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第五十四章
離枝死後第三天,梁天成給自己的小女兒辦了一場極為隆重的葬禮。在葬禮上當著眾人的麵,立下了不毀楚家死不瞑目的誓言。
“……昨天晚上,我們在T城的所有產業都遭到梁天成的火並或者洗劫,那邊的人對梁天成的報複有準備,但沒想到他速度這麽快這麽猛。您的堂弟宇少爺給梁天成手底下的人從酒店房間裏找到,挨了兩槍,現在還在急救,我們在T城的地盤已經全都由梁天成接手,”路明神色凝重,“據說梁天成的兩個兒子勸過梁天成,但是沒用。他現在已經瘋了。”
楚行神色不變,平淡說:“既然已經瘋了,就沒想跟我說什麽狠話嗎?”
“……說了。”路明本來想把這段跳過去,然而楚行既然問了,他也隻有照實回答,“他說他保證楚家至多隻有半個月的活頭了,讓您,讓您珍惜。”
楚行笑了一聲,不以為意:“楚家能活多久,我說了算。”
他們說這些的時候,一旁的罌粟根本沒有聽。她蜷腿歪在沙發上,身上搭了條薄毯,正稍稍探出手去,撈身邊魚缸裏的那幾片裝飾用的花瓣。
她的幾根手指生得纖細秀氣,浸在水中,有種描摹不出的美感。人又懶懶的,不說話的時候,眉眼間容色婉轉,帶著一種經多年縱容嬌養才有的矜貴。罌粟將一片玫紅花瓣撈出水麵,指縫間濕答答地滴著水,落在新換的地毯上,她也不管,隻專注著瞧著手裏那片花瓣,直到水都漏幹淨,罌粟才把那片花瓣丟到桌幾上。
楚行把她的手捉過去,拿手帕把她的手指一根根抹幹淨。最後在她的小手指上撚了兩下,忽然說:“把離枝以前負責的事都交給你,要不要?”
罌粟看他一眼,不點頭也不搖頭,隻把手一抽,縮進薄毯中,歪過身假寐。楚行又逗弄她兩句,罌粟閉著眼,手心卻很準確地蓋在他臉上,把他推得遠了一點。
楚行笑了一聲,才轉過眼,繼續同路明商談梁家的事。
過了一會兒,罌粟蜷在薄毯下的一隻腳露出來,再在沙發上一搓,襪子就被蹭了下去。楚行一邊將對策說給路明,一邊撈過罌粟小腿,給她把襪子穿上。結果隻穿到一半,罌粟的另一隻腳也是一搓,襪子也跟著被蹭了下來。
楚行跟著給她把另一隻襪子也穿上。罌粟直勾勾地盯著楚行,安分了不過片刻,又把兩隻襪子蹭了下去。
楚行眉毛不動一下,握住她的腳踝,把襪子給她套上去。如此重複了大約三四遍,路明的眉毛忍不住抽搐了兩下,默默地扭過了臉。
楚行再一次把她的襪子套上後,嘴角有了點笑容。突然將她連人帶毯裹成一團攏在懷裏。罌粟繃著臉,他湊近一些,鉤了鉤她的下巴,笑著說:“你想證明些什麽?”
罌粟麵無表情地看著他,等楚行近到鼻尖貼著鼻尖的距離,她突然用力推開他,跳下沙發,大步上了二樓。
路明在一旁看得眼睛發直,下意識道:“這,這什麽意思……”
楚行看他一眼,說:“什麽意思都跟你沒關係。”
路明神情一凜,立即收眼。楚行漫不經心地一撚指尖,一麵問道:“埋在梁家的那些線人都可靠?”
“我上個月還考核確認過,那幾個都是我親手調教出來的,應當沒有問題。”
“那就好。”楚行抬起眼皮來,“半個月太長了,最多一周時間,把這件事清幹淨。”
“是。”
罌粟上二樓的時候,管家恰叫人打掃完主臥,出來時看到她,微一欠身,沙啞著嗓音說:“罌粟小姐,主臥已經打掃完了。”
罌粟嗯了一聲,站在樓梯旁不動。她舉止略有奇怪,隻是這些天來她舉止奇怪也不是一兩次,管家已經見怪不怪,又去了客房指揮著用人換床單。換到一半總覺得脊背有股詭異的寒意,一扭頭,罌粟站在門邊,正靜默無聲地盯著他看。
管家看著她:“……罌粟小姐有什麽吩咐嗎?”
