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第二日清早時候,楚行醒來時,罌粟還未醒。


  罌粟如今睡著的樣子都能看出任性的意味,她的姿勢很舒展,手臂和雙腿想放在哪裏,就必須放在哪裏,任何阻礙物都要被她掃到床底下。被子,枕頭和楚行,統統都受過這樣的待遇。


  她發病最初的那段時間,睡著時不是這樣。那時罌粟習慣蜷縮,極少會四肢攤開著入睡。楚行曾試圖把她輕手輕腳放平,但過不了一會兒,她也還是會恢複原樣。就像是在外麵罩了一層殼,即使在睡覺時也要把自己保護得滴水不漏。


  楚行撐著額角,靠在床頭默不作聲瞧了她一會兒。罌粟翻了個身,背對著他繼續睡。過了一會兒,腳心慢慢伸展過來,抵在楚行的腿上時遇到了障礙,力道開始變大,想要把他踹下去。楚行抓住她的腳踝,還未怎樣,罌粟就是一踢,用勁不小,差點就把楚行踹下去。


  楚行終於下了床,站在床邊單手掐腰瞧了她有一會兒,轉身出了房間。


  不出片刻他就又回來,手裏多了根細毛筆。楚行繞到床的另一邊,彎下腰,在罌粟兩邊臉頰上迅速各畫了兩根貓須一樣的細線。


  那幾根細線還勾著一點彎,活靈活現。楚行尚未收回手,罌粟就“唰”的一下張開了眼。


  楚行笑著還沒開口,手中的筆已經被罌粟奪過去。她抹了一把自己的臉頰,覺察到半濕未幹的墨跡,眼裏立刻浮現出惱怒的樣子。


  她一下子坐起來,抓著毛筆就要往楚行臉上畫。楚行往後退一步,罌粟一下沒夠到,很快鞋子也不穿就下了床。楚行又往後退一步,一麵笑著說:“不就畫了兩道,你真這麽小氣?”


  罌粟聽了,越發怒意滿眼,一直把他逼到美人榻邊。等楚行退無可退,罌粟便一把揪住他的衣襟,迅速在他兩邊臉上各畫了一個叉。


  路明進來的時候,在門口看到的便是一副不忍逼視的景象。楚行臉上和衣服上都是毛筆畫出來的叉形,被罌粟抓著手壯烈地壓在美人榻上;罌粟騎在他身上,手中握著一根毛筆,仍舊不滿意,又是往下恨恨一戳,還差毫厘就能戳進楚行的眼裏。


  路明看得眼睛發直,一口氣噎在肺裏,半天沒有回過魂來。


  楚行看到路明,已經被畫花的臉上仍是輕描淡寫:“什麽事?”


  罌粟後背一僵,跟著回過頭來。路明被她瞬間惱羞成怒的警告眼神激得心肝一抖,猛地低頭,然後便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響,他拿眼角看到罌粟從美人榻上下來,把手裏毛筆憤恨一摔,接著便頭也不回地出了臥房。


  楚行看著她的背影,等什麽都看不見,才抽了一邊的紙巾擦手。路明回過神來,低聲說:“……離枝今天早上死了。”


  楚行輕輕一挑眉,路明接著說:“這事存著點兒蹊蹺。昨天晚上本來人已經給搶救過來了,而且已經轉到了重症監護室,結果今天早上突然人就沒了。醫生解釋說是突然脾部大出血。”


  路明說完,有些小心地瞧著楚行的臉色,又說道:“……這事不知道已經傳沒傳到梁天成那邊去,不過我估計也瞞不了多久。您看?”


  楚行沉吟不言,路明在一旁又補充了一句:“梁天成以前就多次揚言說不計一切代價幫離枝出氣,這次梁天成要是真這麽做,我們的麻煩會相當多。”


  離枝的本家梁家,從幾十年前將女兒第一次嫁進楚家開始,和楚家之間的關係多年來起起落落,如今已經到了一本爛賬扯不清的地步。


  楚家最初坐上楚家當家人的位子,便著手剪除了不少在楚家擔任要職的梁家人。鬧得最大的一次,就是“誤殺”了梁天成的長子梁以江。梁天成不願善罷甘休,又找不到真正的證據,後來便不得不不了了之。然而後來不知又達成了什麽樣的協議,梁天成年過四旬才得的寶貝小女兒離枝突然以一種微妙的關係來了楚家。


  自那之後,兩家又漸漸恢複了一些往來。離枝在其中起著深刻的潤滑維和的作用,雙方各退一步,才得以多年來險險維持著平衡,勉強相安無事。如今離枝一死,梁天成會將風浪掀到什麽地步,不必動腦都能想得到。


  路明從二樓下來,便看到罌粟坐在沙發上,手中拿著一份文件,正看得心不在焉。路明等走得近了,看清楚上麵的文字,一下子就驚出一身的冷汗來。


  她手裏拿著的那份文件正是路明昨日遍尋不著的那一份,雖稱不上機密,卻因蓋著花了大力氣才磨到的“同意”的公章,因而也能稱得上重要。路明明明清楚記得自己把這份文件放在文件堆的第三份裏給了楚行,然而等楚行昨天把文件閱覽完,他把文件抱回辦公室後,再找就怎麽都找不見。路明給楚行打電話確認,還因此被他冷冷拿一係列的排比反問句損得一晚上都沒睡好。


  而今,他竟赫然發現這文件就隨便捏在了罌粟的手裏!她甚至還把頁腳撕成了一條條!


