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罌粟站在窗外,有片刻,隻覺得四周靜得可以聽到流動的風聲。


  楚行端起一邊的茶杯來,手腕微微晃一下,看裏麵的水紋一圈圈波瀾開,才開口:“那麽蔣小姐的具體意思是?”


  “楚先生叫我蔣綿就可以了。”蔣綿微微一笑,烏黑頭發從一側的肩膀傾垂下來,顯得格外優美婉約,“罌粟在楚家一待十年,我想應該過得不會不幸福。但家父臨終前始終心心念念還有個女兒流落在外,更留了一筆家產給她,如今我既然已經找到了罌粟,作為她的家姐,一些事情便有必要向她說清楚。至於罌粟自己怎麽決定,我會尊重她的意思的。”


  楚行聽完,捏著袖口,不置可否的模樣。蔣綿微微歪頭,笑著問:“上次在射擊場您一直不表態,這一次也是這樣,是在擔心什麽呢?舍不得罌粟有可能離開楚家嗎?”


  楚行抿了一口茶,慢慢道:“那倒不至於。隻不過罌粟的母親當年接觸蔣夢琛,好像是以第三者的身份。後來不得不懷著孕離開,是在令堂的施壓之下。現在又要把同父異母的妹妹尋回去認祖歸宗,蔣小姐的這個做法倒是的確對得起蔣夢琛,可就是恐怕對不住泉下有知的蔣夫人了。”


  “我在出來尋找罌粟之前,已經做過了這方麵的選擇。”蔣綿笑容清淺,交握著雙手,想了想,溫柔問,“我現在可以見罌粟一麵嗎?”


  “罌粟今天有事出門,現在不在家。”楚行開口時語氣溫和,“今天的談話我會在她回來之後同她提,然後給你答複。你看這樣可以嗎?”


  蔣綿點點頭,笑著說:“那我就等候您的消息了。”


  後麵便沒有再提罌粟的事。蔣綿讚了幾句杯中茶葉的清香高爽,便起身告辭。罌粟在廳外牆邊蹲下去,困難地歪著頭瞧天上。等楚行親送蔣綿離開,她才恍惚著回過神,快步回了自己的住處。


  罌粟對十二歲之前的記憶,遠非十二歲之後的那般清晰。那時她住在A城。母親在她九歲時因病去世,罌粟至今印象最深刻的,隻有母親在最後幾天,嘴唇幹裂眼圈烏沉的枯槁模樣。


  罌粟恍惚記得母親曾經是個美人,膚白而瘦挑,眉毛纖細嘴巴很小,是常人所說的典型嬌怯易心軟的模樣。卻並不太擅長撫養她,亦不會做飯。罌粟六歲便會熬米粥,七歲便懂得如何做紅燒肉,完全是環境使然。


  那時母親不曾出門上班,在家中也總是沉默發呆,也不喜歡她去外麵同其他孩子玩耍。罌粟起初不懂,但她幼時懂事而安靜,母親這樣要求,她便乖乖答應。直到後來仍是瞞不住,八歲去上學時,沒有幾天便被班上的一個女孩子指著,向全班大聲公布道:“我媽媽昨天告訴我說,蘇璞是野孩子私生女。她媽媽是小三,她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你們誰都不要跟她玩。”


  罌粟放學後跑回家,把話原原本本照搬給母親詢問,結果招致了一頓責打。


  母親一邊責罵她一邊垂淚,罌粟便再不敢提及自己的身世。她也不想去上學。休學後沒有多久,母親便生了重病,紅潤容顏仿佛曇花,轉瞬凋零。


  一直到母親臨終閉眼,也沒有說出罌粟父親的名字。罌粟打理完母親後事,九歲時去了孤兒院。在那裏平平淡淡地待了三年,因為年齡偏大,無人領養。直至十二歲年紀的一天,被人領到C城的楚家。


  到了楚家以後,罌粟之前的所有種種都被按下不提。楚行對她的縱容疼愛程度又一度超過母親的照顧。罌粟除了每年清明去墓前上一炷香之外,極少會勾起對十二歲以前生活的回憶。


  下午的時候,罌粟被楚行叫去內重。一路上罌粟的心思轉了不知多少個彎,等到了書房,卻發現楚行並沒有要跟她談話的意思。她在桌案前站了一會兒,楚行手裏拿著本不知何年何月的厚厚卷宗,一直在翻閱。罌粟耐下性子等了片刻,見楚行仍沒有要開口的意思,眉毛一擰,轉身就走。


  但她還沒有走兩步,就被一隻紙團打中。回過頭,楚行似笑非笑瞧著她:“想去哪兒?給我過來。”


  罌粟麵無表情:“您把我叫過來,又在一邊晾著我。與其在這兒幹站著,我還不如回去呢。”


  楚行挽住她的腰,把她抱到腿上,輕輕拍了她一下:“這才晾了你幾分鍾,就敢給我甩臉色看了?”


  罌粟眼皮抬了抬,瞟了眼牆上掛鍾,答得一本正經:“都半個小時了。”


  “十分鍾都沒有,哪來半個小時。”楚行在她腰窩上擰了一下,說道,“這麽點兒時間都耐不住,接下來怎麽在書房天天陪著我坐上十幾個鍾頭?”


  罌粟半搭著的眼皮立時刷開:“您是什麽意思?”


