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吃醋方法——離宮出走
第四章
吃醋方法——離宮出走
我僵著腰回到宴會上,找了兩遍都沒有發現秦斂的蹤影。而蘇啟被美人簇擁著,顯然樂得逍遙,基本已經忘了還有我這個妹妹。
我提前回東宮,等進了臥房,才發現竟有人比我回來得還要早。秦斂已經端然坐在了床邊,微微側著頭,雙腿交疊,手裏難得沒有操著扇子書籍等物件,隻是懶散地搭在腿邊。一雙眼眸顯得幾分漫不經心,聽到腳步聲,抬頭看了我一眼,又打量了一番,才慢慢地說:“你怎麽了?”
其實秦斂說話語速一向偏慢,帶著深刻的長期在宮廷中養尊處優嚴格訓練出來的痕跡。一言一行都是標準的禮儀模板,即便他是在動怒,旁人也無法從他的語氣中感覺到。這就是他比較討厭的地方之一。隻怕是等到他真正動手的時候,旁人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得罪了人,但可惜吉時已過,悔之晚矣。
我道:“昭明殿後麵那個假山的構造一點也不好。明明是好好的光滑齊整一個平麵,偏偏在中間多添出一個棱角。我肯定不是第一個因為天黑撞到那裏的,也肯定不會是最後一個。”
“不知道夜路走多了,總會摔幾腳麽。你不在大殿好好呆著,跑到外麵做什麽?”秦斂朝我伸出一隻手,“過來我看看。”
我被他拽過去,他在我的腰後麵不知輕重地按了按,我立刻“嘶”地吸了一口氣,在心中默默腹誹了幾句,擰著眉頭道:“太子殿下,你身份金貴,讓阿寂來幫我就好了……”
秦斂就像是沒聽見我的話,兀自撩開層層衣裳,我頓感腰後一涼,他的手指比空氣還要涼,彈過那一塊的皮膚,立時引起我簌簌的戰栗。
秦斂沒什麽感情地說:“很疼?”
我自覺麵孔扭曲得不像話,恨恨道:“要不你去拿頭撞撞床角試試看?”
他笑了一聲,又放下我的衣衫,揚聲對門外道:“雪燕,拿藥酒來。”
我今天晚上受寵若驚地享受了一回高規格的推拿。秦斂自稱這是領兵行軍時積累的經驗,力道拿捏得剛剛好,淤青的一塊漸漸發熱發燙,我趴在被子裏幾乎要舒服得睡過去,卻冷不丁聽到他開口:“今天那個偷聽的宮女,已經逐出宮去了。”
我“哦”了一聲。
秦斂似笑非笑,一雙狹長眼眸在燈火下黑如墨玉,熠熠生輝:“你倒是挺鎮定。”
他的手指滑到我的腋窩,微涼的指尖帶著柔韌靈活的力道,讓我忍不住瑟縮了一下。秦斂俯身下來,頭發拂過我的臉頰,在我的耳邊低聲道:“那個宮女不是我安排的。”
我“唔”了一聲,閉著眼睛道:“我知道。”
“哦?”他輕笑一聲,直起身似真似假地道,“你要是真的知道就好了。”
宴會之後,蘇啟和秦斂就變得十分忙。大概是要就岐國的土地進行談判,國家利益當頭,誰都不敢懈怠,所以東宮裏就又隻剩下我一個人。
我逮不到可以問問具體情況的人,隻能自行猜測。本來認為岐國應該就像一隻梨子一樣,先下手者為強。然而細想之下又不應該是這樣,大抵更合適的形容應該把它看做是一枚金幣,不管是如何火燒炭烤油汙泥掩,它終究也是一塊價值不菲的金子。所以也難怪蘇啟和秦斂會為之忙得焦頭爛額。
然而等到蘇啟終於騰出空過來喝茶,我問他有關邊界的事情,他卻不肯對我具體講。他的說辭繞得不得了:“我告訴你有什麽用?我要是吃虧了你操心我,秦斂要是吃虧了你擔心他,你還不如什麽都不知道呢。”
我抓狂:“如果你是一隻貓,在你麵前掛著一條魚,卻讓你隻能看不能吃,你會甘願嗎?既然讓我知道你們劃分了邊界,又不讓我知道究竟是誰虧誰贏,你怎麽能這麽殘忍呢?”
“我就是不告訴你。”蘇啟輕飄飄地道,“想知道的話去問秦斂,看他告不告訴你。”
我恨不得一爪子撓向他:“蘇啟!”
蘇啟“嗯”了一聲,說:“叫聲哥哥來聽聽。”
我心裏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塊,麵上還是得道:“哥哥……”
蘇啟頗拿喬地應了一聲,捏著茶蓋漂了漂茶葉,慢條斯理地又重複了一遍:“可就是叫哥哥我也不告訴你。”
“……”
隻是他雖不告訴我,我終究還是知道了一些有關談判的細節。朝廷上那麽多雙眼睛看著,這等國事的消息流傳得還是十分快的。蘇啟有理有節地在朝堂上公然耍無賴,一張舌燦蓮花的嘴皮子把一幹老臣子糊弄得團團轉。他詭辯的口才師承當世最傑出的說客決武子,所以大部分人都不是他的對手。而我平時能跟他鬥嘴十句以上,一般都是因為他肯讓著我。
雖說這是國事,但是沒有人規定國事就不可以八卦。我很想親眼看看這兩位當世翩翩名公子究竟是如何鬥智鬥勇的,然而大概是談判的時間過長,中間的許多情節眾人都已記不住,我隻打聽到秦斂的狀態出乎意料的不佳,幾乎就是站在那裏一邊聽著蘇啟漫天胡侃一邊自己神遊天外。後來蘇啟都已經把臣子們辯得啞口無言麵紅耳赤,他卻還是在神遊,最後他神遊得連皇帝都看不下去,重重咳嗽了一聲才終於把他從天外拽了回來,然後秦斂皺了皺眉,淡淡地說了一句話:“蘇啟,獅子大開口這句話,就是專門為你量身定做的。”
玩弄政治,講究的要點之一就是厚臉皮。而蘇啟顯然已修煉成為個中高手,當場麵不改色道:“那尊敬的南朝太子殿下,請問您的想法是什麽樣的呢?”
秦斂道:“還是那句老話,岐國國土各分一半,以鳴嶺為界,以北歸蘇朝,以南歸我國。”
蘇啟道:“鳴嶺以北全是山區,且荒無人煙,開墾土地是有多難相信是個有腦子的人都知道。把這樣的土地劃分給我們,是想讓我們守著山堆做什麽呢?沒事的時候爬上去曬曬太陽嗎?”
秦斂道:“不要把那裏說得好像寸土不生。岐國的都城就設在鳴嶺以北,一座蘇國都邑的大小,還不夠滿足你的胃口?”
蘇啟道:“既然您把鳴嶺以北說得那麽好,那我們交換一下,我們要鳴嶺以南,給你們鳴嶺以北,怎麽樣?”
秦斂道:“相互隔界而治,相信是個有腦子的人都知道這不是聰明的做法。”
如此僵持不下,偏偏兩人的耐性還都十分好,從太陽東邊升起一直說到太陽西邊落下,最後終於還是皇帝發了話:“一國分一半是最公平的。無論如何說下去,結局也都是一樣。”
蘇啟微微一笑,慢慢道:“那如果我們偏不呢?”
我得說,蘇啟的膽子還真是大。孤身來南朝深入虎穴也就罷了,還敢在虎穴裏公然踩虎尾巴。如果南朝皇帝就此大怒,背信棄義就地將蘇啟扣押乃至弑殺,以如今蘇國的情勢,大概亂成一鍋粥也是有可能的。然而等我後來對蘇啟說起,他卻是很懶散地笑了笑,食指中指拈起一粒墨玉棋子,在棋盤右上方落下,很肯定地說:“不會的。”
我對他這種智珠在握的姿態表示鄙視:“萬一呢?要是陣仗不對真的不對怎麽辦?”
蘇啟用比我還鄙視的眼神看著我:“你怎麽就不念著我點兒好呢?談判就是一場賭博,你隻要押我贏,就肯定不會輸。我美麗可愛的妹妹殿下,你就放心吧。”
然而雖然蘇啟似乎對結果胸有成竹,秦斂卻也一樣沒有絲毫失敗者的態度。他們兩個人掩飾情緒的功夫都是一流,麵皮上表露得毫無破綻,如果硬要說秦斂最近有什麽變化的話,那就是他愈發喜歡折騰我。
那天他和蘇啟從天明談到天黑,回來的時候都已過晚膳時間。我歪在榻上睡得迷迷糊糊,冷不防有個冷浸浸的東西伸到了我的脖子裏,讓我一下子驚喘醒過來。
我半撐著身體瞪他,秦斂已經換了便服坐在床頭,慢吞吞地收回作惡的手,拿過床頭一隻柑橘,慢條斯理地剝開,又捏了一瓣湊到我嘴邊。
我說:“我不想……”
“吃”字還沒說完橘子就已被他塞進了嘴裏,我努力咽下去,正想說話,結果被秦斂瞅準時機,又把另一瓣橘子塞進我的嘴裏。
“……”
他的手指流連在我的唇畔,一遍遍摩挲,眼眸一動不動,很是沉默詭異,於一片漆黑深邃中隱了許多的東西。我在他的目光下把橘瓣艱難地咽下去,秦斂終於大發慈悲地把橘子扔回了小桌上。我還沒來得及慶幸,突然眼前一暗,一道陰影壓住我的手腕貼了上來。
半夜,我有氣無力地陷在被子裏,道:“你剛剛明明說好今天隻一次的,言而無信真小人……”
秦斂似笑非笑一聲:“那是前半夜,算昨天。現在是後半夜,算今天。”
“……”我連跟他辯駁的力氣都沒有了,隻幽幽道,“你能不能先把我的手腕鬆開……”
“不行。”他依舊單手握住我的兩隻手腕按在床頭,俯身下來,咬了咬我的唇瓣,一本正經道,“我講個故事給你聽好不好?”
