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黎念回到家,覺得這是近來最糟糕的一個晚上。她就算在劇組裏連著拍了十幾個小時的戲,都沒覺得有現在這麽累。
一整個晚上心情都沒好過。碰上了輕浮懶散的花花公子,還不止一個;她十分希望可以和李唯正交談,哪怕隻說上幾個字,可是沒能成功;拜安銘臣所賜,她和韓道之間的關係隻怕真的會如了他的意,不得不冷上好幾個點。
而再想起後天還要飛去H市拍最後兩場也是最頭疼的打戲,她就覺得生活就像是她曾經在一場話劇裏怨念的那樣,還真是充滿了無窮無盡的折騰。
Ada在最開始用嚴格的眼光審視她的時候,曾一針見血地指出她的性格缺點,嘴有多硬心就有多軟。她也曾因不能自主選擇未來而歇斯底裏,可在最後關鍵時刻,她依舊為了黎家妥協,同安銘臣結婚;她還幹脆拒絕過一個曾給她處處使絆子的人不得已而為之的求助,可還是在最後被媒體問到的時候,把所有醜事都輕描淡寫地掩飾了過去。
而在剛才的大廳裏,黎念覺得,假如她再和安銘臣多待一秒,自己的防線和毒舌恐怕就會在眨眼間潰不成軍。
她在床上翻來覆去,最後依舊睡不著。隻好坐起來到保健室裏去跑步。
回到劇組後,黎念很快就有一場坐在狂奔的馬車裏逃命的戲。這場戲裏最大的主角是一匹額頭前有一道雪亮白紋的成年馬,喚作“閃電”。而這匹馬也確實名副其實,以速度快而備受馴馬師青睞。
黎念小時候第一次騎馬就被摔下來過,那滋味兒讓她至今記憶猶新。因此她在上馬車之前花費了許多時間給自己做心理建設,可是等導演真正喊開始後,她還是有些心慌。
很明顯趕馬車的演員也是新手,盡管已和這匹正血氣方剛的年輕公馬好好交流了一把感情,但這匹馬在進入拍攝的時候表現的分明就是不買賬。連續三次都被NG,“閃電”不是慢吞吞在原地打轉就是一直向右偏,終於惹得導演忍不住從椅子上拍案而起,連胡子都飛到了兩邊:“你們這是在逃命,在逃命!不是看風景兒!那個誰誰誰,把馬車再趕快一點兒!快一點兒!”
戴著沉重鳳冠的黎念在馬車裏深吸了一口氣,閉了閉眼,在心裏默數了三下,果然聽到前麵的演員猛抽了一鞭子。“閃電”嘶鳴一聲,速度陡然加快,隻餘下風聲在她的耳邊呼呼作響,並且越來越大,讓人恐慌。黎念坐在搖搖欲墜的馬車裏隻感覺到一陣強烈的暈眩,仿佛天地倒置。她在心裏暗暗驚叫不妙,而另一個演員已經驚嚇到隻剩下連聲喊“快停下”。
“閃電”卻顯然不會再聽話。馬車劇烈顛簸,直到突然一個拐彎,黎念抓住窗欞的手被猛地甩開,她潛意識下立刻跳車,卻因為搖晃失了重心,隨著馬車翻滾出十幾米,額頭一下子重重磕到了堅硬的地上。
這一切發生得毫無預兆,黎念自己甚至還沒有來得及感受到疼痛,就已經陷入了黑暗。
黎念醒過來的時候周圍一片寂靜。她感到一陣火辣辣的疼,從頭到腳,每一處神經都在向她叫囂著表達自己的存在。她微微挪動腳踝,立刻就傳來鈍痛感,讓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氣。她又感覺到臉上一陣不適,嚐試抬起手去摸,卻發現已是半邊臉以及額頭都被紗布覆蓋。
她在心裏歎了口氣,接受這一無奈現實。以往她都隻是小磕小碰,隨便包紮一下就可以回片場,算起來這還是她頭一次在拍戲的時候真正受傷。
她渾身都疼,在被子裏極緩慢極緩慢地蠕動,希望能借此轉移注意力。然後就聽到有人在門口說話:“你不用過來了,公司有事給我打電話。還有,不要告訴別人我在哪裏。”
這個語氣這個聲調實在是太熟悉,慢條斯理卻又果決強勢,還帶著成熟男士特有的低沉磁性。沒想到她醒過來聽到的第一句話竟然來自安銘臣,黎念頓了頓,不自主就屏住了呼吸。
接著就是門被輕輕打開的聲音,她立刻閉上眼,假裝還在熟睡。
雖然她仍舊有些疑惑他為何會這樣快趕到這裏,但她再也不想多此一舉地去問他十萬個為什麽。安銘臣消息靈通手腕靈活,說不定他給出的答案又會像是那晚她問他如何會知道她公寓地址時回答的一樣:想知道自然就知道了。
安銘臣腳步極輕,一直走到床邊停下。黎念閉著眼都可以感受到有陰影自她的頭頂壓下,他彎下腰,大概在仔細觀察她的傷勢。黎念如今醒過來,可以明顯感覺自己被包紮了滿臉的紗布,絕對稱不上好看。
這種狀況下她很想讓安銘臣離開。他站在病床邊,讓她充滿了無可名狀的不適感。
