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00章 還作數嗎
菊兒看了她好一會兒，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眉目不驚地彎下腰，撿起地上的刀，還刀入鞘，放回她的枕頭下：“既然不能死，那就活著吧。”
元綺意抬起來頭，淚眼模糊地望著這個宮女。
宮女對她說：“真的活不下去了，我就用這把刀，送你走。”
清辭看到元綺意的眼淚，流得更凶了。
從那以後，元綺意就經常找菊兒說話，說她出生時桑國宮變，外戚造反，她的父皇死在龍椅上，她的母後在死侍的保護下逃出宮，在山洞裏生下了她，然後血崩去世，而她也被偽皇室帶回宮，成了安撫舊朝臣和堵天下悠悠眾口的傀儡。
她還說桑國一年隻有三季，春秋冬，冬季尤其漫長，從十一月到來年四月都是冰天雪地，她沒有禦寒的狐裘，隻能抱著火籠取暖，火籠裏放的木炭是最下等的黑炭，味道很嗆鼻。
又說起她自落地就帶著病，有個老道士算她活不過十三歲生辰……
對，元綺意和親大焉時，隻有十三歲。
清辭跟了她那麽久……其實也不久，一個夢而已，但好像看完了她在帝京三個月的所有經曆，還是第一次見她說那麽多話，菊兒很少回應，但看得出來，她有在聽。
菊兒開始為她守夜，編造了很多借口，想了很多辦法，比如公主來月事了，比如叫了很多宮人在公主房周圍玩兒，擋住了那些衣冠楚楚的禽獸，讓他們沒辦法再靠近元綺意。
也有執意想闖進去的，這時候那個對什麽都淡淡，寡言少語得好像沒有感情的宮女拚死攔著，然後就落得個被打得頭皮血流的下場，她一邊挨打一邊叫，把人都引來，禽獸們不敢讓人看到他們，隻好拂袖離去，而元綺意躲在門口哭得喘不過氣……
清辭覺得，與其說她們是朋友，倒不如說菊兒拉一把身在地獄的元綺意，菊兒是元綺意是救贖。
雖然前途依舊黑暗，但身邊亮起了一盞燈，讓她覺得人間也沒有那麽寒冷，漸漸展露笑臉，過了她十三年人生裏最輕鬆快活的一段日子。
後來湯泉宮的宮人們時常能看到，貌美如花的公主在院子裏玩秋千，沉默寡言的宮女在她旁邊刺繡，然後送了她一條手帕，帕上是一朵含苞待放的曇花。
然而歲月靜好並沒有持續多久。
突變是在那一天下午，宮裏來了一頂轎子，說天氣好，公主總悶在屋裏也不利於身體康複，高貴人請桑國長公主入宮品茶。
高貴人也是桑國人，勉勉強強和元綺意有一點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她盛情來請，元綺意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去了。
轎子抬進了皇宮，元綺意不知道，如果不是皇帝特許，哪怕是大長公主入宮也要在宮門口下轎，她的轎子直接抬進宮，本就蹊蹺不合規矩。
清辭跟在她身後，一顆心隨著那轎子的顛簸而忐忑，她知道這頂轎子要送往哪裏，如果她可以拉住元綺意，一定不會讓她走上這條死路。
轎子走了一條沒什麽人注意的小道去了鍾粹宮，元綺意下了轎，被高貴人帶進了內殿：“公主在這裏等我，我去泡茶。”
“有勞了。”元綺意還懵懂不知，高貴人笑了笑，緩緩退出內殿，然後關上了門。
文熙帝從帷幔後走了出來。
元綺意看到皇帝在此，心裏突突起了不好的預感，尤其是皇帝嘴角還帶著古怪的笑意，眼神隱隱帶著狼光，像極了那些侵犯過她的禽獸。
“皇、陛下……”
“你、你不要過來，我是和親公主，你不可以這樣對我，不可以。”
元綺意步步後退，然後轉身就跑，她想逃出去求救，然而門鎖了，那一刻清辭的心都跟著劇烈跳動兩下，然後一瞬間收緊。
文熙帝撲了上來，抱住元綺意，用力地將她拖向床的方向，元綺意哭著喊著求饒著，還喊了菊兒，可菊兒在湯泉宮，這種時候誰都幫不了她。
老皇帝眼中是瘋狂的興奮：“很多年前，朕見過你的母後，你長得像是她，比她還漂亮，當年朕沒能得到她，十幾年後，不也如願以償了嗎？”
“不要，不要……”
清辭早知道會發生什麽事，可親眼所見的痛感還是讓她幾近窒息，她猛地閉上眼睛，周遭景物分崩離析，化作幻影，飛快地後移，再睜開眼時，已經是第二天清晨。
那頂送元綺意進宮的轎子，又抬著她回了湯泉宮，菊兒從轎子裏扶出鬢發散亂，衣衫破碎，毫無人氣的元綺意時，她永遠是平淡如水的眼睛劇烈一顫。
元綺意看著她，卻笑了。
菊兒沉默地去準備熱水，元綺意木然地坐在木桶裏，菊兒用毛巾幫她擦洗身體，兩人都沒有說話，直到水涼了，菊兒想去加熱水時，元綺意才抓住她的手腕。
“你說，地府會不會也有那些人？”她沒頭沒尾地問。
菊兒答非所問：“天上沒有那些人。”
元綺意扯出一個笑：“上次你說，我活不下去了，你就送我走，還作數嗎？”
菊兒攥緊了手中的布，低下頭，有什麽剔透如水晶的東西墜入水麵，泛開了一圈圈漣漪，好半響，才聽到她啞聲說：“作數。”
……
“縣主，縣主，醒醒，醒醒。”
“清兒，清兒。”
不知道從哪裏傳來的呼喚聲，生生將清辭拽著脫離了這個繁冗的夢境，她猛地睜開眼，眼前朦朧一片，像籠罩著一層水霧，好一會兒後才漸漸清晰起來。
清辭怔怔的，看著圍著自己的老太君，範嬤嬤，爭渡和夏蘭，她們憂心忡忡地看著她：“縣主，您可算醒了，剛才怎麽叫你都叫不醒，差點就要去請太醫了。”
“清兒，怎麽了？夢見什麽了嗎？怎麽哭成這樣？”
……哭？
清辭抬起手，碰了一下自己的眼睛，指尖是熱燙的淚水，她才驚覺自己竟然為元綺意流淚了。
地府有那些人嗎？
天上沒有那些人。
你說我活不下去了就送我走，還作數嗎？
作數。
夢境最後那四句對話盤旋在腦海裏揮之不去，她堵得難受，一度呼吸不過來，不由得深深喘氣，來緩解這種極致的窒息感。
可終究還是忍不住，愴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