我努力側頭向床裏:“可是我困……”
“熙兒。”
這兩個字被秦斂念得格外綿長呢喃,驚得我立刻睜開眼:“你請講。”
“突然又不想講了。”他翻身躺下來,將我攏在懷中,把我脖頸上的玉墜子擺端正,又一遍遍順著我背後的頭發,慢聲說,“熙兒,如果蘇國和南朝有朝一日兵戎相接,你會怎麽辦呢?”
我抬頭看他。秦斂依舊眼神沉靜淡然,就像是在說與之無關的天氣一般。而我的額頭貼著他的心跳,那裏的跳動此刻既沒有變快也沒有變慢。
我說:“你這是在故意為難我。”
秦斂笑笑:“那就不為難你了。”他湊上來親了親我的眼睛,“睡吧。”
三日後,兩國終於敲定了未來邊界問題。蘇啟憑著一口鐵齒銅牙,硬是咬開了一個小豁口,終於讓南朝不情不願地同意了蘇國的邊界在原來基礎上多加了一個郡,但前提是蘇國同意兩國通商,且十年內不得向南朝主動發動戰爭,違者即是毀約。而毀約就意味著背信棄義,失去了輿論的支持,兩國又國力相當,這也就意味著失去了戰爭先機。
然而按照南朝已經精打細算了一輩子的老臣子們的說法,就算是簽訂了這樣的文約,蘇國依舊是得了便宜。且批評蘇啟實在是口舌太利,利得油滑,一點也沒有年輕人該努力學習的持重老成。然後又免不了將蘇啟同秦斂對比,然後就越發誇讚了自家儲君是如何的沉穩鎮定,如何的睿智大度,這樣的儲君將來不是個明君簡直天理不容。
隻不過在我看來,這些話說出來的原因大抵多半是因為老頭子們在朝堂之上比不過蘇啟的口才,受的悶氣太多,啞口無言之餘隻好散播一下這樣的謠言來泄泄憤。但是估計他們沒料到的是蘇啟的臉皮其實已經厚到了一定程度,想讓他對這些事有所留意也算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蘇啟明顯是不以為意,該聽曲就聽曲,該玩樂就玩樂,遇到個美人還會不動聲色調戲一番,日子過得和在蘇國一樣愜意。
而麵對這樣的契約,秦斂也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態度。他的神色如常,行動如常,起居如常,一切如常。沒有評價究竟是盈還是虧,而其實事實是他根本連文約簽訂都沒有提及。同蘇國簽訂文約的當晚他回來,我正在閑極無聊到開始調試一把古琴,那是我那傳說中無比豐厚的嫁妝之一,特地從蘇國千裏迢迢運過來,從我學習彈琴的第一天開始陪伴我,至今已曆十二個春秋。
我輕輕一撥弄,立刻有錚錚的琴音響起來,餘音許久才平息。就像是梅花花瓣飄零落入水中,漾起些微波紋痕跡。
我把手指按在琴弦上,想起在蘇國時學習琴棋書畫,修習時間最短的便是古琴,然而至今為止,我最擅長的卻也是古琴。
我不如姐姐蘇姿,沒有她那樣修長優美的手指。蘇姿的手指十分好看,真正的美人如花素手如玉,彈琴時指法繁複得令人眼花繚亂,便是在下棋,纖細白皙的手指拈著黑棋落子的那一刻,也一樣的讓人印象深刻。
而我的手指卻要比蘇姿短一截,由此天生造成我學琴比她困難一些;下棋雖然不算不好看,但也稱不上好看;便是在跳舞,那些需要用手勢比出各種細膩柔美的形狀時,我也常常把雙手藏在袖中草草了事。
這理所當然地造成了小時候老夫子教我彈琴的時候,我總是得過且過。然而,前年我有段時間自己同自己賭氣,花了三個月不分晝夜地研習古琴。那些精妙指法複雜音律以及從古至今各種琴譜,在短短的時間裏均被我從十分生疏彈到十分熟悉。如今手指再撫上琴弦,就像是水澤漫過山丘,自然得沒有一絲猶豫。
我漫無目的亂彈了一氣,等到最後一絲顫音收在空氣中,身後的秦斂開了口:“你彈的這是什麽?”
我轉過身,很認真地道:“《蘇氏絕弦》,很好聽吧?”
秦斂挑眉道:“好聽?我隻覺得白白可惜了一把好琴。”
我憤憤道:“俗話說曲高和寡啊曲高和寡,必定是因為你不懂樂曲才聽不出好聽呢。”
秦斂嘴角噙了笑,跟在我身邊坐下來:“那咱倆要不要比試比試?”
於是又搬出了一把琴。秦斂正襟巍然坐在我對麵,修長手指撥了撥琴弦,平心靜氣看向我:“開始罷。”
琴聲乍然響起的那一刻,我恍惚看到了那些我在蘇國宮外宅院住著的舊時候。有年夏日的陽光分外刺眼,納涼處的小石桌上兩隻紫砂茶杯,而幾步之外的美人蕉開得正旺,美得炫目又囂張,幾乎就像是被日頭烤焦了一般,豔麗晃著人眼。
我的咳疾在那一年大有起色,我的琴技在那一年大有提高,然而那一年中,我所能明晃晃記住的,似乎隻有那一天。
等我慢騰騰回過神來的時候,音符已如素色月光一般流淌過整個宮殿,而秦斂的右手已經變換了十數種指法,他的手指在靈活輕巧地勾搖剔套,玄紋的袖袍,鏤花的襟邊,垂眼淡然。
等秦斂收了最後一個音節,我趴在桌幾上無力道:“我認輸。”
秦斂笑了一聲,道:“你都還沒好好比劃,怎麽能認輸?”
我道:“你不就是想讓我承認你琴藝比我高超麽?這也沒有什麽難的,我承認就是了。”
秦斂道:“我可沒有這麽想。”
我道:“你內心深處肯定就是這樣想的。”
秦斂又笑了一聲,今天晚上他好像很好興致,又道:“要不比比別的?”
我警惕道:“我才不和你比呢。”
秦斂尾音上揚“哦”了一聲:“為什麽?”
我看著他自古琴後麵站起來,一本正經道:“我如果輸多了,我不高興,今晚肯定睡不著覺;我要是贏了,你不高興,今晚肯定也不會讓我睡著覺。怎麽算都是我虧,才不和你比試呢。”
他走過來,把我從椅子裏撈出來,一邊拎著我往床邊走一邊道:“其實有一樣,你要是勝過我,我肯定不會不高興。隻可惜你太不爭氣,自己把機會放棄了。”
“是什麽?”
他單手落下帷幔,帳頂上紅色的芙蓉花頓時開了我滿眼,秦斂捏了捏我的臉,慢條斯理道:“女紅。”
“……”
蘇啟在南朝逗留了六天,每天都過得十分悠遊平安。原本我擔心的刺殺行動並沒有開展。阿寂告訴我,父皇的飛鴿傳書前一日已經抵達蘇啟手中,大體是責令他談判完畢就立即回去。然而蘇啟明顯沒有太乖,星夜趕路於他這種懶散成性的人來說太困難,據說他看完信箋後便扔到了一邊,繼續不緊不慢地把玩著那把他剛剛從兵器鋪淘到的一把銳利匕首。
第七日蘇啟晃悠悠來到東宮,見我手中正捏著一枚繡花針,“嘖”了一聲,感慨道:“我們的二公主就是模仿什麽像什麽,這要是擱別人看見你現在這幅模樣,恐怕還真的會以為你有多麽懂得刺繡呢。”
我立刻作勢要紮他,被他輕飄飄躲開,過了會兒又湊過來,仔細研究紋路,道:“這是繡給秦斂的?”
我清清喉嚨,道:“反正不是繡給你的。”
“你就是真給我我也不要。”蘇啟反唇相譏,接過阿寂奉上的茶放到一邊,捧起腳邊一團小白球,托在手心摸了摸,道,“你學刺繡做什麽?蘇國皇室的女兒從來不學這東西。多沒勁多傷眼的一項活計啊。”
見我不答話,又轉而問道:“你這是打算繡什麽?這是什麽花樣?好像是……鴨子鳧水,蘆葦蕩漾?”
我又要紮他,蘇啟退了退,低笑:“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還不行嗎?不是鴨子是鴛鴦,不是蘆葦是芙蓉。你不就是想讓我說這個?可你這繡的的確不像啊。”
我惡狠狠地說:“我隻不過才紮了幾針而已,你就能看出繡得像不像了?你可真是能幹啊。”
蘇啟把小白貓抱在懷中,捏起茶盞喝茶,慢吞吞道:“就你的女紅水平,還用我看嗎?你告訴我,你現在不是該用直針麽,怎麽就用了盤針?”
“……”我抬頭,誠懇地望著他,很是虛懷若穀地道:“什麽是直針?什麽又是盤針?”
蘇啟一口茶幾乎嗆出來:“你還什麽都不知道呢就敢搗鼓刺繡?”
我有點兒惱羞成怒:“反正,反正這宮中有人知道啊,學學就會了。身為蘇國儲君,遇事這麽大驚小怪,真是有失君子風範。”
蘇啟道:“我明天就要離開南朝了,你就不能跟我說些好聽的?否則等日後我想你的時候,滿腦子都是你凶神惡煞的模樣,你就覺得挺好了嗎?”
我頓時停下來,抬頭看向他:“……明天?”