  楚行從一邊的盤子裏拿過兩顆浸了水的荔枝,剝了皮,自己吃了一顆,剩下一顆喂到罌粟嘴邊。罌粟使勁盯著他,眼睛都不眨,根本沒心情去吃荔枝。然而兩人僵持了一分鍾,罌粟最終仍是敗下陣來,張開嘴,勉強吃了下去。


  等到把荔枝核恨恨吐到楚行手上,楚行翻手丟到盤子裏,又拿過一邊濕了水的毛巾拭了拭手,才漫不經心開口:“這些天你就好好待在家裏,在崔家的全城通緝撤了之前,哪兒都不許去。”


  罌粟脫口便想說孟慶都要不保了崔家怎麽可能還有閑心來追殺我,到嘴邊已經說出一個字後才驚覺不妥,立時啞了聲音。


  楚行道:“夢什麽?怎麽不說了?”


  罌粟把升上來的火氣壓了壓,勉強問:“那崔家的全城通緝什麽時候撤?”


  楚行看了她一眼,緩緩道:“難道我長了一張崔家當家人的臉嗎?”


  罌粟垂下眼,火氣在五髒六腑中燒了一圈,麵上卻平靜下來,說:“我現在無事可做。難道您真的打算讓我在書房天天陪您十幾個小時嗎?”


  楚行瞧她一眼,拿過一邊的鋼筆,取過一份文件來大致瀏覽一眼,才慢悠悠地說:“難道你不願意?”


  “……罌粟不敢。”


  罌粟嘴上回得恭恭敬敬,後背卻僵硬得像塊石頭。被一遍遍溫和著撫摸很久,也仍然沒有要放鬆下來的跡象。楚行明知她心中憤怒不服,然而罌粟不開口,他便也始終沒有開口。


  又過了半晌,罌粟絞著手,試探著問:“總歸都是在楚家,您能把新人的管理事務交給我嗎?”


  楚行眉目不動,仍然一隻手緩緩摩挲她的後背,另一隻手取過新的一份文件來,略看了兩眼,沒有簽字就丟到一邊。罌粟等了等,慢慢垂下眼,低聲開口:“罌粟明白了。”


  罌粟當晚答應得不情不願,接下來在書房待了幾日,倒是安安分分麵色如常。又因為左右無事可做,她便自動將管家原本的分內事給代替完。除去為楚行端茶倒水,有時還代為迎送和傳喚下屬。過了兩天,楚行問她:“覺得厭煩了沒有?”


  罌粟還是那副恭恭敬敬的模樣:“沒有。”


  罌粟嘴上說沒有,便仿佛真的沒有不耐煩。一日之中楚行往往隻在書房待半日,期間無論做什麽,甚至小有刁難,罌粟都會將分內的事辦得十分妥帖。如此過去近一周,一天早上路明照例來匯報公務,罌粟在一邊眼觀鼻鼻觀心地靜靜站著,等到二十分鍾後路明匯報完畢打算離開,她的兩粒黑眼珠才動了一下,親自送路明出了書房。


  這些天路明每次來書房,都能享受到罌粟這樣的高規格待遇。罌粟看起來仿佛對此理所當然,路明卻對這樣的罌粟相當不適應。他待在楚家的年月比罌粟要長久,十年來親眼看著罌粟來到楚行身邊,看著她從起初的小心翼翼到被楚行寵到無法無天,再到這兩年突然變得孤僻乖張,罌粟的每一步變化,他都作為一個觀眾親眼見證。


  別人懂得了的,路明半分不少懂。別人懂不了的,他也早已慢慢揣摩透。


  因為早就看得明明白白,所以路明對罌粟向來敬而遠之。他在楚家多年,能爬到今天這個位置,全在於深諳八個字的道理:少說多做,明哲保身。


  因此現在路明頭皮發緊地被罌粟親自送到書房外,見罌粟還沒有要停下腳步的意思後,接下去路明每走一步路,都要同罌粟誠懇說一句:“罌粟小姐請留步。”


  他連著說了十句,罌粟始終恍若未聞。一直走到紫薇花藤旁才站下腳步,罌粟仿佛還有些猶豫的模樣,慢慢地說:“我有件事,想要問一問路總助您。”


  路明摸出手帕擦了擦額上冷汗,隱約覺得不妙:“你要問什麽事?”


  罌粟輕聲問:“您知道城東的蔣家嗎?”


  路明明顯舒了一口氣,安然道:“蔣家?我知道。怎麽?”


  罌粟垂著頭,眼睛望著地麵,低低地說:“前幾天有位很有風度的蔣綿小姐來找先生,還說等了很久之類……”


  “你如果要問蔣綿這個人,我不算太熟悉,隻是聽說過。她似乎從小就待在國外,一直到前年父親蔣夢琛去世才從國外回來。據說當時分得了一筆數目不小的家產,回來以後就一直深居簡出。從來不參加派對聚會,和C城其他的男人女人也沒有打過什麽交道。蔣家的事務一直都是蔣夢琛的長子,也就是蔣綿的兄長蔣信在打理。”


  罌粟靜靜聽完,又說:“那她來見先生的用意是……”


  路明深知禍從口出的嚴重性,更何況對於這個問題他本來便不能確定。幾乎是立刻就答:“這個我就不大清楚了。”


  罌粟看了看他,點點頭,並未強求。


  幾分鍾後罌粟回到書房,仿佛真的隻是單純送了送路總助回來一樣,仍是若無其事交握雙手站在一邊的樣子。過了片刻,管家敲門進來,走到書桌近前,低聲說:“少爺,蔣綿蔣小姐想要見您。”


  楚行的動作微微一頓,正在寫字的筆停下來。沉吟片刻,交代:“就說我不在。”


  管家應了一聲,回身時又被楚行叫住。鋼筆筆尖在紙上輕輕一點,楚行又輕描淡寫地補充道:“如果還問到別的人,都說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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