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葉敗而枯,隨蕭瑟秋風飄搖落下,深秋惆悵之意也隨著落葉紛揚遠播,入了青石堆築起的高牆之內,未及停留卻又被一掃而去。
繁榮昌華之地,總難容清冷孤寂之景,不必探尋那觸目不可及的角落,隻光豔華表,不論何時一往如新。
皇宮正殿以及各宮室裏上上下下灑掃了一遍,自大軍得勝將榮耀而歸的時候,注定這天家威嚴之地上的又一樁喜事。
由太後故去興辦喪儀起,整個都城之中也已沉寂了許久,再無熱鬧喜悅之事,如今終又一掃陰霾,齊聚在這慶功宴會上。
“熵王身上的傷可都好了?”
居上位者垂詢旁坐上的一人,他便起身而立,回應了天子的一番心意,“多謝聖上關懷,已經沒有大礙了。”
“熵王爺屢立戰功,真是皇室一族的驕傲與榜樣啊,如今又有大將如封將軍者,天下百姓也都可盡享太平了。”
一朝眾臣齊聚的宮殿上,君臨天下的王者退去了幾分威嚴之氣,更多了些應於這把酒宴飲時的開懷,隻是這話中提到的人卻無法安坐席上,還是應有為人臣子該有的勤謹恭敬。
“皇上稱讚,微臣愧不敢當,臣帶兵時日尚淺,作戰經驗也尚且不足,這一役還是得益於有熵王的籌謀,才保得住邊境安寧。”
封日起身上前回話,言語中自然有謙遜之態,諸臣在座,卻也是眼見必然功勳加身,無上榮華,然而為人君主的話卻並沒有就此停下。
“邊境一戰,你們二人皆功不可沒,自然是要論功行賞的,隻是我還聽聞,戰事中曾出現了有人魚目混珠,企圖以假兵符來騙取行兵,不知可有此事啊?”
封功後的一句似是查問的話,原本喜悅祥和的氛圍中也隱隱透著不安,一時眾人噤聲,而那等待回答還打量而來的視線,卻是自然落在了熵王的身上。
“回稟皇上,此事純屬臣一時之失,原本仿造的假兵符正是為了防止有人打兵符的主意,不曾想派人前往調兵之時誤拿了假的印信,才導致出了差錯,還請皇上降罪。”
立時上前跪在了大殿之上,過了片刻的安靜,一國君主的聲音才又響起,聽來也還是平靜如常的樣子,“熵王也是盡心為國,更是思慮周全,這意外之失有時也是難免的。”
“皇上,臣以為不妥,王爺雖然大戰而歸有功於社稷,但錯即是錯,聽聞邊境戰場上正是因為假兵符一事才延誤了軍機,以致我軍將士死傷者眾,此事關係重大,不可疏忽不聞啊。”
上位君主的話也才落下,底下宴席中的一名臣子馮源慶便起身上奏,自是為了提起的這事,言語間更是直指熵王,他自然句句聽著,然後也接過了話去,隻是卻並不為自己申辯。
“皇上,軍機之失臣不敢推諉,也責無旁貸,今日便將兵符交還,還請皇上責罰。”
將兵符一手呈上,侍立旁側的宮人便承接著獻上皇上眼前,上位者目光默默掃了呈於眼前的那樣東西一眼,神情之中多了一絲暗自審視之意,頗有些耐人尋味。
此時一切之事也還未有定奪,在經過了方才的那些聲音之後,臣子之中便有人提出異議,“皇上,熵王爺畢竟是皇室貴胄有功之身,且因征戰沙場而負傷在身,實在不應再受懲罰。”
“還請皇上三思啊。”符合的聲音這時也隨之響起,且聲勢也越來越大了些。
安坐在上位的人視線從那方兵符上移開,又再看向底下的人,便也就順成各人心意做了決斷。
“愛卿說的都有理,這自然也是要賞罰分明,隻是如今熵王還有傷在身,日後也不宜帶兵了,這調兵印信我就先收回,眾卿家以為如何?”
“皇上聖明!”