我有些回不過神來,耳朵裏灌進蘇啟的聲音,腦筋卻無法跟上,隻看到他的嘴唇在一張一合:“我的事該辦得都辦得差不多了,父皇已經催促了。你有沒有什麽要帶的話或者書信什麽的?比如說給蘇姿的……”蘇啟叨叨的話戛然而止,聲音一下子變得有點兒慌亂,“哎你別哭啊……”
他這麽一說我才猛然覺得臉上有些濕漉漉,胡亂用手背抹了一把,然後就見到蘇啟的帕子遞過來,再然後又被我毫不猶豫地推開,最後他歎口氣,撐著下巴瞧我:“這麽舍不得我啊?想當初你嫁來南朝,可是半滴眼淚都沒掉。”
我又抹抹眼睛,終於把臉上擦幹淨,抬眼道:“那有什麽好哭的。父皇安排我同意,分明是你情我願的事情啊。”
蘇啟很快捏了捏額角:“你情我願好像不是這麽用的……”
雖然我聲稱我掉眼淚隻是在哀怨早上被秦斂強行灌下的肉糜粥太難喝,導致現在嘴巴裏還殘留一股難喝的味道,但蘇啟還是堅持認為我掉眼淚是我對兄長深厚情誼的真情流露,隻是我麵皮薄不肯承認罷了。然後他就表示了很大的感動,感動之餘就承諾給我一年之內我肯定還可以再見到他,並且讓我好好照顧自己。
按照以往慣例,蘇啟雖然平日裏行為漫不經心,但他既然給出承諾,那就一定會兌現。然而我還是忍不住想,這一次我得以見到他源於蘇南兩國關於邊界的糾紛,那麽等下一次我見到他,不知道又會是因為哪一類機會。
秦斂晚上回來,眼睛瞥到我手中的半拉刺繡時,我已經做好了和他辯論的準備。如果他還是像以往那樣含著似笑非笑的唇角說句諸如“真是可惜了一塊好布料”之類的話,我必定會回敬一句“你不是也不會女紅嗎,不會女紅的人就不能評論學習女紅的人,你還不懂什麽叫直針什麽叫盤針呢吧”,可是秦斂這回的表現又出乎了我的預料,他那十分好看的眉毛挑了挑,笑道:“你就這麽繡了一天?”
我說:“啊。”
秦斂道:“這是……鴛鴦?”
我說:“啊。”
秦斂道:“繡得不錯。”
我說:“……啊?”
翌日,蘇啟返程。時臨初冬,南朝都城降了薄薄的霧,我目送他在馬上的背影逐漸消失在水杉林外,隻留下清脆而漸滅的馬蹄聲,想起他臨別前的話:“熙兒,你得記住,你不光是父皇的女兒,還是我親妹妹。”
他說這話的時候難得肅穆,一雙鳳眼收起所有調侃,無視不遠處神色淡淡的秦斂,握住我的手腕,神情一絲不苟。我想了想,道:“其實這沒有什麽區別吧?”
蘇啟笑了笑:“區別大了。我跟父皇可不一樣。”
我說:“好吧,我記住了。那你告訴我,你們預備什麽時候向岐國正式宣戰?”
“嗯?”蘇啟想想道,“應該是等我返回蘇國以後罷。”
“你會親自出征嗎?”
“應該不會。”蘇啟抿唇笑笑,“秦斂應該也不會。”
我點點頭,蘇啟沉吟片刻,又道:“要不我給你留兩個暗衛罷?”
我仰臉看他,目光直視,正色道:“哥哥,你不要害我。”
蘇啟瞟了眼秦斂,想了想之後總算勉強答應:“也罷。但是沒事的時候不要讓阿寂輕易離身。你自己珍重。”
蘇啟向北,我和秦斂自宮門向南回東宮。他的神色一直沉靜,看不出任何情緒。如今這位南朝儲君情緒愈發內斂,較之我初見他時,麵皮上露出的表情幾乎少了大半。
他在馬車中漫不經心地把玩手中一塊鴿蛋大小的翡翠圓玉,手指瑩潤修長,襯在一起有一種說不出的清雅無雙。半晌之後我的目光從他的袖口移到他的臉上,小聲道:“秦斂……”
他抬頭看我,我清清喉嚨,道:“你最近是有什麽心事吧?”
他挑一挑眉:“何以見得?”
我道:“總感覺你最近表現比較不正常……”見他危險眯起眼,趕緊倒退一步審時改口,“不是那種不正常,你這麽聰明的人怎麽會腦筋不正常……我的意思是,你最近是不是對什麽東西比較怨恨?不過好像也不對呀,以你的行事手段,怎麽會有東西敢擋你的路……”
秦斂瞅著我,又恢複成了似笑非笑模樣:“是不是南朝風水好,我怎麽覺得你比乍來的時候聰明多了?”
我咳嗽一聲,一本正經道:“近墨者黑,隻是近墨者黑罷了。”
秦斂又笑笑,把手中的翡翠揣進袖子裏,說:“過來。”
我警惕地望著他:“我不過去。”
他很快眯了眯眼,清悠悠念了一遍我的名字,然後清悠悠地道:“你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
這馬車中空間太小,我眼睜睜看著他的雙臂張開又合攏,到底還是把我卷進勢力範圍裏去。伴著衣服簌簌的摩擦聲音,我聽到他的清越聲音自我的頭頂上方響起,再次口齒清晰地喚了一遍我的名字,然後慢悠悠道:“你們蘇國皇族一脈,就是一個狐狸窩。”
我抬頭去看他,不巧碰到了他的鼻子。他低下頭,手指搭在我的手腕處,靈活得就像是爬山虎,順著我的內肘蜿蜒而上。他的指腹在那裏輕輕刮了刮,一陣酥麻顫過,如果不是他及時封住我的嘴唇,我差點就要叫出聲。
我睜大眼看著他,看著他終於後退幾分,顫聲又虛弱地道:“你,你想怎樣……”
秦斂說:“你猜我想怎樣?”
“我怎麽知道……”
他的手指又繞上去,撚著那一小寸肌膚,我在出聲之前及時咬住嘴巴,恨恨地看著他,而他笑得特別心平氣和:“我在嚴刑逼供。”
“……”
他說:“既然想知道什麽時候跟岐國開戰,怎麽不來問我?”
“……”
他又說:“蘇啟還想留兩個暗衛給你,他是把南朝當成什麽了?”
“……”我張了張口,半晌喃喃道,“原來你有順風耳……”
“錯了。”秦斂悠悠道,“我是有千裏眼。我會讀口型。”
“……”
“所以,”他還是平心靜氣瞧著我,“你要不要說點兒什麽呢?”
“……沒有。”
“沒有?”
“嗯。”我瞧著他,“一個字都沒有。”
沒想到他並不逼迫,倒是單手支頤慢聲道:“那好罷。”
蘇啟返回蘇國後,果然即刻調兵遣將攻打岐國。而確如他所言,他與秦斂也果然並未親自出征,南朝派遣了趙佑儀的哥哥趙佑臣前去督陣,傳聞岐國亡國的最後一日,冰冷北風吹得旗子獵獵作響,而岐國國君站在城牆之上,義憤填膺地痛斥蘇南兩國貪得無厭。他從祖宗如何獲得這塊封地說起,一直說到秦斂和蘇啟為了利益拋棄信義,為了目的無所不用其極,此乃當世禮崩樂壞之前奏。聽到最後趙佑臣都已經不耐煩,揮揮手說了兩個字:“放箭。”
於是岐國國君就這樣被亂箭射死在城牆之上。死狀著實慘烈,甚至據說屍體還被兩朝將士帶著血跡的靴子數次踏過。
客觀來講,政治這個東西,本就沒有公平可言。岐國國君在其位謀其政,而秦斂和蘇啟亦然。所以評價他們拋信棄義實在有些過火,雖然他們有時候做得的確太囂張。
捷報傳來時,秦斂正在臥床休息,麵容平靜,帶著些微疲倦。這半年來聖上健康狀況每況愈下,體力不支連日臥床,秦斂近日以儲君之位監國,又兼操心父皇病情,已經連續幾日沒有合眼。如今細細看去,眼底甚至還已有淺淺青色。而他的皮膚一向偏白,於是就愈發明顯。
他難得能像今天一樣睡個囫圇覺,此時收了眼底所有咄咄逼人的架勢,呼吸平穩,麵色恬淡,溫潤如玉。
隻是讓人比較鬱悶的是,秦斂最近日夜顛倒,這樣安靜的時候著實是太少,並且他最近又添了一項惱人的新習慣,隻要醒過來,伸手往床榻一摸沒有摸到人,還沒睜開眼魔音就已經傳了出來,清清淡淡兩個字卻讓我感覺自己被戴上了緊箍咒:“蘇熙。”
我自認做人要大度,所以他若僅僅是這樣喚我也並沒有什麽。但是每回他把我喊到身邊後就開始拿我當宮女使喚,幫他更衣幫他磨墨幫他捶肩更有甚者還要幫他讀臣子們歌功頌德的諂媚奏折,並且一使喚就是一整天,把我逗花逗貓逗八哥的時間都給占沒了,長此以往,我再大度也忍受不了了。
一日我拒絕接過他遞來的奏折,憤憤道:“為什麽要讓我念奏折!”
秦斂雲淡風輕道:“我看了一天眼睛都累了,給夫君分憂,難道不是身為太子妃的責任麽?”
“……”我站在桌案一角居高臨下看著他,表示憤怒,“可是作為英明的儲君,遇到明顯拍馬屁的奏折你本應該看也不看就扔到一邊的!”
秦斂淡淡道:“你的意思是說,我身為一個儲君,卻是一個昏庸的儲君了?”
“……”我瞬間氣短了。
秦斂瞟我一眼,又打蛇隨棍上地道:“難道你哥哥蘇啟沒有告訴過你,正經奏折看太多了,也是需要這種溜須拍馬的人來調劑一下的?”
