓的奏折呈了上去,字字謙遜句句中肯,毫無炫耀之意;並且接連幾天都是呆在東宮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得到的賞賜也轉手就都送給了我。


  這實在是一個聰明儲君的聰明做法。懂得如何熨帖聖心,收服臣子心。雖然我無從知曉當今南朝聖上是如何在三皇子秦楚誕下之後八年才又同皇後生下了四皇子秦斂,但若單單從結果來看,於南朝未來看,這實在稱得上是一個十分英明的做法。


  秦斂並未像我想象的那樣,剛剛放下穆國地圖就又揀起岐國圖誌,這就代表他最近還沒有打算要再攻打岐國。而我在無聊之餘總是忍不住猜測最後一點岐國的土地到底會怎麽分割,究竟是一國吃獨食還是兩國見麵分一半。然而想來想去,也想不出究竟會是什麽結果。


  最後倒是想起了蘇啟在我臨來南朝前對我說過的一堆於秦斂有關的兵家戰事。他以往一向看扁我在軍事方麵的理解能力,然而那幾天卻是填鴨般把秦斂慣用的兵家計謀連帶心理和手腕都好好地對我分析了一遍。


  蘇啟那天不辭辛勞地從天明說到天黑,我終於好歹聽懂了其中幾件事。記憶深刻的事件之一便是在南朝已經把攻打鄰國的行為養成了一種習慣的時候,與南朝毗鄰而居的五個小國人心惶惶,不久之後終於找到了合縱連橫的方法,糾集了五國幾十萬兵士與南朝對峙。而秦斂對此的對策是,將攻占的三個小國的四座城池重新歸還,小國從未受過南朝如此禮遇,受寵若驚之下毫不猶豫便撤兵,於是聯盟不歡而散,再於是南朝把鄰邊當成了一塊芙蓉玉露糕切成五小塊,最後慢慢一口一口全部吃掉。


  這法子就像是裹著砒霜的蜜糖,吃的時候甘甜清涼,咽下去後方知痛苦難當。所以說,陰險二字,於秦斂實在是般配得不能再般配。


  本來既定的壽辰因聖體欠安而不得不延遲半月。半月後我穿著秦斂自穆國帶來的絲綢做成的衣裳前去壽辰宴。這次碰巧趙佑娥與我並排而坐。她的衣裳依舊是明紅的顏色,從袖口到裙擺繡著大團大團的牡丹花,胸前好幾束瑪瑙瓔珞,儀態雍容華貴,豔麗無雙。察覺到我扭頭看她,也轉過頭來同我笑著問好。


  秦斂和秦旭已經離開坐席,趙佑娥笑著同我道:“太子殿下對太子妃真是好。專門從穆國帶來的絲綢,這樣獨特的絲織紋路遍尋整個南朝也再找不到的。”


  “而且聽說太子殿下愛屋及烏,對那隻小貓也容忍了下來,讓它繼續呆在東宮。”趙佑娥微微歪著頭,“我本來剛聽說的時候還有點兒不敢相信,今天見到太子妃,終於是徹底相信了。”


  她說話的時候嗓音溫婉輕柔,在這樣蕭瑟的秋涼中可以讓人想起初春暖意。然而傳聞總是會與事實有出入,秦斂之所以肯留下小貓,全在於我連續兩天寸步不離的央求,而且央求到最後他也沒準許小貓進屋,隻準在院落中養著。如果這便是愛屋及烏,那真的算是見鬼的愛屋及烏。


  我笑一笑,聽趙佑娥又道:“對了,還有一件事。我昨日剛剛聽說三妹趙佑儀找過太子殿下,還被太子妃撞見過。她行事莽撞不懂禮數,我在這裏代她賠罪了,希望太子妃不要放在心上。”


  我在心中歎口氣,至今沒有找到趙佑娥說話的重點。假如她前麵的大段鋪陳隻是為了給妹妹趙佑儀開脫,那未免也太低估了我。趙佑儀甚至都沒有同我講過話。就算她真的嫁入東宮,那也隻是秦斂點點頭的事情,我無法阻止也沒有想過阻止。而如果她嫁不進東宮,那就更加同我無關,哪裏來的賠罪之說。


  我們的談話因秦斂回來而終止。他捏著彎耳形的酒杯坐下,伸出手指撥去我頭發上的小片落葉。不遠處樂姬奏了新的曲目,舞姬們妖嬈的身段包裹在重重紗裙下,臉上是魅惑的麵紗。


  秦斂看看大皇子妃,再看看我,掌心一翻,多出一枚精雕細刻的蓮花印章。純淨細膩的白玉,上麵有深淺花瓣,或層層疊疊,或含苞待放。


  我默默地看了一眼,默默地抬起頭:“這個印章,應該不是給我的吧?”


  秦斂彎唇笑笑:“你怎麽知道不是給你的?”


  我小聲道:“你送我印章有什麽用,不能吃不能穿不能戴……這一點也不符合你實用功利的風格啊……”


  秦斂涼颼颼地瞟我一眼,道:“確實不是給你的。這是三皇子殿下要送給你那個婢女阿寂的。”


  我道:“那他為什麽不直接送呢?對了,這印章底下刻的是什麽?”


  秦斂將印章翻轉,隻見上麵一對比翼鳥,共同棲息在兩株環抱合生的樹上。


  我默默地把評價收回喉嚨裏。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秦楚的夢想真好真飄渺。


  秦斂道:“三哥覺得他直接送給阿寂的話,她決計不要。所以托我轉交。”


  我很懷疑地看著他:“三皇子被阿寂拒絕的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這次怎麽這麽膽小……”


  “不是膽小。是他急於成功一回,所以患得患失。”秦斂瞅我一眼,忽然唇角翹起一個弧度,“我聽說蘇國公主擅長兩種技藝,是她們自出生起就要學會的。一個是眾所周知的鳳闕舞,而另一個卻是秘密。”


  我睨他一眼,道:“你想知道?我就不告訴你。”


  秦斂輕飄飄道:“不告訴我也沒關係。蘇啟最近要來南朝,你知不知道?”


  我猛地睜大眼:“什麽時候?”


  秦斂慢條斯理地斂起眉眼,慢條斯理地撫弄袖口,慢條斯理地捏起茶盞抿茶,慢條斯理地道:“我就不告訴你。”


  我抱住他的胳膊道:“我們交換答案好不好?”


  秦斂笑笑,看起來要多懶散有多懶散,要多可惡有多可惡。我在心中默默腹誹,道:“蘇國公主可以用自己的骨血活死人肉白骨,但每人隻有一次機會。就是這樣。”


  “蘇啟下個月初十到南朝。”秦斂歪頭看我,又笑笑,“什麽活死人肉白骨,騙人的鬼話。”


  “啊,就是騙你的怎麽樣。”我麵不改色地道,“反正蘇啟下月初十過來也是騙人的,對不對?”