罌粟說:“沒有。”
管家張張口,沒有再問她這麽站在門邊的緣由。罌粟近來清醒許多,舉手投足間帶了許多生病以前行為的影子,話雖寥寥無幾,卻都很刻薄,他要是真問出來,八成她都能回給他一句“怎麽,我站在這裏還不行了?”
管家甚至都能想象出她說這句話時那種眉梢涼薄的神態動作。
他迅速叫人把客房收拾完,腳下不停地下了樓。未料罌粟也跟上來,亦步亦趨在他身後。管家有些頭皮發緊,又轉去廚房,然而罌粟也跟進了廚房。
管家終於忍不住,深深一欠身,說道:“罌粟小姐來廚房是有什麽想吃的要吩咐?”
罌粟的神色淡淡地:“被人跟著的滋味好嗎?”
“……”
“隻不過想讓你嚐嚐我以前被你不停跟著的滋味。”
“……”
她低頭翻看了一下手指,又說:“我餓了,想吃魚粥。”
“……我這就做。”
管家說完,立刻去拉頭頂上的櫥櫃去找碗。櫃門甫一打開,滿滿一大袋麵粉傾瀉而下,澆了管家滿身滿臉。
管家平日裏一絲不苟的著裝頓時狼狽至極。麵粉糊在臉上,抹都抹不幹淨,他甚至睜不開眼睛。
罌粟懷抱雙臂冷眼看著,麵無表情。身後有個聲音帶著隱隱笑意響起來:“折騰完路明還沒夠,連周叔也要遭你戲弄?”
罌粟頭也不回,越發臉若冰霜,冷冷說:“你怎麽就知道是我做的?”
楚行想了想,走到她麵前,臉上猶有笑容,問她:“那你告訴我,是不是你做的?”
罌粟衝口而出:“就算是我做的,你預備怎麽樣!”
楚行聽了,臉上笑容微加收斂,望著她不說話。罌粟看著他的眼神冰涼,脖子梗得木頭一樣。
楚行伸出手,捏了捏她的下巴,開口:“我不會預備怎麽樣。”
他說這話的時候,視線對進她的眼中,語氣肯定。罌粟神情略有鬆動,默不作聲地別開了眼,他輕輕捏定她的下巴,將她的視線強行調回來,露出一個笑容:“好了,你不是一直很想去M城嗎?現在正好是出去玩的好時候,等十多天後我騰出空來,帶你去那裏玩一趟怎麽樣?”
罌粟像是渾身微微一震,猛地望向他。楚行神色從容,拇指緩緩撫過她的眼角,笑著說:“不說話,我就當你是默認的意思了。”
十天之後,鄢玉照例前來複診。
他在見到楚行後,指尖優雅地一推眼鏡框,拿吟誦的語調盛情讚美道:“楚少爺真是好手段,我再怎麽也沒想到,您能在短短一周裏就把T城那麽大一個梁家弄到家破人亡的地步。”
楚行平靜說:“過獎。”
T城梁家雖家大業大,內裏關係錯綜複雜,給人的印象卻從沒有過一推就倒的垂暮之感。然而這一次梁家傾倒雖不至於是在一夜間,卻也相去不遠。
頭一天梁天成還在離枝墓前慷慨激昂地要剮了楚行,第二天晚上他的二兒子就遭了不測,第三天早上又在碼頭找到了他三兒子的屍體。梁天成悲慟欲絕,然而兩場葬禮尚未舉辦,就又莫名傳來他素來倚重的左膀右臂一起反水的消息。
直到前天晚上他被亂槍射死在自家客廳沙發上,大概都還沒想通為何這些人會突然背叛,偌大一個梁家何以散得這樣快。
鄢玉哼笑一聲:“你知道現在道上都在傳些什麽?居然在傳什麽離枝向你多次求愛不成,遭友人羞辱嘲諷,故而含恨自殺,梁天成早就想除了你,這次終於拿女兒死亡的由頭大做文章,結果作繭自縛,反而給你滅了全家上下,一個子孫根也沒留下——這些話是你叫人傳出去的吧?楚行啊楚行,你太虛偽了。殺了就殺了,還要給粉飾個帽子,何必呢?反正你已經贏了,還在乎旁人都傳些什麽嗎?”
楚行淡淡說:“鄢醫生說的意思,我怎麽聽不大懂。”
鄢玉嗤笑一聲,說:“我記得有句話好像叫草蛇灰線,楚少爺如此神通廣大,那麽可不可以告訴我,您之前在梁家是已經埋了多久的線了?”
