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許久以前,偶爾下午小憩時罌粟央求,楚行也曾給她講過故事。地點往往是在楚家內重那些水光綠影下的亭台樓閣中,罌粟跟楚行下棋或者玩鬧累了,連幾步路也不願再走,便在長椅裏一躺,枕在楚行的腿上,覺到他的手規律輕緩地拍在她的背上,聽他將楚家同其他家族表層之下的真正關係,楚家家族極機密的事務,抑或楚家家裏一些人的過往,都隨意地當成故事一樣一段一段講給她聽。


  那時她對這些還不甚感興趣。總是楚行講不過兩分鍾,她就早已呼吸勻細地睡著。再醒來時便覺得霞光通紅耀眼,歲月沉靜得分外美好,她身上暖洋洋地披一張薄毯,楚行用手攬著她在看文件,翻頁的時候都是輕輕的。


  罌粟合著眼,楚行聲線低沉,暗含溫柔的誘哄,一如往日,給她徐徐地講著那些陳年舊事:“路明本來是A城路家的少爺,他家這一輩子孫不多,又多數不成器,路明是唯一一個有能力繼承家業的。那時他跟一個梅家的女孩定有娃娃親,可路明不喜歡。”


  “為了躲避訂婚,路明在二十二歲的時候去外地待了一年半,在那邊喜歡上一個小姑娘。後來小姑娘跟他私訂終身,一個人跟他去了A城。路家嫌棄,百般阻撓不同意,路明就帶著那小姑娘跟家裏抗衡,所有手法用遍,鬧得轟轟烈烈。結果還沒等熬到結婚,小姑娘突然出了車禍,命當場就沒了。路明事後查,花了一個月時間才查到梅家和自己父母身上。後來路明找到我,幾天以後,梅家夫婦被撞成了植物人。路明離開路家,來C城之前在全家人麵前發誓終身不娶。”


  他說到最後時,罌粟已經睡著,神情恬淡,沒了剛才茫然驚恐的模樣。中間似乎覺得不舒服,眉毛微皺,在他懷裏動了一下。楚行微微調整側臥的樣子,擺出讓她更自然的姿勢,罌粟的眉心便舒展開,一整條腿也隨之突破被子,往他身上一掛。不經意踢到已經高腫起的腳踝上,楚行微微一皺眉,把她的腿搬下去,塞進被子裏。


  沒過多久,罌粟的腿就再次搭了上來,正好踩在腳踝上,兩隻手也跟著緊緊抱住楚行的腰身。鼻息就在他的胸膛間,溫溫熱熱,又令人發癢。


  楚行皺著眉看她一眼,放棄再次把她推回去的想法。


  外麵有涼風吹得窗前海棠樹葉沙沙作響,楚行維持住側臥的姿勢不動,把罌粟的頭發撥到腦後,隨手將壁燈關上。


  一屋靜寂安詳。


  罌粟第二天醒來時,仍是牢牢扒在楚行身上的姿勢。


  她睡覺從小就沒有睡相。若是睡前有所顧慮警惕,睡著後還算規矩收斂。放鬆睡眠時,亂踢亂蹬就是常有的事。上一次這麽尷尬的樣子給楚行看見還是在三年前,那時她幾乎是整個人都壓在楚行身上,連下巴也戳進楚行的衣襟裏。等醒過來時一睜眼,就看見楚行一雙桃花眼眼梢挑起,正似笑非笑地瞧著她。


  如今罌粟也差點就是那副模樣,迷迷糊糊看他一眼,又迷迷糊糊閉上,過了幾秒鍾,猛然睜開眼,眼珠聚焦到他臉上,接著立即裹著被子滾出半米之外。


  楚行一動未動,斜瞥著她。罌粟一低眼,便看到他衣襟上一塊深色痕跡,臉上“騰”的一下變紅。


  她張張口,小聲說:“……是我流的口水?”


  楚行反問道:“難道還會是我的?”


  “……”罌粟啞聲,找不到合適反駁的話。半晌,眼神遊移梗著脖子,訕訕地說:“不就是一點兒口水,有什麽大不了的。你小氣不小氣。”


  楚行“哦”了一聲,平淡地說:“原來是我小氣。”


  “……”罌粟說不過他,氣短之餘又覺得惱怒。她被單之下身無寸縷,自己沒有察覺,楚行的視線卻已經從她露出來的半截小腿綿延向上,慢慢順至她的大腿根。


  深金色的被單襯著偏白皮膚,顯得媚而撩人。楚行伸出手,抓住她的小腿,突然猛地一拉,罌粟便被他一下子拽進了懷裏。


  罌粟閉著眼,睫毛開始有些抖。楚行看著她微微張開的嘴唇,慢慢俯身下去,離著還有兩厘米的時候,臥房的門突然被人輕輕敲了兩下。


  罌粟一驚,睜開眼的同時下意識往後一退。楚行停了停,隔著門板響起管家的聲音:“少爺,路總助等在樓下,說有急事找您。”


  “讓他等。”


  管家猶豫了一下,又重複道:“說是有急事。”


  楚行微微一皺眉,罌粟已經退到離他半米遠,還把被單一並抓過去,蠶繭一樣緊緊裹在身上。被楚行看到,覺得好笑,衝她勾了一勾手:“過來。”


  罌粟不為所動,反而退得更遠,把管家的話又給他提醒了一遍:“急事。”


  楚行笑著說:“那你猜猜,是什麽急事?”