  秦斂再笑笑,悠然道:“沒錯。”


  聖上的壽辰宴與秦斂的慶功宴一起舉行,場麵就變得很熱鬧。我看完秦斂手中的印章又去看秦楚,發現秦楚正在看著阿寂,而阿寂正在不遠處一如既往地看著我。


  我默了默。秦楚的眼珠仿佛已經釘在了阿寂身上,長久以來一直一動不動,讓我幾乎都要相信他真的是對阿寂情種深種。然而不論怎樣,皇家向來講究尊貴端莊,不輕易喜怒形於色,秦楚如今癡癡捧著下巴看阿寂的模樣,我卻還是平生第一次見。


  我正想著究竟是要撮合還是拆散他和阿寂的緣分,忽然聽到聖上在高高的皇座上威嚴道:“秦楚。”


  隻可惜秦楚依舊在瞧著阿寂,如上次宴會那般沒有聽到。秦楚沒有回應,周圍反倒是漸漸寂靜下來,寂靜到我都在替他脊背泛涼,忽然聽到身旁的秦斂不緊不慢地開了口:“三哥。”


  他的聲音不大,然而秦楚終於有所反應,扭了頭看他,秦斂又淡淡地說道:“父皇在叫你。”


  聖上的臉色已經能夠媲美此刻夜晚墨汁一樣的天空。秦楚總算徹底反應過來,立刻翻滾著跪到了地上,伏首顫悠悠道:“父……父皇……”


  聖上一臉恨其不爭的模樣,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而這次竟然罕見地沒有動怒,而隻是沉聲問道,“你今年二十有九了罷?”


  “回父皇,是的……”


  “也是老大不小的年紀了,前幾日你的母妃同孤商量了一下,決定給你定一門親事。”聖上接著道,“餘慶王的千金,田欣茹,也是餘慶王唯一的掌上明珠,天生麗質,端莊典雅,如今正好是到了出嫁的年紀,你母妃也看了你倆的生辰八字,覺得很般配。明兒找禮部定一個好日子,你們倆就把親結了吧。”


  秦楚猛地抬頭,幾乎要站起來:“父皇,兒臣已有心……”


  聖上沒等他說完就尾音上揚地“嗯”了一聲,冷冷道:“你難道對這門親事不滿意?你是嫌棄人家才疏學淺姿粗容鄙還是怎麽?她是哪裏配不上你?”


  秦楚道:“不是……”


  聖上揮揮手:“你風流快活了這麽多年,招惹下多少事端,難道還要孤一件件地給你提?再這麽下去整個皇室的顏麵都快給你丟盡了!今晚之後你就給孤好好反省一下以前的錯誤,明日你就去張羅聘禮。行了,退下罷。”


  秦楚肩膀垮下去,那一刻的臉色麵如土灰。他一直都是精神奕奕的,如今卻像是霜打的茄子,徹徹底底蔫了下去。


  我回頭看看阿寂,她還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樣。連眉毛都不曾動一下。


  隻是據我所知,餘慶王的女兒似乎今年似乎和我一樣年紀,嫁給整整大一旬的秦楚,我實在是看不出哪裏很般配。然而般配二字卻是是帝王一貫的托詞,他既然說般配,那就算是山雞配鳳凰,野鴨配天鵝,也是一樣的般配。


  記憶中姐姐蘇姿在被皇命嫁給宰相之子之前,父皇說的兩個字也是般配。即便他已然隱約知曉姐姐有心儀之人。


  然而姐姐答應得比我想象中要快得多。她在答應的時候向父皇恭敬地行禮低頭,看不清楚神色。


  我在她出嫁的前一日去看她,用玉檀牛角梳一下下地梳理她那頭柔順烏黑的頭發,問她究竟遺憾不遺憾,後悔不後悔。她坐在鏡子前麵,淡淡地對我說:“蘇熙,你應該知道,在皇家談感情是十分奢侈的一件事。”


  我道:“可是你那麽喜歡他。心裏揣著這種感情去嫁給一個根本不了解的人,你不會難過嗎?”


  她淺淺地笑了一聲:“難過?沒有什麽好難過的。你知我知父皇也知,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嫁給他。所以,再難過有什麽用呢?這世上再沒有比利益更誠實的東西,也沒有比感情更虛無的東西。”


  蘇姿是一個真正聰明的人,估計窮盡我這一生,也永遠及不上她十分之一。她也是一個真正適合在皇族中生活的人,懂得如何保全自己,懂得如何用身為一個公主該有的態度去取舍。


  秦楚大概是這場慶功宴上最鬱悶並且也是唯一鬱悶的一個人。其他人得到的賞賜都是金銀珠寶,唯獨他的賞賜最特別,是不能推拒的夫人一枚。


  我在回東宮的路上對秦斂道:“那個餘慶王,最近被陛下捏到了什麽把柄?”


  秦斂側頭看我一眼,道:“你怎麽知道有把柄。”


  “這不明擺著嘛。”我睨他一眼,“假如我有且隻有一個女兒,我肯定不會同意嫁給秦楚這樣又花心又年紀大的人。現在既然陛下連招呼都不打就做主把他的女兒給嫁了,肯定是抓住了他的小辮子。並且我猜他也許前不久還得罪過陛下,陛下現在是一箭雙雕。陛下真是一位英明的君主。”


  “你背著父皇拍馬屁他又聽不到。”秦斂慢條斯理道,“那些都不是現在你應該操心的事。你現在急需辦到的事就是,在不長的時間裏最好擁有且不隻擁有一個女兒。”


  我:“……”


  秦斂又接著慢條斯理道:“不用擔心,我會幫你的。”


  我:“……”


  秦斂實在是言出必踐過了分,當天晚上又是痛苦的折騰。我伏趴在被子上,他一寸一寸吻上我的背,我整個人像是被剛剛從水裏撈上來一樣的濕漉漉,汗濕的頭發粘上皮膚,卻不及他手指輕輕的一挑撥來得更難受。


  芙蓉帳裏喘息聲音起起伏伏,秦斂最後在我腰際兩側來回打圈。下滑幾分又上遊幾分,就像是一根針懸在頭頂,卻遲遲不肯掉下來。


  這種時候還能講什麽骨氣的人肯定都是聖人。我閉著眼低聲求他,秦斂卻充耳不聞。他彎下腰,手指滑進我的頭發,下麵一個用力,我再次嗚哇出聲。


  我淚眼汪汪地無聲指控他,而秦斂撐在我頭頂上方,唇線優美,眉眼英俊,然而再優美再英俊也無法掩飾他此刻的狼子野心。我順手抓過一邊的布料想蒙到頭上,仔細一看才發現是今晚晚宴上穿的紫色宮裝。因為一直壓在下麵,現在已經皺巴得不像樣。


  一想到兩個人今晚是怎麽回到這個臥房的,我就有了憤怒的勇氣,正打算扭過臉理直氣壯地瞪著他,然而一對上他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所有的勇氣頓時又都像是冰塊化成河水,隨江而逝了。然後他又稍稍動了動,我就再次嗚嗚呀呀叫出了聲。


  大概是我裝哭裝得太過了,他用食指在我眼角抹了抹,眉目不動地道:“幹打雷不下雨,你是想怎樣?”


  我小聲地打商量:“你就不能快一點嗎……”


  秦斂瞧我片刻,悠悠地道:“等你兌現了今天晚上的承諾,以後就如你所願,你說好不好?”


