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二公子詐屍了
這幾日,沈括接連拜訪了富弼、司馬光、蘇軾、蘇轍、劉煇、曾鞏、程顥、張載、呂惠卿、王俊民等朝中大員、朋友故交。日日華服,夜夜笙歌,進了臘月,才漸消停。雖然散財無數,但是收獲卻更多。整個京城官場都在稱讚沈存中有才識、會經營、擅詩詞、性忠厚,終於在進了臘月間,引來官家的注意。
臘月初三,內官傳皇帝陛下口諭,著沈括於三日後入宮麵聖。
雖然沈括於勝吉三年,便以在沭陽縣任主簿時治理沭水的業績入得聖聰,但並未被官家正式接見過。這次麵聖,對於沈括個人是極大的契機,想是有富弼、歐陽修等朝中柱石的舉薦之恩。待請教過老師,沈括便拿定心思,此次麵聖不可沽名邀寵,以免落下幸進的把柄。
齋戒沐浴三日,沈括心懷忐忑地見到了當今世界最有權勢的人。
準備良多,卻也沒有奏對的機會,勝吉皇帝敘說了百春圩修建的前前後後,沈括自然是隨聖意恭維奉承,全係皇帝陛下乾綱獨斷,洞悉千裏,而又能力排眾議,守護忠良,最後還可以讓萬民生息,與民同樂。
本以為此次麵聖就這般輕鬆應付過去,隻聽得皇帝問道,“愛卿,朕聽聞修建萬春圩的水車係你設計,朕欲在留翠園修建一座萬聖山,聖山上麵建人工瀑布、噴泉,以供太後消暑所用,不知愛卿可否為朕分憂?“
沈括心中叫苦,這種勞民傷財之事最是尷尬,事不大,就是以他的財力,須臾之間也可輕鬆搞定,但正是因為事小,言官們反而可以群起而諫之,反正了不起挨皇帝一頓斥責,卻可博個直臣的好名聲。但若是他遵旨參與,那無論如何也洗不脫幸進之臣的汙名。就算是他高中狀元又如何,隻會被當做順應皇帝意思,貪圖享樂的小人。
沈括不敢想太久措辭,略一思索回道,“回稟陛下,臣雖才學魯鈍,卻也不敢不為君父分憂,萬聖山之事並不難辦,臣願進獻水機寶器,引汴河之水入聖山、聖泉。“沈括見意思表達清楚,咬了咬牙,硬著頭皮說,“然臣既將入闈,恐耽擱陛下孝敬聖母皇太後的赤子之心,可否由臣將營造方法細書與工部,由工部著專人主持工程?“
“好吧。“皇帝柴猛冷淡地點點頭,扭過身去。
內侍省常侍吳成衝沈括擺擺手,沈括跪下行禮告退。
“又是一個愛惜羽毛的讀書人。“柴猛意興闌珊地說。
“沈氏兄弟都不識抬舉。“吳成順著皇帝的意思說。
柴猛瞪了吳成一眼,嚇得吳成縮回了脖子,“這幫文人,每天把天地君親師掛在嘴上,等到合用的時候,就處處掣肘,說什麽順意天道,合乎民意。難道朕貴為天子,還不能代表天道?代表民意?”
過了一會兒,柴猛繼續說,“傳朕的旨意,著工部派幹吏籌建萬聖山,沈家去年獻上稅金三萬貫,今年不知繳了多少?好好查查!”
“遵旨!”吳成心中一喜。其實他心裏清楚,今年沈家在京城的產業交足額繳納五分的商稅,但皇帝讓查查,總不是壞事。
沈括回到府中與愛妻柳氏聊起進宮麵見皇帝陛下的經曆,柳氏擔憂道,“夫君,官家讓沈家辦差事,這是多大的光榮,夫君怎麽能推脫呢?”
“夫人有所不知,宮中清泉、湖澤數不勝數,山宇亭閣,更多華美,何必建假山以娛親?況且天下之大莫非王土,若官家喜歡自可去遊覽歡玩,何需拘來供一人賞鑒?為夫今日若是答應了官家,明日烏台彈劾我的奏章就會堆滿朝堂。這種得罪人的事情本來就該工部的屬員承旨來辦,為夫尚未取得進士功名,若因此事得以重用升遷,豈不被士林恥笑。”
柳氏為夫擔憂,心中總是不快,想了想自己的兒子沈方雖然被歐陽修讚為天才,但也總是表現怪異,不討人歡喜,一念及此,便對沈括言道,“夫君,人說大相國寺菩薩護持,諸多靈驗,何不去虔誠祈禱,以佑夫君平安無事,佑我家方兒早開慧智?”