楚行說:“鄢醫生的話我又聽不懂了。”
鄢玉又嗤一聲,懶得再搭話,直接抬腿去了二樓。
鄢玉經由管家引進臥房的時候,罌粟正懷抱小白貓望著窗外發怔。她想得入神,鄢玉連喚了幾聲,她才回過頭,慢慢踱到沙發旁坐下。
鄢玉瞧了瞧她的臉色,笑著說:“罌粟小姐最近睡得好像不大好?”
“我需要開幾片安定片。”
鄢玉一挑眉:“要那東西做什麽?”
“最近總睡不著。”
“為什麽?”
這次罌粟沒有回答。鄢玉心知肚明,也就不再追問,隻一攤手:“我一般不給人開那玩意兒。景致當初拿槍指著我讓我給她開,我都沒同意。你要是實在想要的話,還是等一周之後你還睡不著的時候再說吧。”
罌粟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梁家倒得比我想象中快。梁天成死前最關鍵的時候,他都不像對這件事怎麽上心。”
鄢玉聽了,唇角仍有一些笑意:“所以你覺得,你跟楚行朝夕相處十年,在以為已經深入了解他的時候,結果他遠比你想象中還要強大,是嗎?”
罌粟的神情裏暗示著默認,鄢玉又問:“你覺得恐懼了?害怕你也會像梁天成那樣失敗?”
“我根本不在乎成功與否。我也不覺得什麽恐懼。”罌粟慢慢說,“我隻是覺得……”
“覺得什麽?”
他追問,罌粟眉心蹙緊,卻無論如何都不說出來。沉默片刻後,問道:“離枝在醫院裏死亡的事,是景致叫人做的?”
“罌粟小姐這麽沒有技術含量地轉移話題,實在讓我很不滿啊。”鄢玉悠悠道,“除了她以外,你也找不到第二個人了,不是嗎?景致還讓我轉告你,她需要負責的那些事,跟你這些天委托她全權代辦的事,她都已經辦妥當了。”
“另外,她還讓我提醒你一句,”鄢玉頓了一下,才說下去,“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臨陣心軟是大忌。”
罌粟垂著眼,一時沒有回話。鄢玉看著她的樣子,忽然唇角一勾,低緩輕柔地問道:“難不成,你當真心軟了?”
他問完,房間中便陷入一片靜寂。罌粟一動不動,視線落在被自己半蹭下來的襪筒上。過了一會兒,低低回道:“沒有。”
楚行和罌粟一起前往M城時,A城的天空陰沉,烏壓壓地透不出半絲日光來。
楚行卻很放鬆。他一身白衣淺褲,從眉眼間就能讀出他此刻心情不差,狀態慵懶。從家中到登機的一路上,他一直鬆鬆地捉住罌粟的手。罌粟被他握得久了,掙開過一次,沒過一會兒,就又被他若無其事地重新牽住。
路明親自來送機,在目送他們安檢的時候還彬彬有禮地預祝了一句旅途愉快一路平安,神色間沒有任何異常的樣子。罌粟瞧了他兩眼,路明說:“罌粟小姐有什麽話想說嗎?”
“沒什麽。”她淡淡道,“不過就是希望你在接下來的幾天能過得好罷了。”
她心不在焉回這麽一句,腦子裏根本不知道自己說的是什麽。隻覺得心中咚咚跳得厲害,連楚行牽著她去登機都沒有察覺。等真正反應過來時,飛機已然開始在跑道上滑行準備起飛。
罌粟很少有這樣緊張過,緊張到止不住交握住自己雙手,卻仍然指尖冰涼。上一次她這麽緊張還是在第一次殺了人的時候,看著地上還殘留餘溫的屍體,腦海裏一片空白,緊張到直想把整隻手都塞進嘴裏去。
然而那一次她的緊張很快就在楚行的安撫下平靜下來。那次楚行很快趕來,將她抱到膝上哄,同她說不管她做了什麽,她都不會是死的那一個。他的聲音中帶幾分漫不經心,然而這份隨意卻極具鎮定作用。罌粟的肩膀很快就不再發抖,她仰起臉來望著他,問:“那你第一次殺人的時候,覺得害怕了嗎?”