但他聽不見她心中的禱告。一直站在床邊,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黎念覺得自己再次快要昏睡過去的時候,他的手指突然輕輕落在了她的紗布上。
動作極輕微,碰不到傷口。見她依舊沒反應,他的手指慢慢滑下,慢慢穿過她的鬢發她的耳垂,動作一直無聲無息。
他用手一遍遍梳理她的頭發,動作輕柔到不可思議。黎念頓時就覺得自己每一處感官都在無限放大,她幾乎想立刻從床上彈起來。
到底還是硬生生忍住,裝作呼吸均勻,在床上一動不動。
良久之後安銘臣終於收了手,幫她掖好被角後,許久沒有再有動作。黎念在心裏舒了一口氣,正打算不動聲色地翻身背向他,她的手指卻被他用掌心包裹住。
她的手背被他緩緩摩挲,然後手腕被抬起,撫上他的臉頰,他的眼睛,再一點一點向下,最後是緊抿的唇際。他一根根咬住她的手指,不輕不重的力道,帶著分明的纏綿。
黎念在這個時候突然睜開了眼。
她承認她是故意的。她就是想要看到安銘臣此刻的表情。不管是沉著冷靜還是真的柔情蜜意,她都刻意忽略他的感受,執意要睜眼看看。
安銘臣愣怔一瞬後,霎時間就將所有情緒都收得幹幹淨淨,表情裏隻剩下雲淡風輕,她的手也被他放下,這一切發生得都十分快,快到近乎讓黎念懷疑是自己眼花了。
可她剛剛分明從他表情裏讀出了恍惚,她的手背仿佛還留有他剛剛輕緩拂過的呼吸。安銘臣一貫好看又漫不經心的眉眼也是微微蹙起,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像是勾起了無限回憶。
黎念用類似解剖的眼神一直盯著他看,直到最後安銘臣別過頭,若無其事地站起身,口氣寡淡地開口:“看來你一直醒著。”
黎念懷疑這一瞬安銘臣是否已經有些惱怒。她這樣猝不及防地睜眼,將他毫無防備的眼神盡收眼底,單單這一項,就足以讓事事都追求完美的安銘臣變得不悅。
而他已經不理她,自顧自地去拿保溫盒:“醒了也好,起來吃點東西。”
黎念輕輕摸了摸臉頰上的紗布,皺了皺眉想要下床。被安銘臣一把按住:“你要幹什麽?”
“我去看看鏡子。”
“你雖然纏了紗布,但還是很漂亮,放心。”安銘臣彎下腰,端著粥碗擋在她身前,手裏捏著一隻勺子,“吃完粥再看。”
黎念小聲說:“可是我現在就想看。”
安銘臣瞧了她一眼,停了一下,回答了一句她最擔心的問題:“醫生說不會留疤。”
黎念懷疑地看著他:“真的?”
他舀起一勺粥,試了試溫度,湊到她嘴邊:“嗯。”
“你不是挺會麵不改色騙人的嘛,現在說得倒是理不直氣不壯了。”黎念一門心思指控他,沒留意已把粥咽了下去,“怎麽可能不留疤,額頭磕到那麽尖的石頭上,我現在頭還疼著。”
安銘臣又喂了一口,她卻不再吃了。他掏出手帕給她擦嘴角,黎念僵硬了一瞬,直覺想要躲避,在看到他的眼神後,頓了頓,最終沒有抗拒。
安銘臣放下粥碗重新為她整理被踢亂的被子,一邊斟酌著詞句:“都是皮肉傷,過幾天就會沒什麽大礙。額頭上的傷口是有一點兒深,好了以後也許會和別的地方顏色有些不一樣,但肯定能遮蓋過去。都折騰了這麽久,你就沒覺得餓?再吃點東西。”
黎念擰著一雙精致的眉毛,隻瞧著他不說話。安銘臣穩穩接過她的無聲怨念,笑:“我保證會把你的疤痕消得一個不留,現在先吃點東西,吃完再看行不行?”
黎念依舊不說話。
兩個人大眼瞪大眼對峙半晌,片刻後安銘臣默不作聲地彎下腰,一隻手攬上她的背,黎念被他突然的動作嚇了一條,立刻抱住枕頭一臉警戒地看著他,做好掙紮的準備:“幹什麽!”
他的另一隻手本來已經合抱住她的膝蓋,聽到這兒頓了一下,手指下滑,一直到她的腳踝,然後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
立刻就聽到黎念的一聲慘呼。
“你不是倔得非要去照鏡子?屬兔子的黎女士,難道你真的要蹦著去?”安銘臣輕飄飄地瞟了一眼她卸下防備後尷尬欲死的表情,又慢吞吞地繼續雪上加霜,“否則你以為我想幹什麽?非禮你?哦對了,現在別人還都不知道咱倆的關係,你要不要再大叫一聲救命?然後再拍下來給外麵那些娛記們,明天登一個大標題,就叫《瑞爾老板安銘臣乘人之危,對重傷黎念上下其手,其罪可誅》。我鐵定身敗名裂不得翻身,怎麽樣?”