  “我承諾什麽了……”


  秦斂笑笑:“在兩年裏有且不隻有一個女兒。”


  我瞬間瞪大眼:“什麽兩年啊?你明明說的是不長的時間裏好不好?不對,你又蒙我,我什麽時候承諾這個了……唔……”


  秦斂的唇角貼上我的唇角,聲音開始變得含糊不清:“話太多。”


  到底還是一直到了醜時才消停。第二天我睜開眼的時候秦斂又不在,我睡得太沉,連他什麽時候走得都不知道。


  不過秦斂與其他紈絝公子相比有一個比較好的優點,就是他一向喜歡親力親為。更衣這種事也難得會假手他人,以至他每天早起的時候,房中都可以保持一貫的安靜。


  用完早膳,我在院子中看到了站在樹下正捧著琉璃皿發呆的阿寂,微微歪著頭,喊了她兩聲卻不自知。


  我還是頭一回撞見她發愣的樣子,遠遠看上去覺得那情狀莫名很迎合她的名字,寂寥如秋。


  然而阿寂終究是阿寂,很快就又恢複了平常顏色。見我站在門檻邊,幾步走過來,清冷地道:“公主,您不應該站在風口上,這樣易染風寒。”


  我把衣服上的一根頭發捏下來,用手心托著給她看:“你看,紋絲不動。這都沒有風,哪裏來的風口。”


  阿寂道:“還是注意一些好。”


  我單手叉腰看遠處:“沒有關係。”


  阿寂道:“公主,恕奴才多嘴。雖然您的咳嗽兩年沒有犯了,但是南朝秋冬比起蘇國要陰寒潮濕得多,您才來第一年,還是謹慎一些為好。”


  我想了想,看著她慢慢地開口:“阿寂,你確定一定要和我說這個嗎?”


  阿寂的睫毛猛地刷了一下,立刻跪下道:“奴才知錯,請公主責罰。”


  “……”我最沒轍的就是她這一招,索性就依她所言回到了屋子裏。


  當天中午,我才咬牙切齒地意識到我昨晚又被秦斂誆了。秦斂真的是太討厭了,蘇啟真的要在下個月來訪南朝,時間也真的就定在初十前後。


  實話講,我自來到南朝嫁給秦斂後,就再沒想過此生還有機會回到南朝,也沒想過蘇啟會來南朝,所以也就沒有想過我還會見到蘇啟。我本來已經打算把蘇姿蘇啟以及蘇國的一切都好好收藏在記憶裏,然而現在我卻突然被告知記憶裏的人物即將鮮活地出現在我麵前,雖然隻有一個,可是胸腔中滿溢出的那種滋味,仍然讓人難以形容。


  不過蘇啟這次前來,明顯不是來看我這個妹妹的。下月初十,距離穆國向南朝投降整整一個月。目前天下僅三分,一分蘇國,一分南朝,一分岐國。然而就我所見,如果不會突生意外變故的話,最遲到今年春節之前,三分天下就又會變為二分,岐國那一小塊地方就像是一塊容易拿捏的芙蓉玉露糕,棄城投降明顯是拱手相讓,負隅頑抗無異於以卵擊石,被蘇南兩國捏圓搓扁隻是一件遲早的事。


  以前的時候,蘇南兩國攻占疆土劃定邊界就好比是兩個人吃一隻梨。一人在半麵上咬一口,另一人在另一半麵上咬另一口,咬來咬去咬到最後,整隻梨子終於避無可避地隻剩下最後一口。蘇啟這回來南朝,大概就是為了商討未來兩國邊界問題。提早商量好,就可以避免到時候兵戎相見傷了和氣。


  不過岐國未滅,兩國就已開始劃分邊界。這就像是國君尚未駕崩,篡位的人就已披著龍袍耀武揚威站在了他麵前。也不知道岐國國君知道後會不會氣得暴跳如雷。


  我覺得蘇啟如今要做的這件事說得官方一點叫做商討,說得俗氣一點就叫討價還價。一小塊芙蓉玉露糕,本來不成文的規矩是一人一半,然而這個人說我這邊芝麻多你那邊芝麻少,一人一半不公平;而那個人說我這邊壞了一個角你那邊完好無損,一人一半也不公平。於是誰都不肯一人一半。總歸政治有的時候也是做生意。雖然這生意明擺著隻是兩人在撿白食的時候各自撿得多一點還是少一點而已。


  也不曉得是阿寂烏鴉嘴還是最近被秦斂得著實不輕,當天傍晚的時候我果然開始咳嗽。最初隻是輕微的咳嗽,再後來就演變成了大聲的咳嗽,等到秦斂回到東宮的時候,我已經咳嗽得上氣不接下氣。


  其實這已經比在蘇國的時候要好太多。當時幾乎咳嗽得暈過去。然而秦斂大概不曾料到過咳嗽還可以達到喘不過氣的境界,邁進門檻看到我的那一刻身體甚至晃了一下,然後流星大步地走過來坐在床邊,接過婢女手中的水,聲音嚴厲:“這是怎麽回事?怎麽不宣禦醫?”


  我揪住他的袖子,呼吸勉強平複了幾分,道:“不用宣禦醫,估計是舊病複發,明天就好了。反正宣了他們也沒有轍的。”


  “什麽亂七八糟的。”秦斂蹙起眉,一邊揮手吩咐婢女遵命行事,一邊不改嚴厲神色地道,“不宣怎麽能行。”


  我死死抓住他的衣角,又咳嗽了幾聲,在他不停歇的拍背之下慢慢轉好,趁著呼吸順暢的間隙道:“禦醫們都很討厭的,比你還要討厭……”


  秦斂居高臨下地俯視我,渾身都散發著涼颼颼的氣息,包括話語:“哦?不宣太醫就吃一個月的胡蘿卜。”


  我怒道:“我又不是兔子!我為什麽要吃胡蘿卜!”


  秦斂一邊把我的頭發撫到耳後一邊慢悠悠道:“那你究竟叫不叫禦醫診治?”


  我偷偷瞧他的臉色,弱聲道:“不想就是不想啊,我又不一定要聽你的……”


  秦斂漫不經心道:“既嫁從夫,蘇國好像也不是沒有這規矩罷。”


  “……”


  看來國家有別,太醫與太醫也是不同的。又或許是因為南朝的太醫隻是單純地認為我是偶感風寒導致咳嗽,所以盡管來東宮的腳步匆匆忙忙,麵皮上卻還是很鎮定從容的。


  在蘇國的時候就不會這樣。每一回踏進我寢宮的太醫無一例外不是愁著眉苦著臉的,就好像病重的不是我而是他們一樣。他們的臉色一苦,就代表我的味蕾即將跟著苦,我跟著苦,父皇就會跟著苦,而父皇跟著苦,太醫們的臉色就更苦,如此年複一年的惡性循環,我沒給太醫紮巫蠱娃娃父皇沒給太醫治罪而太醫也沒給我在藥中喂毒,真不可不稱得上是一個奇跡。


  秦斂一直握住我的手腕,一直到太醫到了床前他才鬆開,道:“太子妃突然咳嗽不止,周太醫給她診治一下罷。”


  我試圖把手縮回被子裏,結果被秦斂眼疾手快地又重新一把抓住,不動聲色地問道:“想幹什麽?”


  我小聲道:“能不能不診治……”


  秦斂皮笑肉不笑:“你覺得呢?”


  我試圖扭過身子麵朝床內,結果在秦斂那雙幾乎可以觀天象洞未來的眼睛底下沒能成功。我作最後一絲僥幸掙紮,弱聲道:“反正我從小都是這樣的,再診治也是一樣的……”


  秦斂瞥我一眼,慢吞吞道:“你是在懷疑周太醫的醫術麽?”


  “……”我決定對他不予理會,轉頭問太醫,“南朝有沒有玉陀花?”