眾臣起身附和,應了君主的旨意,一時風波過去,便又該回到原本宴飲的寧靜祥和上來,“眾卿平身,熵王爺也起身入座吧,正好我派人準備了歌舞表演,也算是慰勞沙場辛苦,共慶凱旋盛事。”
“多謝皇上。”他應了一聲,便好好待在屬於自己的位置上,並未有旁的動作。
“傳樂舞!”聖意傳達下來,底下的侍者便揚聲通傳了下去,然後一對舞者輕身走上了大殿中間,各人手持一麵木鼓,然後站隊分開了兩列。
樂音隨之響起,不似尋常絲竹管弦的柔美清雅,一時婉轉有力,配上舞者手上敲響的鼓聲,更是瞬時奏響了一幕鏗鏘之勢。
又一人然後進到了殿上的鼓聲中裏,揚起水袖露出垂首掩住的麵容,終翻身翩躚起舞。
得封舞魁的女人出現在了眾人的視線裏,置身於被人欣賞的歌舞中,更是會緊緊抓住周圍目光的人,敲響的鼓聲隨著她的每一次舞動而不停變幻著。
在原本平靜華美的宮殿裏,一時掀起了戰場之上風雲翻湧的不寧,鼓聲雷動,曾經眼觀的鮮血廝殺,被描畫於一群女子柔軟舞媚的腰身上,冷硬與溫存並行,交繪著生死之間觸人心神的一瞬。
他定定望著衣袂飛舞的那人,眼前重合了的似乎是城牆之上,緊握著鼓槌敲響那戰鼓的女人。
由不得你心中還存著千思萬想,隻一眼看了過去,然後就再難移開視線,手中掌握著的沉重生死,一時也變得蒼茫飄然,放肆無輕。
一切終將在樂音停止,行舞無痕時再次終結,這短暫的時間裏,或許還能任由縱情其中,不必無情推拒。
擎著木鼓的人縱身旋轉,圍繞成一個連綿不絕的花環,她正被簇擁其中,揮袖甩在了身側高低起伏的鼓麵上,由此奏出一場樂音,像是一次鮮花綻放的**,就在已然秋風襲來漸而冷清的秋日裏,上演了一副熱烈景色。
封日也是緊緊望去的視線裏其中一人,難逃眼前正吸引著所有人的那副畫麵,更是定定地隻看向了中間女子的眉眼之上。
你很難說清一舞的相似或是不同,或許更能勝人的隻是心意罷了,而對於此時這跳舞的人,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卻是立時投映心中,無法忽視,且根本說不清緣由。
目光不肯放過一絲一毫,直到曲音終止一舞已畢,他的目光始終還追隨著那個女子,而那女子卻是已然躬身停在了熵王眼前。
一室裏散開的餘韻未曾退去,然後就在片刻之間便安靜地可怕,所有人都還注視著方才起舞的那人,看她目空一切不在意殿中的所有,卻隻是臣服於熵王一人。
“好,這支舞可算是絕世無雙了。”
一片靜默之中,萬人之上的君王發了話,她便從熵王跟前緩緩起身,然後轉向正中高座上那人所在之處,“多謝皇上讚賞。”
“你不愧是當選的舞魁,這一舞比之從前毫不遜色,反倒是更加進益了,看來熵王是把你調教地很好了。”
曾經於皇宮中一舞的女人如今正在這大殿之上,今時與過往都還牽扯著同一人,而那方才的一舉一動,也是人人都看得清楚的,隻此時淡然的一張麵孔上倒格外平靜。
“得蒙皇上允準進入王府習藝,民女受益匪淺。”不卑不亢的聲音,輕柔說著一字一句足夠讓人聽清楚的話。
特意接進宮中的人獻舞助興,看來並不是足夠柔軟的性子,帶著一絲剛硬卻是和整個皇宮有些格格不入,卻也總歸是舞藝超群,“說說今日的這支舞吧,一睹已覺與眾不同。”
“今日本是要為征戰沙場的將士慶功,奮戰千裏之外,凱旋而歸卻未必人人能知其勇,民女遙想戰場之上浴血殺伐的景象,方才有此一舞,鼓聲鳴唱,隻為高歌勇者,一舞其功。”
垂首而立視線中空無一人,一字一字回了君主的問話,所言之意卻也並不隻在醉人一舞上,停留在身上的許多視線也還未移去,眼觀問答之狀。
“舞魁的這番話倒是堪比方才氣勢恢宏的舞蹈,那依你來看,何為我王朝的勇者啊?”