他聽了她的問題,嘴角含笑,卻避而不答,隻撫摸著她的頭發,柔聲說:“我和你不同,罌粟。這世上有許多事我不能做。但這些我不能做的事,你都可以做。”
罌粟一直到下了飛機,胸中那口涼氣已經冰冷得壓在心底,提不上來也散不下去。楚行卻對她的心不在焉恍若未覺,隻帶著她去了已然預訂好的酒店,先泡了溫泉,又吃了當地一頓豐盛晚餐。
罌粟吃得味同嚼蠟,期間一句話都未說。她不說,楚行也沒有開口。隻給她剝了蝦殼,看她吃了幾口不願再吃,也不強求,留了大半一動未動的菜色在桌上,牽住她的手回了房間。
罌粟洗完澡從浴室裏出來時,楚行正腿搭著腿坐在沙發上等著她。他手中拿了兩副撲克牌,朝著她招招手:“來玩二十一點。五局三贏。”
罌粟眼神微微一動,看了看落地鍾,還有半個小時到晚上十二點。她定定神,問:“有沒有賭注?”
楚行嘴角有點笑容:“有。”
他的笑容淡淡的,像是一層薄薄的卻平靜至極的水,透不出下麵半點波瀾。罌粟看了他一眼,忽然默不作聲地把牌接過來,手法熟練地洗牌。
罌粟懂得不少出千的技巧,卻都由楚行教的,此刻懶得再費事去倒騰那些伎倆。不過一會兒楚行接過她洗好的牌,開始發牌。第一輪罌粟的兩張牌一張是黑桃八,一張是方片四,楚行的明牌為黑桃K。楚行問她:“要停牌嗎?”
“不停。”
他們玩了四局,各是兩勝兩負。第五輪開始,罌粟的兩張牌是梅花J與梅花2,楚行的明牌為方片J。楚行掃了眼她手下的撲克牌,說:“要停牌嗎?”
罌粟掃了眼牆角的落地鍾,十一點五十八分。心不在焉地道:“不停。”
楚行慢悠悠地開口:“罌粟,再考慮考慮。”
“不必。”
他看她一眼,緩緩把下一張牌翻開。
那上麵赫然印著紅桃10。
罌粟瞥了牌麵一眼,無聲沉默了一下,低聲問:“賭注是什麽?”
她的話音落地片刻,就聽到一旁的落地鍾緩緩劃過淩晨整點,一下下敲響鍾聲。
罌粟陡然一震,全身僵硬。她無意識地微微張開嘴,卻忽然被楚行捉住手腕,再輕輕一拽,便被拽進一個淡淡熟悉氣息的懷裏。
她的目光慢慢才聚焦到他的麵容上,楚行的嘴角仍然有點笑容,眼神仍然深邃平靜如初,卻有種奇異的柔和在裏麵。他的拇指撫在她的眼角上,緩緩劃過,動作與聲音一樣溫柔:“罌粟,考慮嫁給我。”
罌粟像是渾身被定住。呆呆望著他,一直過了良久,都沒有動彈一下。
楚行又說:“我在說認真的。”
罌粟仍是定定望著他。她的嘴唇無意識下微張,半晌像是渾身力氣都被抽光,才意識到他的人是真實的,方才的聲音不是夢境。她忽然渾身微微顫抖起來,淚水驀地湧出眼眶,聲音裏亦帶著顫抖,說:“我不。”
她在他的懷裏掙紮開,直到退到牆邊。她的眼淚簌簌掉下來,脊背卻筆直,大聲重複了一遍:“我不!”
楚行仔細地看著她,說:“給我個理由。”
他隻說完,便聽到一旁的電話瘋狂響起來。
他看了眼來電,還是把電話點開。路明慌張的聲音立即傳進來:“少爺,楚宅著火了!整個內重外重都起火了!火勢借著今天晚上的東風,根本止不住!”
他的話說到一半,電話已經被楚行掐斷。罌粟在一旁淡淡開口:“為什麽不聽下去?”
“你聽下去,就知道他說的遠遠還沒完。到後天,你會知道A城你大部分的盤口已經被外人接手,你最重視的西南邊境已經完全不屬於你。還有這兩年來你做的最大的一筆單子,也就是今晚運到海關的那批貨,已經被調包了,火藥和槍彈都已經丟到深海裏,找都找不回來。你可能記得這筆單子已經被你否決了,可是它確實已經做成了。”罌粟站在那裏,平鋪直敘地說下去,“是我模仿你的字跡代為簽的字。不止這一單,但凡你參與否決過的,我能看到的,都代你簽了字。”
“你問我理由。”她的眼中淚光一閃,又迅速壓下去,冷冷說道,“這就是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