“……”我本想順著他的話往下說“蘇啟才沒這麽做過呢”,但想想蘇啟平日裏的行為,這句話恐怕連我自己都不相信,於是話到嘴邊又不得不改了口,“蘇啟才沒讓人念過奏折呢。”
秦斂把我的手心重新攤開,把奏折重新放上去,漫不經心道:“別轉移我話裏的重點。接著念。”
“……”
秦斂醒來後得知消息,仍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伸直手臂由我套上給他衣袍,然後他捏了捏我的下巴,笑道:“剛剛打了勝仗,你怎麽反倒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我說;“勝仗不勝仗和我沒有關係。你讓我出宮走走,我肯定立刻精神了。”
他摸了摸我的鬢發,又笑道:“等你把那副刺繡繡好了,我就帶你出宮走走。”
然而就在得勝捷迅傳來的第二日,兩個戰勝國之間就起了內訌。岐國覆滅,國庫被蘇南兩國將士一掃而空,中間或許有些分財不均,但並未出現大的紕漏;但兩國將帥在爭搶記載有岐國所有土地戶籍山川的文書和典籍時出了分歧,蘇國堅持先到先得,想把所有記錄收歸己有,而南朝顯然不同意,於是當著明晃晃的太陽吵起了架,先是言語爭執,又是群體械鬥,到最後不知是誰竟點了把火,將岐國所有重要文書都付之一炬。
本就看不對眼的兩個國家起爭執,不論是多小的事都能窺成極大的事,更何況是焚燒文書典籍這樣嚴重的事。然而我還是鬆了口氣。我本來有些擔心蘇南兩朝是否會有將領一個衝動,趁其不備偷襲對方,由此先引發傷亡再引發兩國戰爭。然而事實證明我杞人憂天,之前簽訂的那個劃界文約,看來兩個國家都還想再遵守一段時間。
近日來聖上身體狀況時好時壞,但以壞的時候居多。不過趙佑臣班師回朝的那一日,聖上的精神難得的十分好,不僅慰問嘉獎了出征諸將士,還剩下了額外精力用來賜宴趙家一家人。
秦斂這一日很早就出去,一直到夕陽西下都沒有回來。我本來以為這隻是一場平常皇家賜宴,但挑燈時分,有關聖上給秦斂再次賜婚的小道消息像北風一樣迅疾地刮進了東宮,讓本來裝模作樣臨帖的我愣了愣。
阿寂一貫不假虛言,既然她告訴我秦斂將要納側妃,那消息應該已經十拿九穩。
平日裏,有關秦斂的消息一向都傳得很精彩,更何況是婚娶這樣的大事。據說賜宴吃到一半,聖上被趙家不動聲色的奉承話哄得很是高興,高興之餘就愈發覺得趙家一家是忠門烈將,加上又聽了如今最受榮寵的貴妃趙雙宜的話,於是萬金之手一揮,隨口就許諾給了趙家一個獎勵,問他們想要什麽。
一時間大殿裏一片寂靜,沒人料到聖上會如此嘉獎,每個人都盤算著這塊天上憑空掉下的餡餅究竟該怎麽接才合適,趙佑儀卻率先站了起來,福了一個標準宮廷裏,臉蛋染了一層暈紅,脆生生地說道:“佑儀失儀,想懇請聖上給佑儀賜婚。”
然後她把目光轉到秦斂身上,看一眼又迅速收回眼,頭埋得更低,聲音也輕了不少,比剛才更軟更糯:“佑儀從小的願望就是嫁給秦哥哥,不在意名分高低。望聖上成全。”
這話一出,大殿裏更加寂靜了。
阿寂講到這裏,我忍不住又愣了愣。真不知她哥哥是不是從邊境給她帶回來一顆豹子膽,這樣不計後果的話她竟然也可以如斯大膽鎮定地當著所有家人的麵,當著全國最尊貴威嚴的天子的麵講出來。從某種程度上說,她真是我目前為止見過的最率直的貴族小姐。如果我當時在場,如果趙佑儀想嫁的人不是秦斂,那我大概都會忍不住給她鼓掌。
我聽完良久沒說話,阿寂瞧著我的臉色,斟酌著輕聲喊了句“公主”。
我“啊”了一聲,回神,擺擺手:“我曉得了。我有點餓了,你去把芙蓉糕端上來吧。”
“公主,”阿寂沒動,依舊顏色淡淡,“您不想知道秦斂是什麽反應麽?”
我說:“他還能怎麽反應呢?如果換做是我,我也絕不會不同意的。我很餓了,你去找些糕點來吧。”
阿寂瞅著我,還是沒動。
我把臨帖推開,趴在桌子上,慢吞吞地道:“這是明擺著的。不論秦斂現在如何反應,趙佑儀終究都是要娶進門的。嗯……現在有傳言說太子妃蘇熙善使巫術,狐色惑人,使太子日漸決斷優柔,在處理兩國關係上也不複以前雷厲風行。這些我都知道的。反正不管我怎麽做,反正我擱南朝大臣的口中肯定就是禍水一個。聖上如此英明,又自知大限將至,聽到這些風言風語肯定不會坐視不管啊。趙佑儀敢在大堂之上這麽說,也許說不定就是有人暗中授意給她撐腰的,而她既然這麽講,聖上必定也是順水推舟的。就算這舟真的被秦斂擋著一時推不動,但是他一人又怎能擋住眾人之力?再者,秦斂如果不想做個未來的昏君,他自己也該知道應當找個側妃娶娶的。”
阿寂上前一步,目帶憂色:“公主……”
我擺擺手,斂正神色:“我餓了,去端糕點。不要讓我再說第四遍。”
我早早就寢,但一直沒睡著。燭火終於燃盡,燈芯“劈啪”一聲,隨即房間陷入黑暗。我自黑暗中聽到門被輕輕推開的聲音,隔著帳子縫隙可以看到窗子上映出重重樹影,地麵泛著清冷月光,就像是蒙了層霜一樣。而秦斂踏著月光走進來。
等他撩開帳幔,我已經閉上眼。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之後,他挨著我躺下來,伴著清淡酒氣。他的頭發有一綹蹭過我的脖子,發梢似有若無拂過,就像是他靈巧的手指,那一瞬酥癢得讓我差點叫出聲,好歹算忍住,繼續閉著眼裝睡。
我的背後隔了很久也沒有動靜,秦斂的呼吸平穩,像是已經睡著。我不動聲色往床裏滾了滾,沒想到很快他跟著也往裏翻身。我又滾了滾,結果他離我較之剛才更近。最後我滾無可滾,而秦斂就在我身後,近得我幾乎可以感覺到他的鼻息。
我一直維持著側身姿勢,最後整個人都僵硬。終於忍無可忍地翻了個身,無奈空間太狹小,一不小心就翻滾進身後的某個懷抱中。
隨後整個人都被鎖住,伴著一聲輕笑:“繼續裝?”
“你好大的酒氣。”我索性睜開眼,連狡辯都省了,“不洗漱就要睡覺,小白都比你懂衛生。”
小白就是那隻小白貓。蘇啟來南朝以後得知它還沒有名字,就讓我取一個。我說叫小白,他說叫小雪,我鄙視說小雪俗不可耐,他回嘴說小白不解風情。爭吵不休之後的解決辦法就是蘇啟說要讓小貓自己決定才公平。於是阿寂奉命把小貓抱到我倆中間,我叫一聲小白,他喊一聲小雪,小貓四腳著地看看他再看看我,然後朝我軟綿綿地喵了一聲跑過來舔我的手指頭。再然後蘇啟辯解說這是因為它和我比較熟於是不公平,最後我倆按照最古老的辦法剪刀石頭布,結果還是我贏。於是最終還是叫小白。
秦斂“嗯”了一聲,唇瓣含住我的耳垂,抿了抿,在我驚叫出聲之前又放開,笑道:“生氣了?”
我說:“你哪裏看到我生氣了?”
秦斂抓了抓我的腰,我一閃躲,一下子撞到牆壁上。他反倒笑起來:“僵得像根木頭一樣。”
我咬咬牙,閉著眼努力睡覺。
他低低地笑,聲音低沉悅耳,手指繞到我的下巴處,微弱的月光下,我勉強可以看到他袖口銀絲的滾邊,舒展搖曳如自在的菟絲草。
我等待他說話,沒想到他竟沒有再開口。隻是摸了摸我的頭發便停止了動手動腳,然後就沉沉睡了過去。
第二日清晨,等秦斂出了東宮,我也拽上阿寂不著痕跡地溜出了宮。阿寂頭一次看到我逾矩沒有反對,反而是默許得十分爽快。聽到我說要出宮,二話不說就準備了銀兩協助我出了宮。
出宮太順利,讓我忍不住懷疑是不是秦斂從中有意放水。但是出了宮也沒有地方好去。我領著阿寂去了上一回秦斂帶我聽儒生舌戰的那個茶館,那裏依舊人聲鼎沸客人滿堂,依舊是毫無遮攔地品評時政。並且我發現這裏的消息竟比我想象的還要靈通,前一日趙佑儀在朝堂之上堂而皇之意圖強嫁秦斂的事情他們也已知曉。
我和阿寂撿了旮旯裏的一張桌子坐下來,聽到不遠處一人道:“聽聞近來陛下病重,太子殿下奉旨監國。趙家本就位高權重,如今若是二小姐再嫁給了太子,那趙家可謂權傾一時,無出其右了。並且據說太子殿下和趙家二千金本就兩情相悅,到時候趙家小姐再吹吹枕邊風,趙家未來當真前途無量啊。”
“兩情相悅?”另一人嗤了一聲,“你打哪兒聽來的兩情相悅?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如今趙家的枕邊風哪能有太子妃厲害?”