  這位周太醫看我一眼,躬身道:“回太子妃,玉陀花是止咳良藥,雖然不是稀罕之物,但它適合在寒冷幹燥的天氣生長,南朝氣候潮濕又溫暖,玉陀花恐怕是難以生存的。但是治療咳嗽的藥物有很多,也許可以找些藥材代替玉陀花也說不定,太子妃不如先容微臣切一切脈。”


  他既然也這樣說,我隻好伸出了手。


  切脈也是一項技術活。切得太快易被懷疑成醫術不高,切得太慢也易被懷疑成醫術不高。而這位周太醫明顯也沒能把握到個中火候,在秦斂的兩聲催促下才終於收了手。


  他道:“太子殿下不必太過擔心,太子妃隻是偶感風寒,微臣這就開方子,服兩天藥就好了。”


  他說到做到,馬上就揮筆開了藥方。這位周太醫的字跡已經潦草到了鬼斧神工的地步,我看了兩遍也沒看明白,隻是看著寫了滿滿兩頁的藥材,頓時就覺得頭皮發麻。


  藥童隨即跑去煎藥。秦斂坐在床邊出了聲,問太醫:“裏麵有沒有玉陀花?”


  太醫躬身道:“回太子殿下,太醫院已經很久沒有備過玉陀花這種藥材了。臣用了其他草藥代替,效果也是一樣的。”


  秦斂“嗯”了一聲,隨即太醫行禮告退。我捂住帕子側身靠在床沿咳嗽,本來覺得這個動作並沒有什麽,但是在秦斂長久的注視下,再正常的動作我也慢慢覺得不正常了,抬起頭來看看他,發現他還在看著我。


  秦斂的眼神很詭異,就像我是一個引魚上鉤的誘餌一般,明明是在看著我,但給人感覺又好像是沒在看著我。我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忽然聽他輕聲道:“你剛剛說這是舊疾,以前就有?”


  我“啊”了一聲,道:“其實這是從出生就隨著的,每年冬天都會咳嗽,不過咳啊咳得到了春天也就不咳嗽了。前兩年其實已經不再犯了,不知今年為什麽會這般。也許是因為我初來南朝水土不服,又或者是……”


  秦斂道:“或者什麽?”


  我閉著眼睛道:“或者是平時太受你壓迫,我的心疾過深導致的……”


  我聽到一聲哼笑,隨即整個人連同被子一起被裹在了某人的懷中。他的眼眸近在咫尺,我都可以看清那上麵一根根長長的彎彎的濃密睫毛。瞳孔中有我現在滑稽的樣子,秦斂淡色的嘴唇抿成一個相當好看的弧度,又或者其實可以說,無論他什麽時候做出什麽樣子大概都是十分好看的。


  他慢慢靠過來,我嚇得緊緊閉了唇。又覺得不對,於是拚命向後仰,低嚷:“你你你,你想幹什麽?我病著呢,你不能欺負病人……”


  秦斂看看我,終於把我重新放回床上,隔著被子拍了拍,泰然自若道:“誰讓你話太多。”


  我祈求時間過得慢一點,然而到底藥還是被準時煎好送了來。秦斂把阿寂揮退,一手端著藥碗一手扶著我坐起來,我看著那隻盛滿黑汁的藥碗,頓時就往後縮了縮。


  秦斂一邊攪著藥汁一邊漫不經心道:“躲什麽?躲到床角也是一樣要喝。”


  說完半晌察覺到沒回應,又抬起頭來看我一眼:“怎麽不說話?”


  我理直氣壯道:“不是你嫌棄我話太多的麽?”


  秦斂:“……”


  過了一會兒,我輕聲道:“太子殿下……”


  秦斂慢悠悠地舀起半勺藥湯,湊到我嘴邊,慢悠悠地道:“嗯?”


  我喉嚨一陣幹癢,別過臉咳嗽兩聲,又往後退了退,很誠懇地看著他:“我自己喝就好了,你不是還有事情要忙?書房裏還有人在等著吧?你把阿寂叫過來就好了。”


  秦斂看我一眼,端著藥匙的手還是穩穩地,一動不動。我盯著他,他盯著我,最後我望望天花板,終於還是微微低下頭,大義凜然地把藥一口咽了下去。


  ……真不是一般的苦。比之前在蘇國嚐過的還要苦上一倍。我痛苦得捂住嘴巴拚命吸氣,眼睛裏還盛著一汪水,依照以往的經驗,我相信這幅表情雖然稱不上楚楚,但一定很可憐,可是秦斂依舊不為所動,藥匙再次湊到了我的嘴邊,他的表情甚至沒有改變半分。


  我一把抹掉眼淚,撐著床,挺起胸膛義正言辭道:“我不喝了,我就是不喝了!”


  一般來講,我如果這樣做,如果對象是父皇,那父皇一定會輕聲地哄,然後端出帝王的威儀,勒令太醫再去煎一碗稍稍不苦的藥來;如果是對象是蘇啟,那蘇啟一定會涼悠悠地看我一眼,然後歎一口氣,然而最後他也會變成是輕聲地哄,再痛斥一頓太醫,讓他們再去煎一碗稍稍不苦的藥來。


  如今我這樣做了,秦斂的反應和我想象的差不多。先是麵無表情地看著我,我擺出更加麵無表情的表情看著他,片刻後他也妥協,藥匙跟著收了回去。


  我本以為這就已是結果,卻沒想到這隻是個開頭。我還沒來得及慶幸,他突然舀起一勺藥含在了口中,隨後又擱下了藥碗。我看著他的動作,眼睛立時睜大,嘴巴也跟著不可置信地微微張開,沒想到他一向大方,今天怎麽這樣節省?

  沒想到的還在更後麵。他探過身,捏住我的下巴,四唇相貼的那一刻我終於反應過來,但我還沒來得及閉上嘴巴,就已經有一股苦味順著舌尖蔓延開來。


  “……”


  我還沒有完全回過神來,秦斂已經退了回去,又重新拈起藥碗,慢條斯理道:“繼續?”


  他的嘴角還留有一點淡褐色的藥痕,微微偏著頭,側臉平靜得過分,也好看得過分。我一陣手軟腳軟,連帶聲音也一並發軟,顫悠悠地道:“不,不了……”


  秦斂於是重新把藥匙端到我嘴邊,我這回連眉頭都不敢再皺,毫不猶豫地大口咽了下去。


  我有史以來第一次喝藥喝得這樣快,連半盞茶都不到的功夫藥碗就已經見了底。


  太醫的藥當晚沒有見效,我在秦斂離開去書房後仍舊咳嗽不止,最後一邊咳嗽一邊努力睡過去。然而我的眼皮剛剛合上,就覺得身邊柔軟的床鋪下陷,勉強睜開眼,果然是秦斂。


  “吵醒你了?”他悠悠地道,“正好往裏靠一靠,我被你擠得隻剩下床沿了。”


  我揉揉眼睛道:“你不是要在書房睡麽?怎麽跑回來了?”


  秦斂道:“我什麽時候說要在書房睡了?”


  我道:“阿寂沒有跟你講?一般來說,我半夜會咳嗽得很厲害啊,到時候肯定會吵醒你的。你最近不是很忙嗎,還是去書房睡吧。”


  秦斂看我一眼,道:“書房不如這裏暖和。”


  我翻個身麵朝裏,含混不清地道:“那就讓人給你多添一些火。”


  我的身後一時沒了動靜。過了片刻突然覺得周圍比剛剛更暗了幾分,睜眼一看,秦斂已經把帷帳解了下來,燭火半明半暗地隱在雙重帳子外,秦斂跟著躺下來,雙臂一環一攏,兩個人便貼得極近,偌大的床麵頓時就騰出了多半的空餘。


  他的嘴唇貼近我的耳朵,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出來:“你可真是體貼啊。”


  我咳嗽了兩聲,道:“殿下謬讚了,這不過是身為太子妃的責任。”


  他的手心捂在我的心口上,隔著布料熨帖著皮膚,比錦被還要溫暖幾分,我的咳嗽竟也跟著漸漸好了一些。隨後聽他低聲道:“如果隻是風寒,怎麽會在半夜裏鬧咳嗽?”