  路明看得差點兒暈過去:“……罌、罌粟!”


  罌粟應聲抬起頭來,眼神依然帶有清澈無知。路明半蹲下來,死死瞪著那份文件,生怕她再損壞下去,一麵結結巴巴地說:“你手裏的這份文件,這份文件……是我的!我的!我好不容易才搞到手的!”


  罌粟被他突如其來的大聲嚇了一跳,眉毛立刻擰起來,那份文件也隨之攥得越發緊,路明看得極為心疼,竭盡全力緩了激動的口氣,商量道:“你把它給我行不行?算我求你,我求你了!我拿東西跟你換!你想要什麽?我都跟你換!隻要你把它還給我!”


  罌粟便無聲地把視線落在他收著文件的文件袋上,路明立刻把文件袋藏到身後:“這個不行!你再換一個!換一個!”


  罌粟便沒了興趣,低下頭,把那薄薄的三頁紙揉得一團亂。路明看得驚心動魄,高聲道:“別!別!等等,等等!”


  他再也顧不了其他,立刻搶身過來奪罌粟手裏的東西。罌粟在路明抓住文件的那一刻下意識收緊了手,接著便聽到紙張撕心裂肺的嘶啦啦幾聲,幾張碎紙片慢悠悠地飄到了地上。


  路明簡直欲哭無淚。


  這個提案他不眠不休領著手下人做了半個月,又在外麵風吹日曬地跑了半個月,跟相關負責人在酒桌上喝大了三回,才搞下來這麽一個珍貴的公章,結果就被這麽輕輕一撕,就全都沒了。


  路明瞪著那幾張紙片,心裏簡直比看著罌粟撕他的錢還心疼。


  結果他再一抬頭,就看到罌粟眼底蓄滿淚水地望著他,又瑟縮著肩膀,那樣子仿佛受了驚嚇,比他還要委屈一樣。


  路明一口血悶在喉嚨裏,差點兒就要吐出來。偏偏這個時候後麵傳來一聲沉沉的問話:“路明,你做了什麽?”


  “……”


  路明瞬間覺得後背有陰風颼颼刮過。


  他僵硬地回頭,張張嘴,有些不抱希望地解釋:“罌粟她拿了一份文件,就是前天才批下來的那個土地規劃,結果……”


  楚行看了罌粟一眼,打斷他的話:“她怎麽會拿到你的土地規劃?”


  “我不知道……我隻不過是想讓她給我,她不給我,所以我就……”


  楚行淡淡地說:“所以你就去跟她搶?”


  “……”


  路明滿目絕望,徹底把嘴巴閉上。


  他眼睜睜看著楚行越過他,把還在抽噎的罌粟抱在懷裏,一邊晃一邊輕聲哄了許久,一直到罌粟在楚行懷裏睡著。楚行再下樓來的時候,看到路明還站在原地:“你怎麽還在這兒?”


  “我覺得我有必要向您再解釋一下剛才的誤會……”


  路明把剛才發生的所有過程事無巨細跟楚行匯報完畢,講到後麵喉嚨都有點兒幹,楚行才不鹹不淡地抬起眼皮來:“講完了?”


  “差不多就是這樣……”


  “鄢玉昨天過來檢查,說罌粟現在隻是不想與人交流,神誌已經基本恢複正常。”


  路明呆了半晌,才回過味來:“這也就是說,她剛才哭得那麽厲害都是裝的?敢情她都在耍我?然後,她耍我您也跟著耍我?!……我說,你倆剛才演得還真是像啊!”


  楚行看他一眼:“你以前開罪過她?”


  “我哪裏敢得罪她!”路明話說到一半。忽然記起罌粟向他詢問李遊纓去向的那一次,頓時啞住,臉上白了一下。


  楚行將他的反應盡收眼底:“你得罪她什麽了?”


  路明遲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把在度假海島上發生的那件事說了出來。過程中他避無可避,到底還是把已經許久不曾提到過的“李遊纓”三個字提了出來,隨即便看到楚行的臉色微微沉了下去。


  楚行沉吟半晌都未開口,他手中握著方才罌粟喝過的那盞茶杯,直到裏麵的茶水早已涼得透徹,楚行忽然翹起半邊唇角,微微笑了一下。


  路明試探著問:“少爺……?”


  “一件小事都能讓她記得這麽牢。”楚行摩挲著手中的茶杯,隔了片刻,慢悠悠地說,“你猜她能把李遊纓的死記到什麽時候?”


  路明訥訥不敢答言,楚行又笑了一下,眼中卻殊無笑意,自言自語一般地道:“不管別人做什麽,她隻要已經存了主意,不達目的,絕無可能罷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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