他一番連珠炮彈把黎念打得啞口無言,隻能在心裏暗暗腹誹安銘臣從什麽時候開始竟然也變得這樣小肚雞腸。以往他倆也總是這樣,三分鍾一小吵五分鍾一冷戰,怎麽就沒見他像今天這樣紳士風度全無,連一丁點兒誤會都要糾纏上半天才罷休。
而更讓她感到無力的是,她竟然真的心虛於他的淫威下,一句話都不說,隻乖乖縮在他懷裏,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安銘臣抱著她沒有動,又寓意深遠地瞥了她一眼。黎念立刻領會他眼神的意思,磨了磨牙,最終還是從牙齒縫裏擠出了一個“對不起”,然後又在兩秒鍾後補充了一句“謝謝你”。
他竟然還真的理所當然地點頭,悠悠開口:“原來你還不算太沒心沒肺。”
立刻就招惹來黎念想要秒殺他的眼神。
安銘臣低著頭看她,笑了笑:“其實,我……”
他的話還沒說完,門就被推開,Ada關了電話低頭走進來。一抬頭,正對上兩雙情緒各異的眼神,以及兩人極端曖昧的姿勢。
黎念反應敏捷,立刻動作堅決地要掙脫他。Ada反應則更敏捷,早已倒退一步,說了句“請繼續”後,麵不改色地在外麵反手關門。隻有安銘臣一個人不緊不慢,在門即將合上的一瞬他的嗓音才響起,帶著淡淡的笑意:“Ada,一分鍾就好。”
黎念簡直像找個地洞鑽進去。安銘臣卻隻是笑,把她重新安置回床上。用那雙狹長的桃花眼慢條斯理地瞧著她,帶著邪氣和詭異的纏綿。黎念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扯過被子把自己從頭到腳都包裹得嚴嚴實實,然後就聽到安銘臣一聲輕笑,隔著被子精準地捉住她沒有受傷的一隻腳踝。
黎念使勁一踹,被他輕巧地躲過,腳卻還是在他手心裏攥著。
黎念恨恨之中想到三個字,這真是鹹豬手啊鹹豬手。百分之百的調戲。
安銘臣隔著被子湊到她耳邊,輕聲說:“三,二,一。一分鍾到了。我晚上再來看你。”
“你不用來了。”黎念在被子裏悶聲悶氣。
但她沒得到回應。黎念在被子裏從一數到十,還是沒有回答。她偷偷探出一雙眼睛來,結果發現病房裏已經沒了安銘臣的蹤影。
這廝屬貓的。黎念把被子踢到一邊,長舒了一口氣。Ada推門進來,看到她一副徹底放鬆的表情,忍不住笑:“咦,這粥的味道倒是挺香。安銘臣跟我說你還沒吃飯,那趕緊趁熱喝了吧。”
“我不餓。”
“可我忙了一天快要餓死了。”Ada給她舀了一碗粥,“上午劇組的人來看過你一次。”
“張導是不是挺著急的?本來時間就不富裕,現在我一住院,又得拖了。我什麽時候能出院?”
“影響肯定會有的,這也沒辦法。你先觀察一段時間,出院不著急。”Ada說,“外頭有娛記,這兩天公司可能會造勢你受傷的消息,你有個心理準備。”
“嗯。”
疼痛加上心事,黎念當晚依舊失眠。她在黑暗裏無奈地大睜著眼,正考慮著要不要起床背一背劇本來打發時間,病房門卻被人輕輕地扭開。
黎念心裏一緊,立刻開燈,房間裏驟然明亮。適應光線後,她瞪著門口那位斜拉出一道長長影子的不速之客:“這好像不是探視時間吧?”
安銘臣輕手輕腳地關門,食指放在嘴唇上:“噓,小聲一點。”
黎念懷疑地看著他:“值班護士也肯放你進來?”
“不讓她知道不就好了。”他笑,走過來仔細看著她,“你也睡不著?我和你一樣。”
“你來幹什麽?”
“本來是想看著你睡覺的。”他想了想,坐在她床邊,一副單手托腮的樣子衝她微微彎眼,竟是難得的孩子氣,“現在還是我看著你睡覺好了。”
“……”
“你不是睡不著?”安銘臣微微歪著頭看她,“我給你講故事吧。”
“……”
他把燈光調暗了一些,自顧自地說下去:“從前有一個公主……”
“這是安徒生童話吧?”黎念立刻打斷他,“我不聽。”
“那換一個。”安銘臣繼續講,“在河流對麵有一個魔鬼……”
“一千零一夜?”黎念再次喊卡,“這個我都能倒背如流了。”
“那再換一個。”安銘臣想了想,“有一隻狐狸,還有一顆葡萄樹……”
“伊索寓言?”黎念終於忍無可忍,“你能不能不要講這麽幼稚的東西?”
安銘臣的一雙黑眼睛很是無辜地看著她:“我隻是覺得這些比較符合你的情商年齡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