“勇者仁心剛毅,於民女心中,唯熵王一人,別無可及。”
清清楚楚的每一個字落入所有人耳中,悄然打量而去的目光也不禁飄向仍舊不動聲色的熵王身上,對於這樣真心的讚美之語,座上並未獻身過金戈鐵馬的諸人也無言可對。
“熵王爺乃是天之驕子,今日的皇宮之中也活生生上演了一出美人與英雄啊,”算不上是一句調侃的話,然後高堂之上的那人便又恢複了一派王者姿態,舉杯向著大殿之上,“來,眾卿家一同舉杯,共賀我軍大獲全勝。”
華麗宮殿中的一場盛會,她然後被指引著悄聲退了出去。
告別了慶功宴飲,一名小小的舞姬自然沒有資格置身於此,做完應做的事情便也隻能離開,於皇宮之中停留了不過短短的幾日後,這一刻,想要離開的心情卻已然在心中四散翻騰著。
她從未想過也會有一天,如此想念那冰冷又威嚴的熵王府邸。
跟隨著宮內的侍者走在前往偏殿的路上,本是要更衣過後便可出宮離去,卻還未能前去將身上的舞服換下,便不得不因麵前出現的人停下了腳步。
她抬眼打量過去,似乎是出現在方才大殿之上的一人,隻是一時間似乎還沒有意識到這時會出現在這裏的人是何身份。
“大膽,見到太子殿下還不行禮。”
一旁的侍者厲聲斥責了一句,她然後才回過神來,視線從太子身上移開,然後躬身行禮,“參見太子殿下。”
“平身吧,”對著她淡淡說了一句,然後目光瞥過方才的侍者,一時冷冷的聲音裏卻是多了一絲不悅,“你,退到一邊去。”
“是。”
突然出現的人正停在眼前,原本同行的宮人聽了吩咐便退開了些,她這時也隻能是定定立在原地,有些無所適從。
“把頭抬起來。”
聽見了這樣的話,也便就抬頭麵對著身前的一人,相差無幾的個頭,臉上還有幾分未能退去成長痕跡的青澀。
這樣的一個人也正是太子殿下,應承著尊貴的身份,每一句也都帶著命令的口吻,讓人無法忽視,也不能無視。
“雲舞……你的舞跳得不錯,我很喜歡,你可以換個地方再舞一曲。”似乎是確認一般叫了她的名字,端詳著眼前的女子,視線還流連在她一身舞服之上,隻是原本說話時候還沉浸其中的好心情,卻是被她接著的話給打亂了。
“多謝太子稱讚,民女正要出宮回府,不敢耽擱太子的時間,請太子殿下恕罪。”
“回府?”自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不想會被拒絕,不悅之中也還多了一絲不解,“這皇宮之中繁華巍峨,你就這麽急著想要回去熵王府裏?”
無謂得罪眼前的人,不願再待下去,卻隻能是推拒了,“民女如今是熵王府中的舞姬,不應在宮中久留,還望殿下見諒。”
“我是一國的太子,也就是來日的君王,到時天下都是我的,你難道不知道嗎?”
冷冷的話中帶著王者的尊嚴與氣勢,這樣的話符合一人的身份,你甚至不能視之為狂妄,但也正如豎起的高築宮牆,終究會隔開一些哪怕觸手可及的事情,她一下子不禁又想起了熵王。
同樣的尊貴,時常冷然嚴肅,但幸而不是在這冰冷的地方,終將溫暖一些吧。
“太子身份尊貴,來日必然是一國百姓敬愛的君主,民女不敢不明。”
審視過這個便要遠離皇宮而去的女子,一時興起期待著放手之後的再次重逢,“總有一日你會為我跳舞的。”
不算是命令的一句話,卻是帶著對將來某一日的肯定,她也並未將此放在心上,隻是眼看著這個年輕的少年轉身離開。
想著的是從來都惶惶不知如何的明日,沒有誰能知道,不曾到來的時間裏會是個什麽樣子,即便默然回首過往,又有多少事情是可以看得清的,至少此時此刻她並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