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離開A城之前,罌粟從李遊纓那裏借來的錢,不是她自己還回去的。


  梁方把錢拿過來的時候,他身後還跟著一個路明。後來楚行出門上車,罌粟正要去找李遊纓,路明叫住她,一臉欲言又止的模樣:“罌粟小姐需要交給李先生多少錢?給我個具體數目,我去幫你還了就是了。”


  “為什麽?”


  路明左顧右盼,顯然不願多說。但罌粟這些年被楚行熏陶,盯著人看的眼神和動作早已學了楚行十成十。路明被她盯了不久,就敗下陣來,有些尷尬地開口:“聽說前天罌粟小姐和李遊纓出門打了會兒網球,後來還請他吃了一頓飯,是嗎?”


  罌粟心裏快速轉了一下,一邊說:“怎麽?”


  路明看看她,在心裏歎了口氣:“你還記得前天是什麽日子嗎?”


  罌粟麵無表情望著他,路明終於把心裏的那口氣歎了出來,四顧無人,從口袋裏摸出一個扁形方盒,遞過來:“我昨天匆忙買的,你將就一下,一會兒拿這個當生日禮物。”


  那裏麵是一塊格子手帕,顏色低調素雅。罌粟瞥了一眼,一時沒接,柔柔婉婉地問:“路總助為什麽會這樣提點我?”


  “提點你總歸對我沒壞處。”路明把手帕往前遞了遞,催促道,“拿著啊。”


  罌粟對著那塊手帕發怔,過了片刻才接過來。路明轉身要走,被她叫住:“路總助。”


  “什麽?”


  罌粟垂下眼,交握著手,肩膀柔弱,全然一副誠懇到不能再誠懇的態度:“那天在崔家門口的事,這些天我一直記著,現在我向您鄭重道歉。歉禮跟今天手帕的錢,回頭我一並登門還給您。”


  路明張張嘴,直覺就想說千萬別這樣,你來登我門我是一萬個受不起。敷衍著笑了兩聲,連連擺手:“沒事沒事,你不說我都差點忘了。你也不用放在心上。”


  罌粟安安靜靜地說:“那怎麽能行。的確是我的錯。”


  路明每回跟罌粟打交道,都覺得她這些年來簡直深得楚行真傳。每一句話毫無感情地鋪陳出來,讓人不知道她究竟是真被哄得高興了,還是在不動聲色地笑裏藏刀。路明敷衍著笑兩聲,隻想快點往外走,偏偏罌粟又開口問他:“路總助,你們什麽時候來的A城?”


  “昨天中午午飯都沒吃,楚少就說要過來。”路明想了想,又歎了口氣,指了指茶幾上罌粟的那個新手機,說,“說句實話你大概不愛聽。其實你何必去換個新手機?楚少爺想要找的人,至今還沒有找不到的,這一點難道你會不清楚?”


  罌粟臉上仿佛恭順傾聽,手裏卻在有一搭沒一搭地轉著那塊手帕,等他說完了,垂著眼,半天也不答言。路明知道她向來心中執拗,楚行的話尚且擇爛菜一般聽一半扔一半,就更不要說他的勸言。路明看她這樣,也不再唱獨角戲,一個人轉身走了出去。


  十幾分鍾後,罌粟上了車。楚行正在批文件,隨口說了她一句:“太慢。”


  罌粟猶豫了一下,又咬了一下唇,最後還是雙手把那手帕禮盒捧到了楚行麵前。


  楚行簽字的筆慢慢停下來,微微側過臉,聽到罌粟開口,語氣柔軟,態度溫順:“前天是您生日。這是給您的生日禮物。”


  楚行看看那禮盒,目光又在罌粟臉上轉了一圈,片刻後,平淡問道:“怎麽不在前天給我?”


  “……”


  罌粟閉口不答,楚行也沒指望她能答上來。等罌粟捧了大約兩分鍾,他才把禮盒慢條斯理接過去,在掌心裏打開。手帕上麵的紋路清晰平整,一角繡著精致的品牌名稱。楚行把手帕握在手上撫了撫,偏過頭來,眼梢勾著似笑非笑:“一個手帕就想打發我,這麽寒酸小氣?”


  罌粟一下子冷下臉,麵無表情地說:“我沒錢。”


  “沒錢?曹陽東給你那600萬呢?”


  楚行說得輕描淡寫,卻讓罌粟渾身一震,猛然抬起頭望向他。楚行腿搭著腿,看她臉色在刹那之間變成雪白,笑了兩聲,伸手把她攬到懷裏:“以後再敢瞞著我試試?嗯?”


  罌粟盡管驚疑不定,腦筋卻轉得依然清楚。察覺到他此刻心情尚可,對她的事沒有要追究的意思,略略放心下來,琢磨了一下,刻意不大不小頂回去一句:“瞞了又怎樣?我現在又沒有事情做,要是以後一直都沒有事做,我總得自己找些歪門邪道,賺點錢,好方便以後養老。這難道有錯嗎?”


  楚行的一隻手摸到她的發頂,輕拍了一下:“想幹什麽?你這是借機抱怨我之前收權力的事嗎?”


  “我沒這麽說。您自己心裏知道就好。”


  楚行又拍她一下,笑著罵她:“沒大沒小。想造反嗎?”