聽到了有關我的事,我稍稍坐直了身體,那人正好瞟過我,我下意識縮了縮,但顯然我是高估了自己,人家的目光沒在我身上多作一刻停留,看到已經吊足了眾人胃口,就又懶洋洋地接著道:“太子殿下自大婚以來,為美色所惑,已經做了不少糊塗事。前幾日蘇國儲君來南朝,有人建議將其直接扣押,再略微挑撥一下蘇國藩鎮關係,現今的蘇國國君又垂垂老矣,如此造成內亂的話,至少能讓蘇國國力衰弱一半。這建議聖上也是默許了的,但偏偏太子殿下據理力爭,固執地不肯采納。不但不采納,還拱手讓出前岐國的一座城池給蘇啟,讓蘇國白白撿了大便宜,讓人極是扼腕不已。”
很快有人附和:“這個我也略有耳聞。據說太子妃是蘇國第一美人,生得出水芙蓉之貌,沉魚落雁之姿,一顰一笑都光豔動人,太子殿下在初見她的當天就陷了進去,婚後更是對太子妃寵愛無比,事事遷就,賞賜不斷,出兵打仗都沒忘記宮中佳人,不僅日日飛鴿傳書,還特地從前穆國帶回了極品夜光綢送給太子妃。”
阿寂聽得頗不動聲色,我咽到喉嚨的茶水則差一點就要嗆出來。直覺很想衝上去問問他確定他在說的是秦斂嗎,為什麽我聽著一點也不像呢,反而更像是曆史上那個烽火戲諸侯的著名昏君呢。
緊接著便有人義憤填膺地高聲道:“早就知道蘇國不會安什麽好心!送了這麽一個狐狸精來,意圖昭然若揭!太子妃在一日,我朝便不太平一日!太子殿下再這樣執迷不悟下去的話,我大南朝未來情何以堪啊!”
這話很快贏得了眾人慷慨激昂的附議,人人臉上都現出一種憂國憂民的神態出來,就好像真的見到了南朝末日一樣。
我默默地潛伏在角落,跟阿寂一起一聲不吭。聽著別人毫無顧忌地談論自己以及同自己有關的事,這種感覺還真的是……複雜得太難描述了。總算親身體會到了謠言的偉大。以前隻是在紙書上讀過所謂的紅顏禍水,回眸以傾城,一笑以覆國,低眉淺笑間就足以顛覆一國的興與滅。當時懷著夢幻想著那得是一個多麽美的女子,才能有這般以柔克剛的無倫力量。現在結合自己,終於有些回過味來,敢情美不美並不是最主要,隻要不小心攙和進所謂的民族國家矛盾中,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全身而退。不是成為所謂敵人口中狐媚惑主的禍水,就要成為所謂國人口中通敵賣國的叛徒。
我故作沉著淡定地坐在位子裏聽著他們整個下午都在對當今南朝太子妃口誅筆伐,一直聽到夕陽西下。旁邊一位青年忽然轉過頭來,捅了捅我的胳膊,笑得斯文:“這麽熱鬧的場合,兩位小兄台怎麽一直不說話?”
他嗓門不小,一下子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到我的身上。我回頭看看阿寂,後者立即會意,粗著嗓子道:“我家公子最近聲帶受損,不便開口。慕名前來,聽聽就好。”
那人瞅了一眼我倆麵前的瓜子皮,笑得頗清淡:“聲帶受損還能吃這麽多瓜子?”
我:“……”
阿寂:“……”
晚上我沒有提回宮的事,阿寂也沒有提及。我倆在客棧的客房裏等了半天,也沒有官兵搜人的跡象,最後鬆了口氣,洗漱就寢。
阿寂替我掖好被角,看我還在睜著眼,道:“公主殿下睡不著麽?”
我點點頭,沉默了一下,指尖抓緊被子,在心中思量半晌,最後閉上眼,還是一鼓作氣脫口而出道:“昨天在宴會上秦斂究竟是怎麽反應的?”
我連貫說出來沒有停頓,說完自己都在鄙視自己。昨天阿寂主動提的時候我非不聽,不聽就不聽,現在還要巴巴地特地問。阿寂卻是清冷著眉眼,像是對我的問話早就預料到,聲音古井無波,不緊不慢道:“聖上金口玉言,諭旨無可更改。太子殿下以趙佑儀年紀尚幼為由向聖上請求婚期延期,但聖上沒有答應。宴會過後殿下似乎又去麵見了聖上,但直到今天早晨賜婚的旨意也沒有任何更改。”
我看著她,半晌之後“哦”了一聲,張了張口沒出聲,阿寂看看我,麵無表情順利流暢地把我心中想問又不想問的問題的答案說了出來:“在聖上的旨意裏,殿下迎娶趙佑儀是在一個月之後。”
心思被人猜出來,我心中很有撞牆的衝動。但真實的反應卻是眼皮跳了一下,把自己在被子裏裹得更緊,嘴角抿出一個笑容:“和春節一起過麽?好日子。”
第二日我和阿寂又去了那個茶館,這些讀書人士又有了新話題,隻不過是關於水患汛期,我不感興趣。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出來,卻沒想到在對麵的布店裏見到了趙佑儀。
我估摸著我雖和阿寂一起著男裝,但很容易就能被人認出不是正常男子。一般人看到我這般身高相貌的第一眼,肯定會認為我是戲樓伶人,要不就是宮中侍官;而假如那人像秦斂那般陰險狡詐,大概就已能想到我隻是女扮男裝的女子。
不過著了男裝仍有好處,就是走在大街上人家頭一印象還是會認為你是男子,隻不過是個從事著不尋常職業的男子。鄙夷一下也就擦肩而過,不會再看第二眼。不像之前著了女裝的時候,穿著普通衣服仍舊被人不住打量,那眼神讓我覺得好像我就是一棵開了牡丹花的苞穀一樣。
並且現在還有個好處,那就是趙佑儀也沒有認出我。又或者可以說她隻是在專心挑選布匹,無暇顧及旁邊任何人,自然也就包括我。
挑選完一大堆紅豔布料,她揚長而去。依然是昂首挺胸的貴族小姐模樣,眉睫上沾染喜色,顯然昨天的事還在讓她興奮不已。
阿寂皺皺眉,清清冷冷地道:“真傲慢。”
我回頭瞅她一眼。她很快低下頭,不再說話。
第三天我還是拖著阿寂去了茶館。今日又有新話題,說是趙佑儀蕩秋千的時候不小心摔斷了腿,哭鬧不休一直到秦斂趕到趙府。傷筋動骨一百天,如此一來,想要讓婚禮無缺就不再可能。隻能在婚期延期和單腿拜堂選一樣。據說趙佑儀本來想按期舉行單腿拜堂,被姐姐趙佑娥狠狠批評缺少矜持,呐呐之下隻好通知禮部婚期延期到三個月之後。
三個月之後就到了乍暖還寒的春分時候。按照現在的狀況發展,不知屆時又會是個什麽光景。
茶館中每天都有新鮮事。第六日提到蘇啟前些天似乎有了大婚的意向,於是目前蘇國皇親貴胄裏凡是有個待嫁女兒的個個都摩拳擦掌,安排各種不經意的巧合偶遇。蘇啟從早到晚都可以遇到環肥燕瘦且投懷送抱的各色美人,最後他煩不勝煩,索性閉門謝客。但饒是這樣,還是有人不知用什麽法子鑽進了他的寢宮,等他晚宴微醉歸來,就看到有一個波光瀲灩的美人堪堪躺在了他的床上,並且捂住櫻桃小口,倒打一耙地高聲喊“救命”。
我聽罷笑得前仰後合。蘇啟曾經跟我抱怨蘇國的美人都是母老虎,還是吃人不剩骨頭的那一種。現在看來與之前相比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第九天輪到了和我出宮有關的消息。傳聞中我的形象更加壞,不僅美色害人,還是妒忌成性。一聽說秦斂要納側妃,第二天便賭氣離宮出走。而且出走之前還和秦斂大吵一架,秦斂氣極之下任我在宮外飄蕩,不管不問也不接我回宮。
傳言描繪得有鼻子有眼,細節描述令人浮想聯翩,讓我不禁感慨這真是劇作家們的一塊風水寶地。那些話本哪有這些文人書生們講得引人入勝。
十天過去,我仍舊沒有回宮,而秦斂也沒有派人尋我。第十一日入夜,我尚未就寢,聽到外麵一片喧嘩。推門去看,發現客棧一樓大堂已經聚滿了嚴陣以待的官兵。
我扶住樓梯扶手,看著底下的人烏拉拉跪了一地。而秦斂一襲黑衣,背手站在大堂中央,姿態帶著我極少見過的清峻冷淡。
然後他像是有所感覺,微微轉身抬起眼睛,一下子就極精準地盯住了我。
燈火通明之下,他的眼眸深邃難摹,麵容輪廓棱角分明。即便現在地勢我高他低,我卻依舊還是覺得他在居高臨下。
在他的目光之下我連稍微的拖延都覺得是在犯罪,一邊腹誹一邊不敢怠慢地下樓,走近他身畔時被他抓住了手腕,他背著燭火,用一種清淡又難辨的目光從上到下審視我一番,最後什麽表情都沒有,隻是微微動了動唇角,吐出兩個字:“回宮。”
從我今天見到秦斂第一個時刻起,到我們回宮途中,他的表情一直不太好看。寬闊的馬車中我倆並排而坐,我的左手和他的右手相距一尺遠。而秦斂自拖了我進馬車後就一直單手支頤閉目養神,有微弱的光線描摹過他的側臉,映出他微鎖的眉心,挺直的鼻梁,以及涼薄的嘴唇。
不得不說,側顏當真端得無雙的好風致。
我和蘇姿以前閑著無聊研究各國皇室八卦那會兒,曾經總結過有史以來英俊又英明的君主,而蘇國和南朝榜上有名。隨後我倆又偷偷總結這些英俊又英明的君主的情史,發現了許多好玩的事情。
這麽多任君王,倒是沒有發現清心寡欲不近女色的,反而個個都是走的極端,不是風流倜儻就是情根深種。而不論從正史還是野史看,我們蘇國顯然都屬於前者。從開國到現在曆任五位帝王,個個都是倜儻人物,從宮中倜儻到宮外,又從宮外倜儻到國外,鬧出來的所謂的才子佳話數不勝數,隻是子息卻是一直不旺,到了蘇啟這一代就隻剩他一個男兒長大。
而南朝正好相反。從開國到現在,除去當今的這位以外個個都是癡情種,並且癡情的程度還逐漸加深,到了當今聖上這一任戛然而止。曆代帝王做過的癡情事也數不勝數,可以為了所愛之人同大臣拈酸吃醋;為了寵姬一場風寒從戰火衝天的前線一路星夜加急趕回來;為了美人的一句無心話興一個家族,或者亡一個國家。
我那時候總是覺得不可思議,這個南朝皇室該是一個多麽神奇的皇室。自古美色如禍水,而南朝的禍水自開國以來光明日大地流了將近三百年,竟也沒有早就出一個昏君,著實讓人匪夷所思。
我們討論這話題的時候正是陽光明媚春暖花開,誰也不曾料到我有朝一日會嫁給秦斂,誰也不曾想到我或許就有機會變成南朝的一鍋禍水,而蘇姿美眸微垂,語氣淡淡地說:“也不知誰會嫁給他。”
這個“他”指代秦斂。我和蘇姿那時候已經把他的生平事跡研究得十分深刻,熟悉得就好像秦斂真的和我們熟識一樣。而我當時拍拍蘇姿的手背,試圖安慰她:“其實也不一定啊。既然當今這位君主不癡情,那他的兒子或許就已經把南朝曆代帝王癡情的傳統給廢掉了,所以說嫁給他也沒什麽好的啊。”
當時蘇啟也在場,難得他能同意我的話,指了指團扇背麵秦斂的畫像,很一本正經地道:“你們一定沒見過南朝以前那些帝王的畫像。我見過,嘴唇都厚的很。隻是從這一任君主才開始變化,你再看看這個秦斂,嘴唇薄得就跟兩張餃子皮一樣,自古薄唇多薄情,這一定是個無情之人。”
我當時望著蘇啟,決定實事求是:“哥哥,其實你的嘴唇也挺像兩張餃子皮的。”
蘇啟臉皮厚得很,雲淡風輕地連眉毛都沒動一動,隻是“哦”了一聲,平靜道:“你的嘴唇倒是不像餃子皮,圓滾滾的就像是碾餃子皮的擀麵杖。”
“……”
我回憶往事的時候一直都在盯著秦斂的嘴唇看,他一直合著眼,無動於衷,仿佛真的睡著了。我靜悄悄湊過去一點,眯起眼,手指隔空描摹著他側臉的輪廓。從發頂的玉冠,到頸間的衣領,秦斂的容貌精致而不陰柔,當真當得起南朝團扇扇麵上的第一頭牌。
我描了一會兒覺得無趣,正打算退回原位去看窗外,手卻被他握住。
如今的南朝已到了寒冷的冬天,秦斂的手還是很溫暖,甚至連拇指上的那隻幽綠的玉扳指都是暖的。我抬頭看他,秦斂正一臉似笑非笑。
他漫不經心地問我:“在宮外玩得好不好?”
