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罌粟從宴會回去的路上,一直不說話。


  她最近越發寡言,蔣綿說上十句,也等不到她肯開口回一句。仿佛什麽都能用點頭與搖頭代替,代替不了的,就一直沉默下去。又時常發呆,看得蔣綿越發憂心,連經常不在家的蔣信都覺察出罌粟的異常,叫蔣綿打電話給醫生上門,罌粟聽到了,看了他一眼,也不開口,隻是眼神裏明明白白地透著不肯。


  她這個樣子,大有即便醫生來了,她也不會配合的意思。蔣信沒有辦法,隻能皺著眉作罷。


  蔣綿在車子裏想了想,仍是柔聲同罌粟說話:“今天在宴會上,覺得高興一些了沒有呢?”


  罌粟手裏慢慢捏著前排座位後麵的流蘇,垂著眼,不開口。蔣綿看著她,微微擰起眉,伸出手,把罌粟的雙手都握在手心裏。


  蔣綿低下頭,神情認真,帶著懇求之意:“罌粟,你同我講一句話好不好?就一句,好不好?”


  罌粟本來看著流蘇,聽到她的聲音,緩慢抬起頭來,平靜看了她一眼。嘴巴卻仍然像是被人縫上,不肯啟開。蔣綿見狀,又說:“那就隻叫我一聲阿姐,好不好?就兩個字,你說給我聽,好不好?”


  她已經把要求降到這麽低。罌粟卻像是根本沒有聽見一般,慢慢別過臉去,始終不為所動。


  罌粟剛剛回到蔣家,穿過院子,還沒有進門,突然捂住胸口彎下腰去,“哇”的一聲吐出來。


  蔣綿嚇了一跳,來不及問為什麽,急忙去拍她的背。蔣信聞聲趕到門外,看到罌粟後背不停起伏,臉色一變:“阿綿!這是怎麽了!”


  “我不知道怎麽會突然吐起來!”蔣綿抬起臉來,眼睛裏同樣驚慌失措,“今晚明明什麽事都沒有,應該是好好的……”


  “還不趕緊叫醫生!”


  罌粟根本來不及說出話來。她今晚沒有吃多少東西,胃裏卻一直在翻湧嘔吐。先是混濁之物,很快就變成了嘔出酸水之類的東西,等到醫生姍姍趕來的時候,已經是不停地在捂住喉嚨幹嘔。


  蔣綿一直在一旁守著她,眉心皺起,看起來憂心忡忡。然而醫生忙前忙後看診了半晌,卻沒有聽出什麽所以然,到了最後,也隻是吞吞吐吐得出罌粟積鬱成疾,需排解心結的古怪結論。


  蔣信對這一說法十分不滿,對他開出的藥就更是懷疑,醫生敵不過他一直盯著看的視線,咬了咬牙,吐出實話來:“蔣先生,蘇小姐這個病情,看我這樣的醫生沒用。你應該帶蘇小姐去看心理醫生。她現在是心裏有結,神經一直緊繃不鬆,才會弄出今晚這樣神經紊亂病症之後的嘔吐來。我不管開什麽藥,也都隻能暫時治標,不能治本。蘇小姐不知道因為什麽才弄成這樣,但已經不像是能自己再寬慰自己的樣子。如果不去看心理醫生,過不了幾天,肯定還得再這樣嘔吐一次。要是一直都這麽下去,難保不擠對出別的病症來。”


  醫生走後,蔣綿蹙起眉心去看罌粟。她坐在床上,合著眼睛,對醫生的話恍若未聞。蔣綿猶豫了一下,還是柔聲勸道:“阿璞,我們明天就找醫生來詳細看一看,好不好?”


  罌粟過了一會兒,才緩慢又堅定地搖頭。蔣綿心裏已經做了決定,看到她這個態度,也不再勸,隻無聲給她掖好了被角,又哄了幾句,才給她關了燈,出了臥室。


  然而到了第二天,蔣綿的計劃卻不能成行。


  罌粟不知為什麽,一夜之間發起了高燒。蔣綿清晨時候敲門得不到應答,自行推開門,看到罌粟緊緊閉著眼,裹著被子滿臉通紅。她急忙過去探了一下罌粟的額頭,才發現已經熱得燙手。


  緊急送到醫院的時候,罌粟已經燒到四十攝氏度。


  蔣綿在病床邊怎麽喚阿璞,罌粟都不應,連眼皮都沒有睜開半分。到了下午的時候,高燒仍舊遲遲不退。蔣信匆匆趕到醫院的時候,蔣綿一副擔驚受怕到快要哭出來的樣子,一邊給罌粟拿棉簽濕潤著嘴唇,一邊同醫生詢問要什麽時候罌粟才能醒過來。


  醫生沉吟了片刻,說:“現在還沒有查出具體是什麽病。隻是要再這麽燒下去,人遲早會出問題的。醫院會努力治療,可是蔣小姐你也要做好這方麵的準備。”