沈括不忍拂了愛妻的美意,便喚來沈四,帶著柳氏、沈方和兩個壯仆前往大相國寺進香。
前幾日剛下了雪,東京城裏白茫茫一片,若是在平日,百姓在家裏圍著火爐烤火取暖,自不會來這冰天雪地裏挨冷受凍,但臘月天畢竟不同往日,加上太陽出來暖洋洋的,街上的百姓便顯得分外多。
從大相國寺進香出來,柳氏格外輕鬆,便買了兩支冰糖葫蘆遞給沈方。沈方卻沒有吃,聽到遠處人群中的喧鬧聲,難得前去湊個熱鬧。
菩薩顯靈了!柳氏一喜,趕緊拉著沈括快步跟上。
兩個健仆分開人群,讓三位主家得以仔細觀看。
隻見圓形的場地中,一個白衣長鬤的中年美男子使著一把寶劍如走靈蛇,上下翻飛,瞻之在前,忽爾在後,總之是看不明白。男子也不說話,就是不停地舞動著,很是熱鬧,看熱鬧的百姓使勁兒鼓掌叫好。
男子表演完畢,呼吸未顯急促,顯是根本未用全力,抱拳退下後,一個端莊秀美的年輕女子走到圓場中間,話語未開臉先紅,等到開口講話時,聲音如幽穀百靈鳴叫,讓人聞之心爽。
“各位汴梁城的父老鄉親,我夫妻二人乃是江南西路宣州人士,今日攜小女來到貴寶地。有道是在家千日好,出門萬事難,雖有一身武藝在身,卻不願攀緣富貴,更不屑於以強淩弱,今日我夫妻獻醜,些許技藝不足掛齒,但能讓各位父老鄉親一樂,我夫妻二人也算積個功德,若諸位能看在小女年幼的份上,施舍一二,菩薩自然會加倍護持。”說罷,不再廢話,直接腳下用力,飛起足有兩丈多高。
人群中同時響起“哇”的聲音,大相國寺是何等地界,終年少不了江湖賣藝人士,但象這位秀美女子一樣,不廢吹灰之力,便可飛起兩丈高來,那就從未見過,連聽都沒聽說過。
沈括也大為震驚,因沈家家底雄厚,少不了雇些江湖人士保護家小,但任他把記憶中的一個個成名英雄翻將出來,也比不上這位女子的武藝,更何況那中年美男子估計武藝不會弱於妻子,隻是他的武藝已高到一般人看不出名堂的程度。想到眼前就有兩個高手,沈括便起了招攬之心,雖然女子說的清楚,不願攀緣富貴,但現在是自己攀緣他們,想來不會拒絕。
想法變了,再觀看的時候看到的也就不一樣了,從那女子矯健的身姿上,就連沈括也感受到了內斂的、蓬勃欲發的力量,若那個力量發出來,隻怕二百斤的壯漢也會象沙袋一樣被遠遠地擊飛。
沈方卻沒有看女子的表演,他注意到有一雙圓溜溜的眼睛注視著自己,或者說注視著自己手中的冰糖葫蘆。那是一個比自己略小一點的小姑娘,長得異常可愛,就連難得心動的沈方也忍不住多看了兩眼。沈方把冰糖葫蘆伸向女孩,然後衝著女孩招了招手。女孩眼睛珠子一轉,看到爹爹正注視著娘親沒有看自己,便沿著圍觀的人群來到了沈方麵前。
張天端眉頭微微一皺,雖然仍然保持著注視娘子的姿態,但他的氣機已經直接探了過去,將沈方一家人全部籠罩住,一旦女兒有任何危險,他便可以在一瞬間做出反應。
沈方把手中的一隻冰糖葫蘆遞到小女孩的手上,說道:“吃吧,很甜的。”
小女孩沒有客氣,將又大又紅的山楂送入口中,輕輕一咬,一顆酸甜可口的山楂便送入嘴中,咀嚼了幾下,吐出籽,幸福地咽下去。
“好吃吧?”沈方問道。
“好吃!”
“以前沒吃過吧?”
“吃過!”
還真是不按套路出牌,小女孩更正道,“但是沒有這個好吃。”
很快,一串糖葫蘆吃完了。沈方把手中另一串也遞給小女孩。張天端注意到這個動作,忍不住扭過頭來看了沈方一眼,隻見沈方眼神空洞,和周圍有些格格不入。
小女孩下意識地接過糖葫蘆,奇道,“給了我,你吃什麽?”
“你喜歡吃,就讓你吃。”沈方的理由也很充分,說服了小女孩,小女孩小臉一紅,又看了沈方一眼,慢慢地把糖葫蘆放到嘴裏。
“你娘親武藝真棒!”沈方見小女孩吃完了第二隻冰糖葫蘆,便對小女孩讚歎道。
“我爹爹的武藝更厲害,”小女孩驕傲地說,隨後又有些失望,“算了,說了你也不懂。”
沈方有些窘迫,恢複呆傻的自然態。
“哎!你明天還來嗎?明天我爹會表演更厲害的武藝!”