  “庸醫嘛。我都說了我是舊疾,周太醫還硬要以風寒診治。”我打了個嗬欠,閉著眼道,“俗話說的好,世上本無病,庸醫自擾之……”


  秦斂頓了一下,打斷我的話:“既然是舊疾,你在蘇國的時候,找到了合適的藥方沒有?”


  自然是沒有的。蘇國也是庸醫的天下,不比南朝好到哪裏去。醫生診斷就像是和尚抬水,一個醫生有水喝,兩個醫生抬水喝,三個醫生就沒了水喝。據阿寂說我小的時候病情初犯,太醫們聚集在一起曾鄭重其事地商議過治療方案。然而商議來商議去,最後的結果卻是沒有結果。因為他們各執一詞,又不能在我身上做無頭實驗,與此同時又找不到和我同樣病症的人,所以到頭來隻好采取最溫和的治療方式,於是十幾年來最難受的還是有且僅有我一個。


  秦斂一時間沉默不語。我趁機道:“太子殿下,我們商量一件事好不好?”


  “哦?”秦斂懶懶地道,“你要講什麽?除了跟喝藥有關的,其他的說說看。”


  “……”我怒道,“那個周太醫本來就診錯了,我為什麽還要繼續喝藥?”


  秦斂壓根不理會我的話,兀自道:“也就是說,你從出生開始,一直到前兩年,基本每年冬天都得這樣咳嗽?”


  我“啊”了一聲,道:“所以你現在是不是很失望很想退婚啊?”


  他“咦”了一聲,很有興致地問:“怎麽說?”


  “你肯定會覺得我很麻煩啊。就像是本來買了個很順眼的繡花枕頭,結果回家拆開一看,才發現裏麵是麥麩不是棉花,是麥麩就算了,還是陳年老麥麩,粘得滿地都是,連枕頭皮都不能要了。你肯定失望透了。”我接著道,“其實我不是故意要瞞你的,我本來真的以為我的病已經好了的。”


  秦斂在我身後“嗯”了一聲,慢吞吞地道:“你不說我倒是沒有想到。不過退婚暫時就算了。你雖然確實很麻煩,但還不如退婚更麻煩。再者,南朝曆代儲君裏還沒有過退婚的先例可以參照。”


  我突然腦筋清明下來:“啊,是了。我忘了南朝的傳統,你還可以再納側妃的。自然可以省去退婚。”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納側妃?你想得倒是比我還遠。”


  我又咳嗽了兩聲,然後清清喉嚨,義正詞嚴地道:“這不過是身為太子妃的責任。”


  秦斂的一隻手擱在我的小腹上,一邊輕輕揉捏一邊道:“那你說說看,我該納哪個?”


  “英明的儲君納妃呢,自然是出於兒女情長納妃為下策,出於政治考量納妃為中策,如果既符合政治考量,又符合兒女情長,那就是上策了。不過自古天下好事難成雙,就算成雙也難以共長久,所以誠實來講,成上策的機會不算太多……”我的話戛然而止,眼睛驀地睜大,“你……”


  “我怎麽了?”


  我帶著哭腔道:“你別揉了……”


  結果他還是我行我素,我簡直欲哭無淚:“我要叫阿寂,快叫阿寂……”


  他咬了咬我的耳垂,嗬出來的話又輕又低,在夜色中就像是凝脂一般柔和:“你叫她做什麽?”


  我望望帳頂,渾身已經僵成了一根木頭:“我來葵水了……”


  “……”


  次日大皇子妃趙佑娥到訪,還帶著她那個天真爛漫的妹妹趙佑儀。


  秦斂正在懸腕畫扇麵,還沒來得及停筆,臂彎就已被一團嫩黃色牢牢抱住,他握著的毛筆抖了抖,於是豆大的一滴墨汁堪堪掉了下去,正正好洇到扇麵正中央。


  趙佑儀整個人幾乎都掛到了秦斂身上,仰起一張漂亮的鵝蛋小臉,嬌滴滴地道:“秦哥哥,你已經好久沒有去人家府上玩啦。”


  趙佑娥款款走進來,輕斥道:“太子殿下日理萬機,你以為別人都和你一樣無所事事嗎?”


  趙佑儀訕訕地從秦斂身上脫落下來,撅著嘴沒吭聲。秦斂把扇麵收到一邊,趙佑娥微微福身,道:“臣妾聽說太子妃前夜咳嗽不止,正好祿王府中有治療咳嗽的良藥,今天便拿了過來。不曉得太子殿下也在,叨擾了。”


  說完又抬眼掃了掃趙佑儀,不動聲色道:“佑儀,過來。”


  趙佑儀不情不願地走過來,又在她姐姐的眼皮底下不情不願地向我福了福身,聲音大得如同蚊叫:“見過太子妃。”


  這一幕還真像是當時在蘇國,我和姐姐蘇姿在一起時的情形。蘇啟曾經拿我倆做比對,說蘇姿就像是夏日芙蓉,近看遠看,左看右看,白天看晚上看,怎麽看都是恬靜溫柔,端莊典雅,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而我就像是秋天裏的枯樹葉,隻可遠賞不可近觀,秋風隨便掃一掃,我就能嘩啦啦露出多半馬腳。


  蘇姿聽完他這樣破爛的比喻後隻是微微一笑,繼續回過頭悠悠品香茗。我當時緊了緊肩膀上的狐裘,鄙視道:“你才是秋天裏的枯樹葉,你長得就像是秋天裏的枯樹葉。”


  蘇啟“嘖”了一聲,把茶盞一放,指著我對蘇姿道:“你看,我說的對吧。”


  看樣子因為秦斂在,趙佑娥的許多話似乎都說不開,坐了不一會兒便告辭離去。倒是趙佑儀渾然一副戀戀不舍的態度,跟在趙佑娥身後一直用水汪汪的眼睛望著秦斂,完全無視還有我這個太子妃的存在,並且不僅無視,還在拐角的時候用十分仇恨的目光望了我一眼。


  她望完就差一點被跟前的障礙物跌倒,接著便遠遠聽到趙佑娥數落妹妹的聲音。民間有傳聞說第二個孩子總是不如第一個孩子聰明,以我的親身經曆以及如今的親眼所見,大概這話十有八九正確。這麽一炷香的時間裏,秦斂對趙佑儀連正眼都不曾有過一個,然而後者卻依舊念念不忘,從來到走都一直把癡情無悔四個大字明明白白地寫在了臉上。


  如果是趙佑娥,就應該不會這樣做。假若換做姐姐蘇姿,她也一定不會這樣做。她身為皇室的女兒,一向把尊嚴驕傲看得比什麽都重要。可以為社稷生為社稷死,卻絕對不會為了兒女情長掉眼淚。


  趙家姐妹一走,秦斂又把扇麵拾掇了出來,盯著那團拇指大的黑墨,蹙著眉若有所思。我趴在桌子上咳嗽了兩聲,道:“可惜了一把好扇骨……”


  秦斂握著毛筆舔了舔墨汁,頭也不抬地道:“你什麽時候開始和大皇子妃有了交情?”


  “那隻小白貓就是她送給我的……”我抬起頭道,“有句話叫拿人手軟,吃人嘴短,知不知道?”


  “可是還有句話叫禮尚往來,知不知道?”秦斂慢慢地在那圈汙跡上渲染,漫不經心道,“大不了再回送她一隻更漂亮的。祿王府上的人,還是離得遠一點比較好。”


  我沒問為什麽,秦斂也沒有解釋。一會兒的功夫他已經把扇麵完成,那塊墨漬被他補成了一個在假山碧池旁側臥的小姑娘。他把毛筆擱回筆洗上,捏著扇骨側過臉看了看我:“怎麽樣?”