我往後退了退:“比,比較好。”
秦斂道:“十一天不回宮……”
他還沒說完就被我打斷,糾正:“十天半。我是早上離宮,現在才晚上,所以第十一天還沒過完,隻能算半天。”
秦斂涼颼颼地瞟我一眼,仍是說道:“十一天不回宮你還有理了?我幾時說過你可以在外麵待這麽久了?”
我小聲反駁:“可是,你也沒說過不能呆這麽久啊……”
“我確實沒說過。”秦斂語鋒一轉,冷笑一聲:“所以合著你離宮不歸倒還是我的錯了?”
“……”
秦斂又慢條斯理地從懷中摸出一個物件,攤開掌心,白色的絲綢麵料立即舒展開,中間露出一枚銅錢大小的醒目紅色。
見到這個東西的第一刻,我就開始不動聲色往後縮。
秦斂說:“這是你繡的鴛鴦罷?”
我幹笑了一聲,猛地發力,想從他手中搶過來,結果還是被他輕飄飄躲開。
秦斂瞥我一眼,繼續說:“我有沒有說過,你繡完了以後才能出宮?”
我又幹笑了一聲,點點頭,雙手開始撐著座位往後退。
秦斂身體前傾,似笑非笑道:“所以,蘇國的鴛鴦隻有一個腦袋就算是完整的了?還隻有鳥嘴沒有眼睛,你以為鴛鴦和你一樣,隻知道吃不知道看就能活著是不是?”
我的身後已挨到了馬車一角,退無可退。而秦斂堵在我麵前,我試著推了推他,可他一動不動。
他一臉嘲弄,我看著他,最後索性閉上眼,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表情,脖子一梗,大聲地道:“反正我就是出宮了,你想怎麽辦就怎麽辦吧!”
秦斂哼笑一聲:“怎麽,想造反?”
我緊緊閉著眼,昂著下巴,過了一會兒四周變得寂靜無聲,我睜開半隻眼,還沒看清麵前事物,一個重重的彈指就落到了我的額頭上。
秦斂一點手勁也沒省,我頓時痛得東倒西歪,眼淚都差點不留神蹦出來。結果他又施施然退回去,施施然坐端正,撫弄著袖口鑲著的那一圈狐狸皮毛,慢悠悠道:“在外麵這麽多天,都做什麽了?”
我捂著額頭沒有好聲氣:“什麽都沒做。淨聽茶館裏那些酸書生講故事了。”
秦斂挑挑眉,問:“都聽到什麽好故事了?講來聽聽。”
我想了想道:“那些人把南朝當今太子妃誇成了天上有地下無的第一美人,並且還是開天辟地第一禍水。禍國殃民,就沒幹過好事。”
秦斂眉目不動地“哦”了一聲:“然後呢?”
我不平道:“我以前在蘇國的時候風評明明很好的。即使比不上哥哥和姐姐,但總歸也沒什麽壞評呀。誰想到來了南朝就突然多了這麽多人仇視我,明明我和他們根本就不認識,可他們那些話說得嚴重得就好像我真的是現世妲己一樣。”
秦斂輕笑一聲沒說話。懶散地靠著身後軟墊子,過了一會兒才彎了彎唇角,懶懶道:“你如果是妲己,那誰是紂王?”
秦斂拖著我出客棧的時候我就在想,他為什麽要來接我回宮。這回出宮同上一次不同,按照我了解到他的個性,以及他慣常用的教訓人的手段,他本該直接任我在外麵自生自滅,最好是被小偷偷光了財物,落魄潦倒無處可歸之下再冷眼旁觀我乖乖回宮。如今這樣親自接我回宮,實在不該是他平日裏做出來的事。
而等我回了宮,我才終於了解了原因。宮中已經傳言紛紛。當今聖上連續兩天昏迷不醒,晏駕之日或許就在這兩天了。
秦斂把我押回東宮,自己卻連門檻都沒踏進就去了他的父皇那邊,並且自此兩天內都沒有回東宮。第三天的清晨我還在睡覺,阿寂推醒了我,低聲說道:“聖上薨了。”
這已是意料之中的事,所以並無多少驚訝。待我們趕到時,身披孝服的人們跪了一地,哭聲震天。趙佑娥率先看到我,和她的夫君大皇子秦旭一起向我致意。隨後久未謀麵的已婚丈夫秦楚也看到了我,很快眼前一亮,立即往我身後找阿寂。
看來他既娶了王妃,對阿寂還是不死心。我瞅他一眼,低聲提醒他現在的場麵狀況:“三皇子殿下。”
“嗯。”秦楚漫不經心地應了聲,還是在找阿寂的身影,可惜找了半天沒找到,隻好回過頭來悶悶地看著我,低聲問道,“太子妃殿下,聽說前兩天你身體不適,這兩天可是轉好了?怎麽不帶侍女一個人就過來了?”
我身後明明站著兩個小丫頭的。我看他一眼,心中無語。況且這次不知道又是誰的傳言,我明明身體健康得很,胃口好又不咳嗽。秦楚身邊的三皇子妃明顯臉色已經變得有些不好看,但仍舊是忍住。回過頭去看丹陛之上。
我也順著她的眼神往上瞧了,看到了不遠處的秦斂。背著手長身玉立,麵色肅然,有種我不熟悉的氣場在從內而外地散發。我低下頭,小聲對秦楚道:“小毛病而已,已經不礙事了。多謝殿下掛心。”
秦楚見我不搭茬,悻悻作罷。過了一會兒還是不甘心,扭過頭低聲對我道:“太子妃殿下,我很想念阿寂姑娘。”
我正色提醒道:“殿下,先皇駕崩了。”
“啊,是了。”秦楚作恍然大悟狀,道,“所以四弟登基,我現在是否該喚你一聲皇後了呢?”
“……”我和他的思維方式不在一個物種上,隻好默默閉嘴。
先王駕崩,人人忙碌。而其中最忙碌的大抵要算是秦斂。接下來一直到他登基前的十幾天,我見到他的次數不超過兩回。
先皇大行之後兩天,宮中傳出傳聞。據說先皇那一日回光返照,稍稍清醒之時召秦斂單獨覲見。秦斂進去後,過了片刻竟然隱隱傳出了爭執聲。這對一向和睦的父子倆不知為何爭吵起來,後來聲音越來越大,以先皇摔碎了藥碗而重新歸入寂靜。
侍官們趕緊進去收拾,見到秦斂跪在床邊,微微垂頭,辨不出神色。而先皇倚靠在床頭,揮揮手疲憊地道:“我管不住你了。我當初就不應當同意你們兩人的婚事。你好自為之罷。”
先皇給儲君允諾的婚事,除了趙佑儀和秦斂,就隻剩下我和秦斂這一樁。而據今情勢判斷,明顯先皇後悔的是我和秦斂這一樁。
這故事由阿寂轉述,我聽完心中五味雜陳,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算好。我抱著小白,低頭一下一下摸著它的皮毛,阿寂看著我,慢慢考慮著說出來:“公主,我們要不要……”
我猛地揪緊了小白的脖子,它立刻拿爪子撓我表示抗議。我把它放回地上,拍拍身上的幾根白毛,輕聲說:“不。”
我們即將搬離東宮,阿寂忙著收拾整理,餘下我一人無所事事地逗貓哄鳥喂金魚。我把小白放到魚缸旁邊,看它眼帶好奇地試圖去抓水裏的魚,又怯於流動的水,於是白色的爪子碰一碰又趕緊縮了回去,如此循環往複數次,竟也沒覺得膩。
小白這架勢讓我想起了自己和秦斂平日的相處。我平時受他壓迫慣了,也曾想過奮起,不撩撥一下我就不甘心,但偏偏我有膽量撩撥沒膽量承擔後果,於是就遭到了無恥之人更深重的壓迫。如此惡性循環,而詭異的是我在每個下一次竟也都沒有長記性。
登基的前一天我終於見到了秦斂。他踏入東宮的時候挾著一股外頭的寒氣,端莊嚴肅的衣服把他那張無表情的臉襯得更是麵如冷玉。他站在那裏看我一眼,我立即很上道地上前幫他更衣。
“還是這裏暖和。”他歎了一聲,仰起脖子讓我解開扣子,隨後拿冰涼的手指勾了勾我的下巴,“明天就要搬去新的宮殿,東西都收拾好了麽?”
