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本有保鏢上來阻攔,楚行的手略略一抬,保鏢們遲疑了一下,都收了槍,退出門去。


  罌粟的眼前被淚水潑得看不分明,手依然牢牢壓在扳機上,槍口緊緊貼住他的額頭。


  楚行的喉結動了動,忽然溫聲念了一遍她的名字:“罌粟。”


  她恍若未聞,牙關緊咬的樣子,從外麵都能看清楚。楚行看著她,又慢慢地說:“罌粟。”


  罌粟不肯聽。


  她從小不肯聽別人說話的時候,就是現在這個神情。倔強而任性,拿定了想法後,一意孤行。


  楚行麵色不變,低聲說:“你會為了李遊纓,而殺了我?”


  罌粟突然手勢一偏,對準他的肩膀,扣壓扳機,“砰”的一聲。


  楚行悶哼了一下,皺眉捂住肩膀,血從指縫裏慢慢滲出來。


  他閉了一閉眼,像是有些歎息一般:“現在解氣了沒有?”


  罌粟看著他,不說話。


  再開口時,聲音平靜,帶著決然之意:“從今以後,我蘇璞與楚家再無關聯。要我再踏入這裏一步,除非我死。”


  楚行的眼睛劇烈一縮,罌粟看著他,一步一步慢慢後退,中間竟像是獲得解脫一般,微微笑了一下。


  那是一股不可描摹的笑容。竟像帶著一絲柔美的媚意,卻未讓人覺得神迷,隻讓人硬生生覺得從腳底竄上去一身寒氣。


  “我與您楚少爺,最好永生不見,後會無期。”


  三天之後,是李遊纓的葬禮。


  罌粟和蔣綿去了趟A城。蔣綿站在李遊纓墓碑前和眾人一起哀悼的時候,罌粟沒有靠近去,隻站在一棵白楊樹下,遠遠地看著。蔣綿回來的時候,便看到她把頭歪在樹幹上,眼神遲緩,臉色青灰,襯著一身黑色的葬禮禮服,整個人如同死水一樣靜,根本看不出一絲的活氣。


  蔣綿走過去,握住她雙手,罌粟的眼珠才動了一下,沙啞著問:“完了?”


  蔣綿瞧著她的樣子,有些不忍心。微歎了一口氣,柔聲勸道:“阿璞,人死不能複生。你想想以後,想開一點。這件事總要過去,是不是?”


  罌粟不吭聲。蔣綿又問她:“你這兩天晚上是不是都沒有睡覺?臉色差成這個樣子。”


  罌粟稍微點了一點頭,輕聲說:“睡不著。”


  她輕描淡寫,精神卻能明顯看出已經幹涸到極點。仿佛隻要再加一根稻草,就能把她一下子壓垮。蔣綿不知怎麽勸她,也不知這三天來她自己想了些什麽,竟會成了這個樣子。看了她一會兒,無言地把她拉到懷裏,抱著輕輕去拍她的背。過了一會兒,覺得罌粟的肩膀劇烈一動。她深深埋進蔣綿懷裏,終於低低地壓抑著抽噎了一聲。


  回C城的路上,罌粟躺在蔣綿腿上,閉著眼,不說話。蔣綿一下一下拍著她的背,過了半晌,覺得她的呼吸平緩,像是已經睡著。蔣綿剛鬆了一口氣,就察覺到罌粟渾身一顫,眼珠不停轉動,像是發了夢。


  她在夢裏緊緊皺起眉,極是不舒服的模樣。過了一會兒,忽然一聲抽泣,帶著哭腔叫出來:“不要再逼我了,行不行?我受不了了。你不要再逼我了,行不行?”


  罌粟蜷縮起身體,連這樣疑似崩潰的聲音發出來,竟都是細細弱弱的。蔣綿看著她,過了一會兒,見她不但沒有停止,渾身卻開始簌簌發抖,急忙將她搖醒過來。


  罌粟睜開眼時,眼神裏還殘留有夢裏的驚懼。蔣綿心裏一動,問她:“你夢到什麽了?”


  罌粟的眼底終於清明了一些,垂下睫毛,說:“沒什麽。”


  蔣綿再問,罌粟無論如何都不說。蔣綿不好逼她,又是歎一口氣,想了想,又問她:“這幾天晚上睡覺的時候,也是這樣做噩夢嗎?”


  罌粟不吭聲,神情隻當默認。蔣綿說:“都是什麽噩夢?”


  罌粟搖一搖頭,依然不開口。蔣綿拿出哄勸的語氣來:“我們去看一看醫生,好不好?”


  罌粟又是搖頭,態度十分堅決。蔣綿又說:“我們一起出去玩一玩好不好?你想去哪裏玩呢?”


  這話像是觸動了罌粟某處的神經,讓她呆愣了許久,才將腦袋緩緩倚在車窗上。接著就是閉上眼微微一搖頭,一副不能更疲憊的樣子。


  蔣綿看她一直不說話,隻能無可奈何。


  回到C城後,罌粟越發寡言下去。每天都隻是趴在欄杆上看著小花園裏的植物發呆,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這樣過了兩天,蔣綿覺得她不能再獨處下去,將罌粟強行拖去了一場小宴會。


  罌粟也不反抗,任由蔣綿擺布。蔣綿讓她去換套小禮服,她也乖乖去換。隻是到了宴會上也不說話,兀自去了餐飲區,拿著隻托盤,盛了兩顆葡萄,也不吃,隻拿著叉子一點點地叉。


  過了一會兒,卻有個妝容精致的夫人湊了上來,滿臉都是討好的樣子:“您是罌粟小姐吧?”