  “我怎麽知道。”罌粟隨口答,看他不像有要走的跡象,又認真地給他重複了兩遍,“急事急事。”


  楚行“噗”的一聲笑出來,隨手把旁邊的襯衫丟過去,正好罩在罌粟頭上。罌粟順勢往床上一趴,就這麽蒙著,也不鑽出來。等過了一會兒,楚行的關門聲傳過來,她探出一隻眼看了看,才坐直起來,把襯衫抓下來丟到床上。


  罌粟揣摩著楚行已經走了,自己也洗漱完下了樓。管家一如既往等在樓梯口,見到她後,欠了欠身:“罌粟小姐早上好。少爺說,讓你吃完早飯再回去。”


  罌粟看他一眼,想了想,腳下一拐,往餐廳走。有用人識眼色,立刻擺了碗筷到餐廳。等罌粟坐下,管家又在她身後補充道:“少爺還說,請罌粟小姐在晚餐之前去書房找他。”


  罌粟聽到以後,仍是麵無表情的樣子,不見點頭,也不見搖頭。吃完早餐後,揚長而去。管家等目送她走出門外,才指揮用人收拾餐具。有人多事,悄悄問了管家一句:“罌粟小姐好像心情又不好啊?”


  管家眼皮搭了搭,是被一掃而光的餐盤那邊方向,漫漫道:“要是心情不好,她能把東西都吃光?”


  路明中午回到楚氏大樓時,便看到罌粟正襟危坐在辦公椅裏,正在仔細翻看文件。


  罌粟這些天雖然不總是在大樓裏跟著他學習打理公務,但每次她在的時候,都學得格外認真。尤其是涉及楚家近兩年最新跟進的事務,以及楚家的人脈關係,罌粟就像海綿一樣吸收這些東西,不懂的便一一詢問路明,一點一滴都不放過。


  她學得這樣鑽研,路明其實心中有疑惑,又不便多問。今天早上,楚行過問罌粟跟著他學習的進展事宜。他問得仿佛頗隨意,路明卻不敢魯莽作答。當時琢磨了一下,才謹慎開口:“罌粟小姐學得十分用心。據大樓保安說,有些晚上她還是大樓裏最後一個出來的。要是照這種架勢,再過上幾個月,那就能基本掌握住楚家的脈絡了。”


  楚行聽完,沉吟片刻,也不發話。隻擺了擺手,叫他下去。路明關上書房門的時候,看到他微微抿唇,單手支頤,另一隻手隨意折了枝綠蘿莖葉,用指尖輕輕一掐,在汁液溢到手指上以前,一抬手,丟進了一旁的垃圾桶。


  罌粟在晚飯前出了大樓,在去書房的路上碰上了離枝。


  離枝看到她的時候通常都臉色不善,這一次亦然。罌粟假裝沒看到她,繼續往前走,結果還沒有走兩步,就被離枝當途截住。


  罌粟避無可避,叫了她一聲:“離枝姐。”


  離枝上下緩緩打量她,過了半晌,微微一笑,漫不經心地開口:“這麽著急去見少爺,是要去做什麽?趕著一會兒吃完了晚飯早早上床,等伺候得舒心了,好吹一吹枕邊風嗎?”


  罌粟臉色陡然一變,猛地抬起頭。離枝仔細觀察她的臉色,看到她這樣,笑容更是明豔溫柔:“以色事人這種事,要想人家不知道,還是自己不做為好。你說是不是?”


  罌粟臉色變了幾變,紅潤的顏色越發從臉頰褪下去。離枝湊近她耳邊,輕輕開口:“少爺這些年放縱聲色,還從沒有真正看上過任何一個。不知道你聽說過沒有,在你之前,有過陪著少爺時間最長的一個,是兩年。最短的隻有兩三天。都是玩一玩當樂子,轉眼就忘了的角色。少爺喜歡在床上玩花樣,一個人再新鮮,也會有玩膩的一天。就算你是給少爺一手教養大,也不過是個時間稍微長一些的遊戲罷了。要是妄想長此以往,那怎麽可能呢?”


  罌粟臉上已經沒有一絲血色,離枝瞧著她,嘴唇微翹起,繼續柔聲說:“我之前還想著要跟你好好爭一爭,要是早知道是現在這個情況,我又何必費心勞力?反正少爺隻拿你當玩意兒,喜歡的時候就寵一寵,不喜歡的時候就罰一罰,等最後一點不喜歡了,待遇跟處理打碎的玉珠花瓶之類也不會有什麽差別。總歸不管怎樣,都不會給你實權這些東西了。”


  罌粟緊緊抿住唇,臉色白得透明一樣。離枝雙手抱臂,不願錯過這樣的好機會,始終笑看著她。過了不知多久,罌粟才垂著眼緩緩開口,含著低啞:“是嗎?我隻知道還有人一直都想以色事人來著,隻不過一直未能如願罷了。”


  離枝臉色變了一變,又很快恢複笑容:“你不就是想說我嗎?隨便你說。總歸我的結局會比你好上很多。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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