  我睨了一眼,很不屑地說:“這個小姑娘畫得真醜。”


  秦斂默了一下,道:“我畫的這個小姑娘是你。”


  “……”


  隔日下午,趁著秦斂不在,我偷偷將那團雪白的小貓抱到床上逗弄。小貓十分乖巧,抱著人的手指翹著尾巴翻滾。我正逗得興起,阿寂推門進來,低聲道:“公主,八哥鳥死了。”


  我怔了怔,這才想起那隻八哥一向喜歡在寂靜時一鳴驚人,今天卻始終乖巧得過分。半晌出聲問:“哪隻?”


  阿寂仔細瞧著我的臉色,耐心回答:“就是您養的那一隻。”


  我靜止片刻,小貓搓著爪子盯住我手中的氈球,一躍撲上來,一口叼住跑掉了。我依然不動,輕聲問:“怎麽死的?貓抓的麽?”


  “早晨還歡蹦亂跳,剛才我回來發現它的身子已經僵硬。口裏還流著血,大抵是被毒死的。”


  這下我徹底冷靜下來:“誰毒死的?”


  “不知。”阿寂問,“要不要查?”


  “不用了。”我想了想,輕輕呼出一口氣,道,“我們現在勢單力孤,要怎麽查。”


  阿寂又問:“秦斂回來後,還要告訴他麽?”


  我不答,認真地反問:“你說,如果我們這次忍下去,以後會不會繼續被欺負下去?”


  阿寂麵若冰玉,垂眼答:“這要看秦斂的態度。若是他能對公主好幾分,公主自然會過得好一些。”


  我張張嘴,過了好一會兒才沮喪地道:“那還是算了,他還是不要對我好一點了。”


  這隻八哥鳥陪伴我的時間不長,是仍在蘇國時蘇啟聽聞我即將動身去南朝時才叫人買來的。按照蘇啟的意思是,我活了快二十年連蘇國都城都沒離開過,眼下卻要千裏迢迢前去南朝,萬一哪天我想他想得哭了他也沒辦法一時趕過去,想來想去隻好買來隻八哥鳥,教會它一些諸如妹妹莫哭一切可安好等等安慰的話,等我想他了就拎出這隻鳥來聽它說一說,好歹聊勝於無,勉強慰藉相思之苦。


  然而後來卻證明理想是豐腴的,現實是清瘦的。這隻八哥鳥麵對著蘇啟時,除了吃喝睡以及從高處拿一種看蠢材的目光瞪視蘇啟外一無所知,饒是蘇啟再英明神武,到我動身前一刻,也沒能讓它喊一聲妹妹出來。蘇啟顯然對這隻壞了他體麵的花斑鳥很惱怒,很想就此毀屍滅跡,仿佛這樣就意味著他不曾有這樣的敗績一般,最後被我撲過去好說歹說才勉強放過。


  不過在我嫁來南朝之後,有天秦斂路過長廊,停下來順手教了它一句“蘇熙是笨蛋”,這隻八哥鳥突然之間有如神助,用爪子捋了捋毛,頗是趾高氣昂地跟著念出了“蘇熙是笨蛋”。


  我當時大是驚奇,驚奇到連秦斂教它的是什麽話都不計較了,反正秦斂欺負人早就成了習慣,我當時隻是默默地想,若是蘇啟也在場,他會惱羞成怒到放火燒了整個南朝皇宮也說不定。


  臨近晚膳的時候秦斂回來,我正靠在桌邊翻話本,他見到我的第一句話便是:“走廊裏那隻八哥鳥怎麽沒有了?”


  我頓了一下,抬起頭來有些奇怪地瞧了瞧他,才回答:“死掉了。”


  秦斂挑了挑眉,將我手裏的話本抽過去翻了幾頁,看樣子似乎很不滿意裏麵的內容,也不還給我,隨手扔到一邊,又問我:“怎麽死掉的?”


  我撐著下巴道:“就是莫名其妙就死掉了,阿寂說是被毒死的。”


  他又是一揚眉:“毒死的?誰做的?”


  我理直氣壯道:“我如果知道誰毒死還會說是莫名其妙嗎?”


  秦斂打量我半晌,最後說:“明天再給你買隻更漂亮的。”


  我泄氣道:“才不要。”


  “怎麽?”


  我偷偷瞄他,咬了咬唇,一時沒有吭聲。


  今天下午我在原地轉圈好一會兒,才鼓足勇氣問阿寂,毒死八哥鳥的事會不會是秦斂做的。她頭也不抬,很確定地告訴我:“九成不是。”停了一下又說,“若是秦斂答應給公主買隻更漂亮的八哥鳥,公主最好不要答應。”


  “為什麽?”


  阿寂安靜道:“雖說太子殿下送您的這隻不能說話,然而大多數八哥還是可以模仿人的言語的。若是不小心模仿了一些話,或者有人先行教會了它一些話再嫁禍到您身上,到時候我們便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我歪著腦袋和秦斂對望,過了一會兒終於想出一個主意,小聲說:“與其買隻八哥,不如你準了小貓進臥房來……”


  秦斂那張如玉的麵孔上現出似笑非笑的眼神來,幹脆回絕我:“想都別想。”


  “那或者準我出宮一次……”


  “這個麽,”他拈起桌上的一塊梅花糕,塞進我的嘴巴裏,笑著道,“等你的咳嗽完全好了再說。”


  兩天過去,倒是沒想到周太醫的處方真的起了效果。我在第三天清晨起床後奇跡地沒有咳嗽,為此招致了秦斂的好一頓明褒暗貶,說我這明明就僅僅是一起偶然的風寒,還偏偏信誓旦旦地保證這是舊疾。周太醫身為太醫院的長官,怎麽可能會診斷錯。


  我對他這番連消帶打的鄙視表示異常憤怒,質問他為什麽在開始的時候不明說了周太醫是院長,等到他的藥物有了療效了才又把功勞歸到了他頭上,擺明了就是馬後炮仗。


  秦斂對我這樣的毅然抗議表示了一點點驚異,但驚異也僅僅是一瞬而逝,很快他就恢複了正常神色,唇角抿起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兔子急了也咬人?”


  “你才是兔子!”


  秦斂飽蘸了筆墨,慢吞吞地翻看書冊,在上麵圈圈畫畫,連頭也不抬:“過來看看這個。”


  我正義凜然地道:“我才不過去呢。”


  秦斂瞧我一眼,輕描淡寫道:“你哥哥要來南朝商定新邊界,我還以為你會對岐國地形感興趣。”


  “……”我默默地把站起身,默默地走到他旁邊,結果被他一手撈過去抱在了腿上。他翻開一邊的冊子,又重新掐住我的腰把我固定好:“亂動什麽。”


  “你不會覺得我很沉嗎?我還是下來好了……”


  秦斂好笑看我:“你要真這麽溫柔體貼,還不如給我捏捏肩。”


  “可我不會捏肩,我隻會撓癢。”


  “女紅不會捏肩不會,琴棋書畫自大婚後就沒怎麽用過,我娶你還真是虧。”秦斂單手支頤敲敲桌麵,“看看這個。”


  我沒想過秦斂會主動給我看岐國的地形圖,但他的心思本就百轉千回,以我的本事一向都難以揣摩到,所以無論他做什麽我也不會覺得驚異。岐國的整塊國土細長得就像是一條蚯蚓,在中間地方畫了一道標記,大概這就是傳說中的蘇南兩國未來的分界線。


  秦斂懶懶地說:“你覺得,如果這麽劃分土地,你哥哥會滿意麽?”