  楚行有一遝文件要處理,罌粟在車中卻是無所事事。楚行單手摟著她,盡管姿勢不太舒服,罌粟還是漸漸睡著。睡夢中隱約覺得頸間一涼,罌粟半睜開眼,便看到一點綠色在眼前一晃而過。


  她微微一低頭,便發現脖子上多了一隻玉佛吊墜。透明裏帶點淡淡翠意,泛著鮮嫩漂亮的水色光澤。罌粟伸手捏了捏,便聽到楚行在身邊問道:“喜歡嗎?”


  當年罌粟初來楚家,也是在一個朦朧小憩間,覺得左手腕間微微一涼。然而那時她年少渴睡,涼了一下就隻是涼了一下,眼皮都沒有動一動,隻翻過身去繼續睡。迷迷糊糊過了許久才醒過來,一睜眼便發覺手上多了隻玉鐲。


  楚行一直坐在她休息的美人榻邊,也不知等了多久。笑看她把手舉到半空,然後輕輕一搖,也是這樣問她:“喜歡嗎?”


  那時罌粟尚不懂撒謊為何物,喜歡便是純粹的喜歡,點頭便是認真在點頭。愛不釋手觀摩了好半晌,又有些糾結地望著他,問:“戴在手上的話,萬一碰碎掉怎麽辦?”


  楚行不以為意:“哪會那麽容易就碎了。”


  楚行這麽說,便真的沒有碎。那隻玉鐲被罌粟好好地戴了八年,幾乎成為她的標誌之物。直到前年罌粟生日那天,被她自己強行褪了下來,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往櫃子邊沿隨手一摔。


  玉鐲當即四分五裂,碎片到處都是,不可能再找全。第二天上午楚行從外麵回來,立刻發覺出她的不對:“手上的鐲子哪兒去了?”


  罌粟回答:“昨天差點滑了一跤,不小心給摔碎了。”


  楚行聽完,仔細看了她一眼。罌粟不知他究竟看出其中多少問題,很快兩人的對話就被匆匆趕來的路明打斷,楚行轉身往書房走,隻來得及跟她說了一句:“碎了就碎了,再買個新的就是。”


  玉墜觸手細膩溫潤,罌粟摸了片刻,睫毛微垂,說:“喜歡。”


  楚行對她的回答仿佛不太滿意,但也並未動怒。一隻手從後麵繞過來,摸到罌粟的下巴,捏著晃了一下,道:“喜歡?喜歡你就是這個表情?”


  罌粟把玉佛塞進衣服裏,隨口說:“很久以前就有人說過再買個新的,我隻不過是沒想到期限會有這麽長罷了。”


  楚行忍不住在她背上拍了一下:“兩年前的仇你都能記著?”


  車子緩緩駛進楚家,外麵早已有離枝在等候。等楚行跨下車,立刻迎上來:“楚少爺,蔣綿小姐已經在會客廳等您很久了。”


  楚行略略點頭,腳步不停往會客廳走。罌粟聽到“蔣”字,腦筋轉了一轉,再抬眼時便看到離枝站在幾米遠外,一襲淺色精細繡工的旗袍,頭發挽起,高跟鞋亦是淺白色,全身上下無一飾物,唯獨脖頸項鏈上的三顆綠寶石明亮奪目。


  楚行一走,離枝和身後兩個女孩子立刻開始討論起離枝今天的著裝。聲音之大,刻意讓這邊的罌粟能聽見。罌粟轉身便往相反的方向走,然而微風吹過來,她仍然能聽得十分清楚:“這就是少爺前天在生日宴上送給離枝姐的那串祖母綠項鏈嗎?近看比遠看更漂亮呀。”


  “這麽名貴的寶石當然是怎麽看都漂亮。不過也不是誰都能戴得出味道來的。也就是離枝姐,穿上淺花旗袍,跟祖母綠項鏈一搭,才會有這麽獨特有氣質。哪像有些人,穿什麽都是一副德行……”


  “而且同時也說明少爺的眼光好呀。這件旗袍好像也是少爺親自去店裏給離枝姐選的,我沒記錯吧?”


  ……


  罌粟等離得遠了,耳邊才終於清靜。她在花園的涼亭裏站了片刻,閉了閉眼深吸了幾口氣,然後想了想,腳步往右一拐,走上一條僻靜的小路。


  迂回曲折的小路盡頭是一叢雜草,罌粟把早就幹枯的一堆樹枝踢到一邊,便露出一個半米多高的牆洞。


  罌粟蹲下身鑽過去,扒開麵前的玫瑰叢,又往前走了一段距離,便是楚行的會客廳。


  楚家的會客廳是明清建築風格的格局,前方是正門,兩側有窗戶。罌粟輕手輕腳走到一扇窗戶下麵,屏住呼吸往裏探看,楚行對麵坐著的那位叫蔣綿的女子,果然如她所料想,是那日在射擊場見過的,一身寶藍衣裙自始至終未發一言的蔣小姐。


  兩人沒有在交談,楚行手裏是一份薄薄的文件,正在一頁頁慢慢翻看。距離太遠,罌粟看不清上麵的字跡。隻觀察到楚行在翻至最後一頁時頓了頓,才把文件收起,丟到桌上。


  蔣綿擱下手中的茶杯,姿態得宜,聲音溫婉而綿軟:“楚少爺看完了?”


  楚行停了片刻,慢慢開口:“蔣小姐的意思是,想讓罌粟認祖歸宗?”


  蔣綿淺淺一笑:“嚴格說起來,這應當是家父的遺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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