“我也不知道。”
他們在這裏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年輕女子表演完畢開始收錢。東京城裏討生活容易,百姓們也多富足,加上來大相國寺的本身就是以燒香還願的信眾居多,三兩文錢自然不在話下,不一會兒,年輕女子便收到了滿滿一盤銅錢,銅錢裏麵還夾雜著幾個散碎銀顆子,許是大戶人家的賞賜。
待女子走到沈括近前,沈括從沈四手裏接過一錠五十兩的紋銀,放到女子的銅盤裏。圍觀的百姓一片嘩然,此時銀貴錢賤,五十兩紋銀可以換一百貫銅錢,足夠一戶五口人家生活一年,若是換成良田,也可買十畝之多。
張天端走到沈括麵前,拱了拱手謝道,“多謝這位官人厚賜,不知尊姓,仙鄉何處。”
沈括同樣一拱手,笑道:“這位大俠,可否隨在下到前麵酒樓雅座一敘。”
張天端猶豫了一下,正準備拒絕,忽聽外麵響來一聲破鑼嗓音,“誰啊,誰啊!這麽不長眼,敢在我家少爺麵前窮抖威風。”圍觀百姓知道有好戲看了,紛紛讓開道路,認得那不速之客的看客更是麵色一緊,躲得遠遠的,以免殃及池魚。
隻見十幾個壯丁簇擁著一個高大清秀的年輕人擠了進來。年輕人長得也算不錯,可惜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眼角歪斜,眼圈烏青,臉上塗著厚厚的脂粉,頭戴繡花軟羅帽,帽沿還別著一支紅色絨球。
破鑼嗓子的主人黑軟素羅帽,鼻孔朝天趾高氣昂地喝斥道,“我們家少爺出二百兩紋銀,有請這位小娘子一敘。”
年輕女子哼了一聲,往張天端身後一靠,冷聲回道,“那得看我夫君答不答應。”
年輕公子悄聲說了一句,破鑼躬身應是,然後指著中年男子道,“兀那漢子,我家少爺開恩,你也同去吧。”
頓時,圍觀的百姓發出一陣喧鬧聲,有些人低聲嘟囔,但沒有人敢對著這十幾個凶神惡煞之輩吭氣。
張天端心中暗笑,這班畜牲真是不知死活,就是滅殺了他們,帶著妻女遠走高飛,誰又能奈我何?!正準備發作間,妻子掐了一下他的胳膊,他會意地衝妻子點點頭,朗聲說道,“我已答應這位官人到前麵酒樓赴約,尊駕的美意隻好心領了。”
“什麽?!這東京城裏還有人敢在我們公子麵前橫著走?那個,你們幾個,趕緊滾,別讓老子再見到你們。”這次卻是指著沈括,不客氣地說。
沈括早從沈四那裏知道眼前這班人的底細,高聲笑道,“原來是秦天官的公子在此囂張跋扈,不知道烏台的禦史老爺們願不願意為了你們幾個狗腿子汙了自己的清名。”
這下象是捅了馬蜂窩,那十幾個壯丁和破鑼嗓子怒不可遏,就準備衝上來動手。隻聽那公子臉上一陣青、一陣白,連脂粉都抖落了一些,他仔細打量著沈括陰惻惻地說,“你是誰?!東京城什麽時候出了你這號人物?”
“錢塘沈括沈存中。”吃瓜群眾都沒聽說過這個名字,但是錢塘沈家卻有人聽說過,隻聽旁邊有竊竊私語聲。
“錢塘沈家的人,怪不得這麽有錢。”
“還是錢塘沈家有氣魄。”
破鑼嗓子附在年輕公子的耳朵旁說了幾句。
“哦,原來是進京趕考的貢生,”年輕公子象是吃了定心丸,完全拿住了沈括的七寸,他不相信沈括敢和他翻臉,除非沈括不想當官了,否則,吏部尚書是沈括永遠繞不開的坎。
“官人就是沈存中?這個孩子可是官人的次子沈方?”張天端聽到沈括的名字就是一愣,然後有些欣喜地衝著沈括問道。
“正是在下,難道大俠便是張天端張小天師。”沈括眼睛一轉想起了什麽,不過在說到張天端的名字後壓低了聲音,隻有麵前的張天端能夠隱約聽清。
“原來官人已知道了。”張天端嗬嗬一笑,就拉著沈括準備離開。
秦公子及其惡仆們見這兩人視他們為無物,一個個麵麵相覷,不知道該不該喊打喊殺。
破鑼嗓子見有些失了顏麵,便挺身而出,大聲罵起來,他話音還未出口,就見那中年男子扭過身來,盯了他一眼,他隻覺得象渾身跌入萬丈冰窟,象是被獵鷹盯死的雛雞,他把罵人的話全部咽回肚子裏,他百分百確認,那中年男人殺死他不會比碾死一隻臭蟲更難。
破鑼嗓子打起寒戰,打寒戰的不止是他,這幫惡仆無一例外,而秦公子更是被嚇得小便失禁,順著褲腿流了下來,並很快結成冰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