  我道:“你們的事,我怎麽會知道……”


  秦斂的唇角很快翹出了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把我看得心中直發毛。我試圖掙脫他,卻被他摟得更緊,他把我的手指屈起又伸直,伸直又屈起,淡淡地道:“蘇熙,你哥哥來,你怎麽一點興奮的意思都沒有?”


  我亦淡淡地道:“聽說昨天岐國把它當朝第一美人和裕公主送了過來,陛下本來打算將她賞賜給你,你怎麽一點興奮的意思都沒有?”


  秦斂又笑笑:“你不是說過儲君納妃分上中下三策麽,這個和裕公主哪一策都算不上,我幹什麽要興奮?”


  我也笑笑:“所以說啊,蘇啟來南朝又不是為了來看望我,我幹什麽要興奮?”


  秦斂撐著額角,笑容漾起更深,目光深邃辨不明切,又帶著一點詭異,給人的感覺就像是霧中花水中月。我被他看得越發忐忑,從他腿上跳下去,轉身迅速往外跑,一直到跑出書房,他竟然也沒有攔著。


  我的咳疾剛好,還未來得及向秦斂提議要他履行諾言帶我出宮,就已然到了初十。


  初十的清晨,我剛剛洗漱完畢,婢女便來通報正廳裏來了貴客。


  然而等我急匆匆趕到正廳,卻沒有見到人。倒是院中的桂樹下一個長身玉立的翩翩人影,虹玉橫腰,錦弁華服,斯文又清雅。此刻正斂起眉眼,低頭逗弄著手心裏滾成一團的小白貓。肩膀上落了兩片桂花瓣,察覺到有人來,微微側過頭,隨即淡淡笑開,手腕一動,小貓隨即輕盈跳到了地麵上。


  蘇啟直起身,環了環拇指上的玉扳指,笑容清淺如光風霽月,聲氣清朗如冬雪消融,不疾不徐地道了一句:“妹妹。”


  他笑得如春風拂麵,我瞄他一眼,福了個身,也盡量輕輕柔柔道了一句:“哥哥。”


  蘇啟道:“久別無恙?”


  我道:“一切安好。姐姐與父皇別來無恙?”


  蘇啟道:“尚可。”


  我道:“哥哥大婚否?”


  蘇啟道:“尚未。”


  我道:“好了,拽來拽去得你不怕咬著舌頭嗎?回屋去說話。”


  蘇啟:“……”


  蘇啟落座,首先就從衣袖中摸出一小袋東西,我估摸著他很想習慣性把那個繡囊甩手就扔給我,但是鑒於周圍婢女在,他還是老老實實地把它輕而柔地放到了我手上。


  我聞到了熟悉的玉陀花的香氣。剛剛“咦”了一聲,蘇啟就解釋道:“據說前幾天你又咳嗽了。這裏麵都是玉陀花瓣。”


  我盯著那個錦囊好一會兒,不得不表示鄙視:“你就帶來這麽點兒?”


  蘇啟橫我一眼,道:“這本來就是順手帶來給你做香囊用的,哪知道你會又犯咳嗽。我又不是搬運工,難不成還給你扛兩麻袋過來不成?”


  “……”我把繡囊放到袖子裏,道,“那你是什麽時候到南朝的?”


  蘇啟擺弄著桌子上那套紫砂壺,慢悠悠地道:“就是今天清晨。我這不是想念你麽,還沒來得及正式麵聖就來瞧你了。”


  我說:“那你什麽時候走呢?”


  蘇啟一臉恨鐵不成鋼:“聽聽這是什麽話。皇帝給我辦的國宴我還沒參加呢,你就這麽希望我走啊?”


  我說:“我希望不希望有什麽用,父皇肯定不希望你在這裏逗留太久呀。”


  蘇啟一小口一小口地啜著茶,半晌才不緊不慢地道:“我都沒操心,你操的什麽心。隻不過,”他語氣忽然一轉,冷聲道,“門口那個偷聽的婢女又算什麽?”


  我還來不及反應,蘇啟手中的茶杯蓋已經直接迅疾地擲了出去,隨即便聽到一聲低低的吸氣。蘇啟坐直身子,眼睛漫不經心地掃過去,肅聲道:“出來。”


  果然有一個宮女從門前花叢後畏畏縮縮地走出來,我趴在椅子扶手上見怪不怪,對那快要哭出來的宮女擺擺手,努力擺出一副大家閨秀的溫婉態度,淡定道:“我都沒哭你哭什麽。沒有你的事了,你先下去吧。”


  蘇啟側過臉瞅我,看樣子餘怒未消,眼神在一瞬間像是變換了數種複雜意味。我捏著茶盞慢慢喝茶,權當沒有看到,半晌之後聽到他歎了口氣:“……真是敗壞興致。”說罷不由分說就把我從椅子中拽了出來,“別喝了,你跟我出宮走走。”


  一個時辰後,我們靠窗坐在都城最大的酒樓二層,麵前是好酒好茶好菜色,然而我這個兄長明顯沒有想要動筷的意思,一個人斂著眉眼思索一會兒,終於還是出聲問:“這就是說,你自從嫁過來,就一直受監視?”


  “哥哥你的話說得好難聽。”我咬了一口鮮脆的紅蘿卜,說,“誰都心知肚明蘇國和南朝本就不是什麽友好鄰邦,互相有猜忌也是正常的。如果秦斂的妹妹嫁給你,你不也是照樣想知道她的一舉一動麽。”


  “還有,那隻八哥鳥呢?我怎麽沒見到?”


  我小聲答:“被人毒死了。”


  蘇啟霎時沉了臉:“這些都是秦斂授意的?”


  我想了想,道:“八哥鳥似乎不是。但東宮本來就是秦斂的地方啊。不過秦斂都是正大光明的安排,今天正廳上站著的那些婢女都是他的,但是那個偷聽的,大概是其他人安排的吧。”


  蘇啟聽完以後臉色更陰了。我隔著桌子拍拍他的手背,好聲好氣安撫他:“你不要生氣啊。你想想看,哪個人身邊沒被安插幾個耳目呢,就連哥哥你不也是一樣麽?反正我還沒做過什麽虧心事,不怕的。嚐嚐這裏的蘿卜絲,很好吃的,你在蘇國肯定沒吃過這個味道的蘿卜絲。”


  “氣都氣飽了,還吃什麽吃。”蘇啟瞟我一眼,還是沒好氣,“蘿卜絲再好吃也就是蘿卜絲,你有點兒追求行不行?”


  “哦,”我點點頭道,“你和父皇攻打岐國就叫追求,我吃飽肚子就不叫追求是不是?我才是從始至終的受害者啊,你不安慰安慰我就算了,還衝我發火?”


  蘇啟的臉色終於勉強緩了緩,捏著筷子不說話。我道:“幹嘛這麽嚴肅,笑一個啊。”


  “笑不出來。”蘇啟緩緩籲出一口氣,冷聲道,“晚上還有宴會呢,現在你吃這麽多做什麽?兩邊臉蛋上這麽多肉,像頭豬。”


  我頓時怒了:“蘇啟你要死!”