“差不多……”我的話音還沒落下,就聽到身後“砰”的一聲脆響。
我嚇了一跳,趕緊回頭看。桌子上的魚缸不翼而飛,桌腳處倒是散落了一地碎片,水沿著縫隙蜿蜒開,一條金魚正在地上半死不活地掙紮,另一條金魚則正在貓的嘴裏奄奄一息地拚命蹦躂。
小白叼著魚身,看我的眼神頗驕傲。想想也是,它對這兩條魚已經虎視眈眈了許多天,在這一晚孤注一擲一擊得手,也難能不驕傲。
我放下秦斂衣領處尚未解開的扣子,正要過去解救,被秦斂一把撈住腰:“碎片紮破了手怎麽辦?”說罷喚來先前被他打發到門外的兩名侍女來收拾。
兩名侍女合身撲過去,小白身姿輕盈地想跑掉,被侍女眼疾手快地捉住了尾巴。當下捏住貓下巴就要撬開它的牙關,被挑戰了原則問題的小白顯然相當不悅,尖利的爪子不客氣地一抓,侍女的手背頓時現出一條長長的紅道子。
兩人一貓在那裏僵持,秦斂倒是沒所謂,一邊自己解扣子一邊悠悠開口:“那條魚估計也活不了了,隨它去吧。”
他講得這麽大方,我卻十分心疼:“那條魚比剩下那條好看多了……”
秦斂極鄙視地看著我:“你故意把魚放貓跟前,現在又想著假慈悲?”
我張張口:“……”
我還在琢磨著他話裏是否有話,他已經頭也不回往屏風後麵走,漫不經心又飄過來一句話:“明天讓人再去給你弄兩隻來。”
當天晚上我做了噩夢,大口喘息著醒過來,覺得胸口千斤重。微微側了眼,才發現是秦斂的手臂橫過了我的心口,壓得我透不過氣來。
我稍稍動了動,發現想要把秦斂的手臂甩下去十分困難。隻好捏住他的衣袖往下拖,沒想到這一拖順便也驚醒了秦斂,有個沉沉的聲音在黑暗中驀地出聲,語速平穩,聲調平常,嗓音不帶絲毫睡意:“你在幹什麽?”
這聲音給我的驚嚇程度跟剛剛夢裏那一雙奪人心魄的貓眼有的一拚。我倒吸一口氣,被秦斂及時捂住嘴,想要發出的尖叫聲被他全數憋在了喉嚨口。
我嗚嗚地掙紮,他終於放開我。我拍著驚魂甫定的胸口,看著他睜著的眼睛惱怒道:“半夜說話也不給人心理準備的!”
秦斂換了個姿勢,把我往懷中一攬,重新閉上眼,聲音又漸漸低下去:“誰讓你不老實。好了睡覺,我很困了。”
次日登基大典,再過兩日即將是冊封典禮。在此之前阿寂曾說我被冊封為皇後是天經地義,我說這世上沒有什麽東西是天經地義。結果事實果然印證我的理論正確,大臣們果然以各種亂七八糟的理由開始反對我被冊封為皇後。
朝堂之上幾乎是一邊倒的趨勢,搜刮了長達十數條的理由阻止秦斂冊封,甚至不惜直接指出我身為蘇國公主,又一副禍國殃民之貌,嫁來南朝必定心存謀逆之心,以一個異族女子做皇後,難安天下人心。況新帝登基,冊封之禮也不必急在一時。
據說當時言論激烈,臣子們義憤激昂的高聲話語幾乎要掀翻大殿的天花板。而秦斂一直一言不發,單手支頤,眼睛隱在十二毓的帝冕後頭,神色難明,越發的高深莫測。
先皇駕崩,按南朝舊製新帝需至少守孝三月。
在反對立後的臣子中,趙佑儀的兄長趙佑臣聲音最為激烈。趙家近兩年風頭日盛,在朝堂之上成一家之言,而擁護者甚眾。雖然趙佑臣口口聲聲勸諫新帝以大局為重三思而後行,然而鑒於他那一向溺愛的妹妹三月之後就要嫁給秦斂,所以很難讓人相信他沒有私心。
一次短暫的早朝,雙方依舊各執己見,隻好暫時不了了之。
其實我也一直覺得秦斂堅持得莫名,無法理解他為何要堅持立一個蘇國的公主為皇後。若是他先前能谘詢一下身為當事人之一的我的意見,那我一定會告訴他其實我並不十分在意那個名分。雖然這話聽起來實在有些虛假,然而這確實是我的實話。
因為誰都心知肚明知道,這不過是多此一舉。
這件事若是擱在蘇國,換成愛江山勝過愛美人的蘇啟,或者是我的父皇來考量,他們大概連敷衍都懶怠,必定第一時間的第一想法便是以國家大局為要義,朝臣之言為重點,順水推舟地給寵姬說幾句巧妙安撫的話,賞賜幾件貴重罕見的珠寶,或者至多建造一座新的宮殿,這件事就可以輕描淡寫地翻過去。
然而秦斂的心思一向是海底針,我揣摩不到。想來想去,也隻想到了一種勉強的解釋。他一向都喜歡準備能夠周全一些,再周全一些,直至精確計算到纖毫,事無巨細地都考慮到。
所以,就算是做戲,那也要做到有始有終。暫時障眼出一個愛美人不愛江山的昏君形象,以治國無方之名,行暗度陳倉之實。待到春花爛漫時,既聞蘇國哭,也聞南朝笑。
雖然尚未冊封,但我已經被安置在了隻有皇後得以入住的永安殿。秦斂不經通報悄無聲息邁進宮殿門檻的時候我正在和阿寂一起百無聊賴地喂金魚。我趴在桌子上,看著魚缸裏搖頭擺尾的金魚憂心忡忡地道:“阿寂,我這魚食是不是喂得有點兒多了……”
阿寂溫吞地說:“那您就別喂了。”
我說:“可是我已經小半月沒有喂了呀,我怕它們還沒吃飽……”
“……”阿寂很忍耐地說,“那您就再喂一些吧。”
“可是我又怕它們會撐到呀。”
阿寂:“……”
直到身後有人清咳一聲,我倆才回過神來。寢殿中的侍女已經一個都不剩,而秦斂的食指輕輕敲點著桌角,眸子漫漫瞟過我,一聲不吭。
阿寂依我的眼色已經退下,我默默走到秦斂跟前,看看外麵掛在樹梢的月亮,再仰臉看看他。
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以往秦斂來的時候總是帶著一句諸如“你在做什麽”的開頭語,如今他跟貓一樣地沒聲沒息走進來,還帶著淡淡的表情一言不發,讓我一時頭腦停滯,都不曉得該做什麽才好。
秦斂看著倒是挺氣定神閑。氣定神閑地揀起我隨手塗抹扔在桌上的水墨畫瞧了瞧,又扔掉,然後氣定神閑地環顧了一圈寢殿四周,最後轉身在床邊坐下,繼續氣定神閑地瞧著我不說話。
“……”
如此一來,最後的結果就是我也走過去,默默地繞過他爬上床,看著燈火被熄滅,然後默默地看著他在黑暗中舒展雙臂,兩人結結實實地貼在一起。
過了許久,四周萬籟俱靜。我眯著眼睛,努力地在黑暗中瞧著秦斂的臉頰,飽滿的額頭,挺直的鼻梁,雕刻般行雲流水的下頜。真的是好看又耐看的一張臉。
其實假如回顧一下初初大婚磨合時的往事,再忽略一下存在諸多變數的未來,我和秦斂的相處如今算是越來越和睦。
秦斂作為儲君時,出色的作為自不必說;而他作為一個夫君,大抵也算是不錯的,最起碼,比我嫁來南朝前想象的日子要好得多。
我常常在猜測,那些被和親的公主們,在遠嫁的時候,在被夫君掀開紅蓋頭的那一刻,究竟是抱著何種的心態;而那些身負國家重任被送出去的絕色美人們,在向著他國國君盈盈跪拜的那一刻,又該是抱著何種的心態。
我想,在這其中,我雖不算是幸運的,卻也應該不算是最不幸的。
有時我也會不無自暴自棄地想,真希望這隻是一場夢,而我可以在其中永不醒來。
可是它終究不是夢。而有時我也會不無自私地想,名留青史和遺臭萬年都是身死形滅之後的事,而那些其實與我的自身並無什麽真正關聯,所以我為何不索性順從心願,什麽都不在乎,好好享受現在。可是再轉念一想,就算我一廂情願地願意沉醉其中,然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況且我假如真的這樣自私,大概永遠都不得心安。
秦斂呼吸平穩,我瞅他瞅了有一會兒,把手從被子裏抽出來,指腹很輕地刷過他的嘴唇。
有和其他地方的皮膚不同的很好的觸感。
他沒有反應。身形的線條在昏暗中一動不動。
我膽子大了一點兒,然後湊過去一點,再湊過去一點,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音,然後支起半個身子探過去,撐住枕頭,微微歪頭,靜悄悄地把嘴唇印上去。
我親了一下,秦斂還是沒有反應。而嘴唇相貼較之剛才手指接收的感覺更加良好,於是我猶豫了一下,又低下頭親了一下。
但這回力道沒有把握正確,我的牙齒差一點就磕到他的。而秦斂睡眠一向輕淺,我驚得趕緊跌回床上裝死,摒神靜氣過了好一會兒,沒想到他還是沒有反應。
於是我又慢慢湊過去試圖進行第三次……
這回終於沒了好運氣。秦斂在黑暗中倏然一睜眼,我嚇得差點叫出聲。他及時捂住我的嘴巴:“別叫。”
片刻後我把他已經遊移到脖頸的手拿開,正打算枕住枕頭重新睡下,被他伸手一撈,我一下子就趴到了他身上,再定住神的時候兩隻手已經緊緊抓住他胸前的衣襟,後背上還壓著他沉甸甸的雙手。
“你睡不著?”