  罌粟以前在楚家時,曾認真去背過C城這些夫人的名字、長相和生平。現在卻沒心情去思索這到底是哪一位,隻瞟了她一眼,也不開口。那位夫人像是預料到了她的這個反應,也不氣餒,又繼續笑著說:“我是城西喬家的林愛媛。聽說楚家之中,最得寵的便是罌粟小姐與離枝小姐。尤其是您,楚少爺對您……”


  她後麵的話還沒說完,就看到罌粟的眉毛緊緊皺起來,一副極度厭煩的樣子。林愛媛生平幾十年,一貫養尊處優受人討好巴結,還沒有遭受過這樣的待遇,被罌粟冷冷瞥一眼,後麵的話一下子全都卡在喉嚨裏。


  她眼睜睜看著罌粟隨手丟掉了餐盤,完全沒有要禮貌一下的意思,扭頭便離開。林愛媛的臉色頓時尷尬得精彩,半晌恨恨地咬牙說了一句:“當自己多少能耐!傲個什麽德行!”


  罌粟沒有聽到她在背後的話,但不久她就聽到得更多。林愛媛湊到了自己的小圈子裏,找到了安撫她的人,幾個人一起在離罌粟不遠不近的地方八卦:“哎呀你居然還去找她?她現在還頂個屁用!你難道沒聽說前幾天的事啊,楚少爺都把這個罌粟逐出楚家啦。”


  “就是。你去找罌粟還不如等個機會去找離枝呢。離枝可比她好脾氣多了,做事也溫柔漂亮,哪像某些人啊,把人活活給逼瘋了不說,末了還覺得不解恨,還非要又給一根繩子勒死。這種心腸歹毒睚眥必報的人,你找她幹嗎?找死嗎?”


  “而且我聽說自從罌粟離開楚家後,楚家上下現在簡直就是一派清明。離枝一直都是不出風頭的那個,現在罌粟一走,個個都上趕著巴結她。楚少爺早就把某些看著就不順眼的人給忘了呢,結果某些人還拿自己是當年在楚家的時候呢,自以為是得什麽似的,切。”


  罌粟把這些都聽進耳朵裏,臉上也沒什麽反應。旁邊忽然有人輕輕咳了一聲,低聲說:“罌粟小姐。”


  罌粟聽見了,卻不轉頭,也不說話。路明在一旁解釋道:“你別聽這群婦人瞎說。她們全都是編的,沒一句是準的。什麽上趕著巴結,去巴結離枝的都是愚蠢……”


  他喋喋說了一通,一抬起頭,發現罌粟半句沒聽進去。再去看她臉上的時候,頓時張大嘴:“你……”


  罌粟的眉眼還是同樣的眉眼,整個人卻已經跟幾天之前不一樣了。即便是那天在破舊倉庫裏時,罌粟整個人震驚絕望,卻還是鮮明的。現在一眼看上去,卻完全沒了鮮活的樣子,像是徹底凋零衰敗的海棠,透著一股再陰晦不過的青灰氣。


  路明定在那裏,一時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罌粟終於慢慢偏過頭來,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裏滿滿都透著“究竟是你滾還是我滾”的不耐煩之意。


  “……我滾。我這就滾。”


  路明一邊說一邊後退,不敢再看她一眼。


  路明已經完全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那一刻的心情。


  前幾天他去找楚行,醫生剛剛給他肩膀上的槍傷換完藥離開。楚行當時在通電話,路明本以為是哪裏的公務事情,走得近了,才聽出竟是和蔣綿。


  楚行那時在電話裏提到的,都是有關罌粟的事:“她這兩天心情應不會好……她喜歡喝魚粥,不喜歡吃煮蛋,尤其厭惡煮蛋的蛋黃,從來不吃,煎蛋還好一些……”


  絮絮叮囑的話,全都是罌粟平常的小習慣。中間還包括吃米飯的時候喜歡用勺子,不習慣用筷子這樣的小事。還有一些話楚行甚至不厭其煩說了兩遍。那邊蔣綿一一聽完,後麵不知說了句什麽,楚行聽到,沉默片刻,才開口:“她不會想看到我。你也不要告訴她我打來過。”


  路明始終在一旁靜靜聽著,垂首不語。楚行掛斷電話,像是剛才什麽都沒有發生,看到他,說:“什麽事?”


  路明卻是欲言又止的樣子,躊躇了一下,還是低聲問出來:“……少爺,您明知會弄到這個地步,當時何必,何必非要殺了李遊纓?”


  楚行將他手裏的文件接過去,並沒有回答。一直等路明捧著文件退出去的時候,楚行忽然風馬牛不相及地開口:“就像我今天才知道,阿涼不是罌粟殺的。”


  路明抬起頭來,楚行卻沒有在看他。他正隔著紗布,慢慢撫按著肩膀上的那塊槍傷。他的力道並不小,卻仿佛根本察覺不到痛。過了一會兒,又平淡地開口:“罌粟從小就很少哭。我已經忘了,那並不意味著她就不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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