  蘇啟涼涼道:“我以前沒告訴過你吧?去年冬天你在蘇國大吃大喝,我當時沒忍心說你,其實你那個時候是以人眼能夠看得見的速度向豬的形狀看齊的。現在倒是比之前瘦了些,但依舊是豬一樣的臉蛋,基本沒怎麽變。”


  我差點要跳起來謀殺親兄,結果又被蘇啟突如其來的一句話重新按回在椅子裏:“熙兒,其實父皇的話你可以不必全聽,還有我在呢。”


  我怔了怔,扭頭望了望窗外天色,笑了一下,慢慢地說:“可我終究算是個公主啊。”


  陛下近日聖體抱恙,但晚宴依舊按時出席。他坐在高高的皇位上,單手撐著下頜,臉色有些病態的蒼白。盡管無人敢提及,但今年南朝皇帝的身體狀況愈發不佳已是一個默認的事實。


  宴會上觥籌交錯,半點未曾提及與岐國有關事宜。那個前幾日被岐國國君忍痛拱手送上的傳說中美豔不可方物的和裕公主,也不知道此刻被安置到了哪裏。而蘇啟一直在淡淡的微笑,他是這場宴會上最尊貴的客人,又長著一張易與人親近的麵孔,所以自打宴會奏樂一開始,他就異常的忙碌。


  蘇啟對待女子的投懷送抱有自己的一套處理招數。想當初在蘇國國宴上,我就曾見到他紮在姹紫嫣紅的美人堆裏,等一炷香的功夫他脫身出來,竟然身上連半點皺褶也找不到。而南朝的女子比蘇國要含蓄得多,就算讓蘇啟同時消受著數位美人恩,大概他也是能做到的。


  秦斂忙著對父皇噓寒問暖,我趁機從宴會上溜了出來。不遠處有座假山,隻是我還沒有走近,就有一個俏麗身影擋在了我麵前。


  趙佑儀跟我一樣高,但氣勢卻比我高出不少,脖子上掛著的串串珠寶在隱約光線下忽閃出晶瑩透亮的光芒,下巴高高揚著,正色道:“我要和你談談。”


  我從上到下打量她一眼,道:“按照南朝的規矩,你難道不應該先叫我一聲太子妃麽?”


  趙佑儀逼近一步,恨恨看著我:“你才不配做太子妃!”


  我“哦”了一聲,歪起頭,悠悠道:“可我現在就是太子妃啊。”


  根據從小到大我和蘇啟鬥氣的經驗,吵架的時候即使憤怒得心口都要吐血,表麵上也務必要做出一副淡定漠視的態度。並且吵架的結果跟你淡定漠視的程度成正比,越淡定你就越可以氣得對方吐血,把胸中悶氣連本帶利還給對方。我這十幾年來和蘇啟鬥來鬥去,吵架的水準在互相較量中不斷升級,如今我和蘇啟有關吵架的本事基本都已經臻於化境,可以麵不改色地聽完別人從祖宗十八輩問候到身體某些部位再到精神疾病以及能力質疑,連眉毛都不帶動一下的。


  趙佑儀果然更加憤怒,惡狠狠道:“秦哥哥娶你之前就說過了,攻占蘇國隻是南朝遲早的事,等南朝把大陸統一,你就再也不會是太子妃了!”說完像是又想起來什麽,她接著洋洋得意道,“那天你那隻八哥鳥的死狀你看到了吧?等著好了,那就是你以後的樣子。”


  我的眼皮跳了跳,在袖子中握了握拳,遲遲沒有說話。而我的態度明顯鼓勵到了她,趙佑儀說得更痛快了:“你是不是覺得你們蘇國有多強大?你不知道吧,蘇國的漏洞可多了,上到黨派紛爭的朝堂下至割據一方的藩鎮,以秦哥哥的能力,要是想惹起內亂,簡直易如反掌。是個人都知道,他娶你隻不過是權宜之計。而你,既然嫁到南朝來,就不要想能活著回去。”


  我的眼皮又跳了跳,盯著她很認真地問道:“你從哪裏知道這些的?”


  趙佑儀得意洋洋地看著我:“你管不著!”


  “那有沒有人告訴過你,”我暗暗吸了好幾口氣,忍住想要掐住她脖子的欲望,“有些話還是不說出來比較好?”


  接下來的事態發展證明我的理論經驗似乎需要修進。蘇啟勉強稱得上是一個先禮後兵的君子,所以跟他吵架隻需要動口而不需要考慮動手。然而趙佑儀身為姑娘家,也就無所謂是什麽君子不君子,並且她明顯也沒有想做君子的自覺,隻是用一雙憤怒的眼睛瞪著我,然後突然伸手重重一推,我一時沒有注意,噔噔後退兩步,一下子就撞到了身後的假山上。


  這一麵假山上隻有一處尖利棱角,偏偏我好死不死正好撞到上麵。我痛得眼冒金星,蹲下來縮成一團一動不動。半晌之後終於清醒了些,抬頭去看趙佑儀,她竟然一副比我還吃驚的樣子,怔怔上前一步,聲音裏帶著點失措:“你……沒事吧?”


  我張張口,聲音卻搶先一步自趙佑儀身後冷冷地響起來:“佑儀,你在做什麽?”


  趙佑儀的身子顫了一下,立在原地不動了。趙佑娥從樹影後麵走出來,繞過她把我扶起來,眉目蹙著,一副擔憂態度:“太子妃,你覺得怎麽樣?”


  我皺著眉搖頭,痛得直吸氣,心中直後悔為什麽今晚要把阿寂留在東宮沒有帶出來。如今背後腰際碰一碰就一陣疼,而趙佑儀顯然沒有做好為這次打人事件承擔責任的準備,見到她姐姐後,她的小臉刷地白成冬雪一樣,好半晌了都沒能融化。


  趙佑娥扭頭去看趙佑儀,厲聲道:“佑儀,你現在越來越不像話了!向太子妃道歉!等會兒我稟明父親,不把你禁足一月兩月你不知道輕重厲害!”


  趙佑儀明顯委屈,絞著手指道:“可是……”


  “沒有可是!你打人就是你不對!快些道歉!”


  趙佑儀看看我,突然指著我大聲道:“明明是她故意撞上去陷害我!我沒有錯!我才不道歉!”


  我有點兒驚訝地看著趙佑儀,她這個人還真是……難以形容。趙佑娥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突然放開我上前一步,高高揚起手,狠狠地扇了她一個清脆耳光。


  趙佑儀怔怔地望著她,“哇”地一聲就哭了出來。


  “哭什麽哭?現在都懂得撒謊了是不是?父親和兄長究竟是怎麽教你的?趙家怎麽會有你這樣的女兒!”


  趙佑娥數落完,回頭又來扶我,趙佑儀哭得更大聲,我被她哭得頭更加痛:“你別哭了行不行?”


  趙佑儀狠狠白我一眼,壓根不想理會我,我思索著以前偷窺過的蘇啟安撫女孩子的招數,想了想道:“你再哭臉上的妝容都花了。”


  這一招還真是靈。趙佑儀依舊抽抽搭搭,但眼淚竟然真的奇跡般的止住了。我回頭看了看趙佑娥,她正繃著臉盯著趙佑儀,一副秋後算賬的神色,全然沒了以往溫柔婉約的模樣。


  我的眼皮再度跳了跳,趙佑儀忽然猛地抬起臉,怨憤地看了我們一眼,扭身飛速跑開了。


  妹妹一走,姐姐轉身又要跟我道歉,我擺擺手,看著她的眼睛,輕聲說:“祿王妃殿下,秦斂前幾天告訴我,讓我離祿王府上的人遠一些。”


  趙佑娥看看我,漸漸又恢複了端莊冷靜的王妃舉止,輕輕柔柔地笑了一聲:“我知道了,以後不再叨擾殿下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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