我鎮定道:“我就要睡了……”
“你剛才在幹什麽?”
“準,準備睡覺啊……”
秦斂“唔”了一聲,慢慢道:“剛才好像有人親我來著……”
我繼續鎮定道:“你必定是做夢了。”
秦斂笑了一聲,手從我的後背一路滑到我的側臉,摸了摸,然後笑意更深,連語氣裏都帶著調笑:“那你的臉怎麽這麽燙?”
“……”
這人根本沒法蒙。
記得以前在蘇國的時候,蘇啟捏著扇柄曾經對我說:“蘇熙,身為關愛你的兄長,我真誠地建議你,照你這種腦子,你以後要是找夫君,找個一般聰明的就好。太聰明的我都替你覺得前途未卜。你說你要是跟他過招,除了吃癟丟咱們皇家的臉麵,還能有什麽?”
我:“……”
我當時還不以為然,可如今嫁給秦斂,我便深以為然了。
我在黑暗中無比鬱悶地瞪了他一眼,從他身上滾下去,翻身正對牆壁。秦斂從身後靠過來,摟住我的腰,在我的耳畔微微一笑:“你睡不著罷?”
我使勁閉著眼,試圖無視身體漸起的感應,咬緊牙關道:“不,我睡著了。”
他嗤笑一聲,手指像是五齒梳子一般梳理著我的頭發,他梳理得又慢又輕,讓我幾乎真的就要睡著,沒想到突然有兩片溫軟的東西印在了我的後頸上,帶著力道與酥麻,讓我倏地睜開眼,整個人都沒了力氣,連話也是喃喃出來:“你……”
聲音低得像是蚊呐,完全可以忽略不計。而秦斂也真的忽略不計,從後頸親到後背,又在耳垂處輕輕地碰,兩隻手也沒有閑著,招招都是精準的力道和位置,我就像是喝醉酒一般醺醺然,又想是被高人製了穴道一般渾身不停控製,就算拚命咬住舌頭也沒能招架住,最後還是從唇角溢出一聲微弱的哼哼。
我本以為今夜又得折騰一番,然而又在一絲清醒中意識到如今還在新君守孝期內,正打算說點什麽以體現我的端莊賢淑重大體識大局,沒想到他卻突然又收回了手。
我忍不住扭頭回看他,沒想到他呼吸平穩自然,就像是剛剛那雙肆虐的手根本不屬於他一樣。他又重新把兩個人裹進了被子裏,然後在被子裏拍了拍我的手臂,分外溫和地道:“睡罷。”
“……”
第二日醒得早了些,聽到外麵的聲響才知道前一夜下了厚厚的雪。
等我慢騰騰洗漱完畢,永安殿內的積雪已經被清掃完畢,露出一塊塊鋪就的青色方磚。我和阿寂對視一眼,她很快心領神會地捧了一個手爐過來,然後我們兩人去了不遠處尚未來得及打掃的西花苑。
在蘇國時,鑒於每年冬天我都隻能臥床咳嗽,特別是下雪那幾日,按照太醫院內各位老頭子的理論我就尤其更加不能夠邁出寢殿半步,所以導致我對雪這個可見而不可摸的東西一直都望眼欲穿。
很小的時候我還不懂事,有一次無視太醫的千叮萬囑,趁著宮女一時不備偷跑出去,腳踩在雪上的咯吱聲響,以及雪花滴在手指尖的六角形狀都讓我覺得分外新鮮,於是一個人躲在禦花園偏僻處偷玩了一個時辰。然而我沒想到的是這一個時辰竟牽引出了我以後的幾十個時辰都高燒不退人事不知,等我兩日後真正醒來的時候隻覺得渾身酸痛,問了阿寂才知道太醫們幾乎是紮了我一身的針灸才把我的半條小命從鬼門關處拽回來。
而據阿寂描述,鑒於我當時慘不忍睹的狀況,無論是身形頭腦和脾氣都已初具儲君規模的十一歲蘇啟極罕見地雷霆大怒,差點就遷怒到把整個宮殿的宮女都捅成人肉串燒串到他那把絕世好劍上。
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敢放肆。所以十幾年以來雪對於我來說,甚至比從西域進貢來的香料還要奢侈。
在阿寂的指導下我剛在掌心團出一個雪球,就聽到不遠處沉悶的鍾聲響了起來。那是秦斂下了早朝。
以前我一直覺得蘇國的朝會時間很不人道,早到冬天時甚至直到下朝太陽都還沒來得及探出來,官員還要回家再睡個回籠覺才能各自去當差,如此倒騰又是何必。然而我來了南朝以後才發現這裏的朝會甚至比蘇國還要更早半個時辰,早到假如秦斂前半夜逗弄我逗弄得久了些,那後半夜我才剛睡著他就已經需要掀開被子起床。
以前他的動作很輕,基本打擾不到我的好眠;然而這幾日秦斂的行為比較不正常,不正常的表現之一就是他變得很喜歡在每天下朝後我睡得最迷糊的時候把冰涼的手塞進我的脖頸裏,然後再操著手笑如春風地看著我驚叫一聲坐起來。那副笑容真是沒有半點做錯事的自覺,如此擾人清夢還能如此理直氣壯,我除了蘇啟再沒見過別人厚臉皮到這樣。
我在阿寂的指導下團出一個巴掌大的雪球,然後毫不猶豫地往她脖子裏一塞,接著又迅速後退。阿寂愣了愣,然後順手捏出一個雪餅,朝我擲過來。
我再扔,她再投。如此玩了一會兒後兩人都嗬出大團白氣,眼瞅著阿寂的雪球再次直衝麵門飛過來,我眼疾手快地往後退,結果沒有料到腳跟會絆住一根樹杈,我一個不穩,理所當然地開始往雪地裏歪。
這期間我聽到了周圍侍女整齊的驚呼聲。
然而我終究沒有磕到地麵上。一雙手及時撈住了我的胳膊,把我從離地麵一尺的地方拽了起來。
然後我又聽到了周圍侍女整齊的抽氣聲。
我順著那隻紋著精妙雲紋的袖子往上看,最後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隻是這張臉此時看起來和往常不大一樣,雖然下頜依舊線條漂亮——秦斂的額頭上粘了不小的一塊雪,而他的眉頭也因此微微蹙了起來。
一看便知是阿寂本來打算投向我的那個雪球的功勞。
周圍的侍女立時嘩啦啦跪倒了一片。秦斂抬起眼皮看看我,眼珠稍微動一動就有雪花從額頭處簌簌地掉了下來。他的手從胳膊滑到我的手心,然後將我提起來扶正。然後他再看看我,頃刻後我終於從呆滯中會意過來,把他頭上的雪用手托著掃下來。
我剛剛把手心的雪扔掉,就有侍官從不遠處小跑過來,細聲細氣地道:“陛下,趙佑臣趙大人求見。”
我清清楚楚地看見秦斂的眼角輕輕跳了跳。然後他慢條斯理地撫著我的領口,慢吞吞地道:“宣。”
我這還是頭一次近距離地看到趙佑臣。以往他大多都是出現在阿寂向我述說的傳聞中。趙佑臣雖然身為武將,卻沒有武將那般威武高大的身軀,反倒生得幾分瘦弱書生樣,隻是嘴唇看起來比秦斂還要涼薄,眼角形成一個狹長上挑的弧度,眸中銳利精光微微一閃,一看就不是一個可以輕易對付的人物。
隻不過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比秦斂還要長上三歲,單憑他的容貌看,我還以為他是一個初出二十的少年。
秦斂背對著他,微微傾身,捏起一把雪在手心裏揉,漫不經心地開口:“趙卿家,這是今年冬天第一場雪吧。”
趙佑臣微微躬著身,聲音和他的長相一樣年輕:“回陛下,是的。瑞雪兆豐年,明年必定是個好收成。”
我杵在一邊,仰臉看看秦斂的側臉,明明神色平常,卻又平白生出一股讓人不敢平視和親近的清冷威儀感。
原來秦斂在臣子麵前是這個樣子。
秦斂把雪球在手中上下顛玩,一邊悠悠道:“右相昨日提起告老還鄉的意願,你來可是為了此事?”
趙佑臣頓了頓,還是恭敬答道:“陛下英明。宰相之位一日不可缺,又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機要位置……”
他還沒說完就被秦斂笑了一聲打斷:“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昨天你說皇後之位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照你的理論,這世上得有多少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他的話明明說得很慢,語氣又溫吞,趙佑臣卻很快跪在了雪地上,頭深深地伏了下去:“臣惶恐。”
秦斂淡淡地“嗯”了一聲,拉過我的手,把捏得極圓的雪球放在了我的手心裏,然後拖著我的手腕頭也不回地離開,隻留下聲音輕飄飄回蕩在身後:“是該惶恐惶恐了。那就暫且跪著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