  蔣綿不可置信地看著他,蔣信在一旁皺了皺眉,過了一會兒,低聲開口:“阿綿,打電話告訴一下楚少爺吧。”


  路明跟在楚行後頭,帶了兩個人匆匆趕到病房門口的時候,罌粟已經是昏迷狀態。


  蔣綿看到楚行,立刻起身迎了上來,一邊解釋:“昨天晚上睡覺的時候還好,今天早上不知怎麽就燒成這樣……”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看到楚行目光尋到罌粟,下一刻臉色微變,越過蔣綿大步朝著病床走過去。蔣綿張了張口,餘下的話全都說不出來。眼睜睜看著楚行在床沿坐下,手背摸了一下罌粟的額頭,停了一停後,捉住被單下的一隻手,輕輕在掌心裏握住。


  他低聲問:“一直燒到現在?”


  “……是。”蔣綿遲緩了一下才開口,“中間隻降下去一攝氏度,又很快升上來。”


  “路明。”


  路明忙應了一聲,聽到楚行沉聲吩咐道:“叫鄢玉現在就從A城過來。”


  路明領命而去,蔣綿站在原地,看著楚行垂下眼,目不轉睛看了罌粟良久,直到眼角眉梢都開始滲出溫柔。


  他像是早已忘了還有一個蔣綿在場,伸出手,拇指緩緩撫了一下罌粟的眼瞼,而後輕輕俯身下去,一直到罌粟的耳邊,喚她名字的時候,格外低緩輕柔:“罌粟?”


  罌粟眼皮簌簌動了一下,又恢複沉靜。楚行又低聲道:“罌粟?”


  罌粟終於掀開眼皮,看了他一眼,卻像是根本沒有認出他來,便又合上。楚行把她小心抱在懷裏,輕聲道:“我們回家去,好不好?”


  三個小時後,鄢玉終於到了楚家。


  他隻看了罌粟一眼,就皺了皺眉,但很快又不陰不陽地笑道:“楚少爺,不過是個發燒而已,你何必費心勞力地把我從A城請過來?C城難道醫生都被你殺光了嗎?”


  這個醫生除了醫術遠近聞名,性格刻薄也是一樣的遠近聞名。路明在一旁覺得頭大,心想好不容易走了個罌粟,結果又來了個比罌粟更罌粟的鄢玉,他上輩子究竟是損了多少陰德才能讓這輩子的日子過得這樣痛苦與艱難。一麵還是要賠著笑臉解釋道:“罌粟小姐昨天已經因為神經紊亂的事吐了一個晚上了。心理治療這方麵難道不是鄢醫生最擅長的領域嗎?請您把罌粟的燒退下去,不過是順便而已,順便而已。”


  鄢玉瞥他一眼,推了推眼鏡,冷笑一聲,也不再多說。隻拎著醫藥箱上前,察看了一下罌粟的輸液瓶,又翻了下罌粟的眼瞼,回過身來,刷刷幾筆開了藥單,遞給身後的助手:“再去添一瓶這個。兩個小時後要是再不退燒,就再談。”


  路明插嘴問道:“一直這麽燒著,會不會燒出什麽問題?”


  鄢玉微微一笑,話卻依然惡毒:“我最煩的就是你們問這些半分都沒用的話。就算最後燒出問題來,你們又能有什麽辦法?”


  “……”路明忍住想一槍把他射死的衝動,默默退了下去。


  兩個小時後,罌粟的燒終於退下來。


  楚行始終等在床邊。他握著她的手,看著她把眼皮慢慢睜開,眼珠微微動了一下,看了距離最近的楚行一眼,定格了片刻。


  楚行眼神深邃,一動不動坐在那裏,任她打量。過了一會兒,卻看到罌粟把眼珠從他身上若無其事挪移開,緩慢撐起身來,環顧了一遍臥房的四周。


  楚行心裏一動,喚了一遍她的名字:“罌粟。”


  罌粟卻像是沒有聽到,低著頭看到自己被攥住的手,蹙了一下眉,下一刻微微用力,把手從他的掌心裏抽了出來。


  楚行眼神微微一深,罌粟卻不理會他,小幅度地往床深處動了動,而後抱住雙腿,像是從沒有見過一樣,仔細打量周圍的布設。


  楚行深深看她一眼,沉聲道:“路明。”


  路明和鄢玉一起進來的時候,一眼便看到罌粟沒什麽表情地坐在床上,一言不發,看見他們的目光像是在看著陌生人。路明一時說不上話來,隻覺得她的眼神詭異得厲害,鄢玉卻緊皺了一下眉,冷聲說:“你們都出去,留我跟她兩個人。我有話要單獨問。”


  二十分鍾後,鄢玉麵無表情從房間中出來。看到楚行,彎起唇角,冷冷笑了一聲。


  “成人自閉症加刺激過度造成的神誌不清。”鄢玉嘲諷道,“楚少爺,看來你果真是害人不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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