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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五百年過去了

  綿長的車隊剛從餘杭縣出發,幾個孩童便由一個少年的帶領,在車隊中間的一輛牛車上吟誦起詩詞。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裏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沈括的長女沈蓉吟完這首讚歎家鄉錢塘縣的名詞,得意洋洋地看向幾個張著嘴發出驚歎聲的孩童。


  “好美啊!”年僅五歲的沈蕙睜著大眼睛喃喃地說道。


  沈蓉撲哧一笑,取笑道,“蕙兒好象聽得懂似的。”沈蓉今年也才十歲,不過在這幫孩子裏,除了沈衝外就數她年齡大。


  “姐姐又欺負我!”沈蕙有些不開心,看向沈衝,有些求援的意思。


  沈衝笑了笑,向沈蓉問道,“妹子可曾知道,這首《望海潮》是柳耆卿在勝吉三年所作,剛好和妹子的年齡一樣大。”


  “那柳耆卿現在可還活著?好想聽到他的新詞。”沈蓉聽到這首詞和自己的緣分,忍不住問道。


  “寫完那首詞不久,便死了。”


  “好可惜!”


  “也沒什麽可惜的,這首詞寫西湖那是極美的,可惜柳耆卿的其它詞過於豔俗,我卻不喜歡。”沈衝沒有興致談論柳永,淡淡地說道。


  “沈小郎君,我還記得一首詞,你看看好不好?”這時,一個憨厚的少年開口道,卻是沈家護院頭領的兒子,自小與沈衝一起玩的趙福,“群芳過後西湖好,狼籍殘紅,飛絮濛濛。垂柳闌幹盡日風。笙歌散盡遊人去,始覺春空。垂下簾櫳,雙燕歸來細雨中。“


  ”這首歐陽師公的《采桑子》我也喜歡,師公他老人家還有一首寫西湖的《采桑子》,趙福你可知道?“


  趙福紅了臉,偷偷地看了沈蓉一眼,不再說話,沈蓉卻沒有察覺,清了清嗓音,吟誦道:”天容水色西湖好,雲物俱鮮。鷗鷺閑眠。應慣尋常聽管弦。風清月白偏宜夜,一片瓊田。誰羨驂鸞。人在舟中便是仙。“


  幾個小孩在慢悠悠的牛車裏拚著詩,其中一個長相柔弱的小姑娘躲在車廂的角落紅了眼圈,一言不發,終於被沈蕙發現了。沈蕙拉拉了小姑娘的衣角,”可兒姐姐,你怎麽了?身體不舒服嗎?”


  “不是,我在想娘親!”王可兒低聲說道。其實,王可兒有一半在想她去世兩年的母親,但畢竟還小,母親的印象越來越淡,反倒是沈方哥哥在她腦海裏越來越清晰。她認識沈方也有一年半了,她也知道別的孩子都不喜歡和沈方玩,因為沈方根本就是個榆木腦袋,不會說話不會笑。但是她更知道,那是他們沒有見識到沈方哥哥的本事,沈方哥哥隻有在做他喜歡的木工手藝時才會和正常孩子一樣有說有笑,而沈方哥哥做的玩具,比爹爹做的更加精致,用爹爹的話說,就是天才。


  這輛大車附近有不少護院家丁看護著,而車隊領頭的牛車上,卻隻坐著一個人。


  王壽光一邊趕著牛車,一邊反複想著沈括臨走時給他交待的事情。


  說起來,這批跟他遷往錢塘縣的匠人裏麵,負責做水力車機和獨輪車的不到三十個,其它的有鐵匠、窯匠、磚瓦匠、紡紗匠、織機匠、煉油的、磨米的,甚至還有五個船匠。按沈括的的設想,是想利用水力機械對以前的手工業進行更新替代,然後產成品通過河運運往江南江北各大碼頭。


  沈括作為東家,不但包吃包住,還給每個匠人每月一貫的工錢。那一千畝地除了建房、建廠房外,有一半土地會租賃出去種植各種農作物,沈括還要求他將各種農作物進行間作,以提高土地的肥力和產量。而租種土地的佃戶不需要交稅,隻需要按規定進行耕種、養護、收獲即可。佃戶可以自行販賣產出,也可以由東家收購包銷。


  對於他個人,沈括給了他三成的收益,無論是水力車機、獨輪車,還是未來的磚廠、窯廠、鐵廠,所有產出收益,他都可以分到三成。想到這裏,王壽光心裏一陣火熱,一邊慶幸自己跟對了東家,一邊也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被信任,東家把整個轉塘莊園托付給自己是因為在“萬春圩”的那段日子裏,自己充分展示了才幹和忠誠。


  既然東家如此信任自己,那麽一定做出個樣子,他相信水力車機的出現,會改變很多人,他也會跟著東家賺很多的錢。


  王壽光在通往錢塘縣的路上展望新生活,而沈括此時已到達了東京開封府,這座當今世界最大的城市。從蕪湖到京城有一千三百餘裏路,遠比從蕪湖到錢塘遠的多,但沈括一行乘坐的是輕便馬車,而王壽光一行考慮到沈家小郎君、小娘子年歲尚小,每日行走不多,見站即歇,反倒是沈括先行到達目的地。關於王壽光的想法,沈括卻沒想那麽多,他買的那一千畝地,根本不求有什麽收獲,隻為把想實施的,想試驗的,托他人之手實現,而自己省卻了大量的時間,估計有這麽兩三年的嚐試,他就可以得到農作物間作的規律,界時,他便可以刻版刊書,讓天下老百姓不再辛苦勞作,而收獲無多。


  雖然歐陽修作為自己的老師,一再要求自己放棄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他也很謙虛地接受老師的教導,但是他內心深處還是覺得話說的再好,文章寫的再漂亮,遇到災年也不能當飯吃,北蠻、西夷來了,也不能擋刀槍。當然這種想法,他是絕對不敢在老師麵前流露,被當眾喝斥事小,估計會被幹脆逐出門戶,眼不見心不煩。


  沈家三世為官,在京城自然有不小的府第,平常也有十來個管事仆從,還有沈氏旁邊弟兄在此居住。沈家一行三架馬車駛入院中,在後院安置停當,管家沈四早已備好酒席,旅途困頓,一夜無言。次日晨起,洗漱完畢,吃過早飯,在後院正堂召來管家沈四,詢問這一兩年京城的情況。


  “二老爺,城中六個輔子,今年收益兩萬三千貫,隻獨輪車一項便銷了兩萬台,進項一萬五千貫,主要還是供不應求,王匠首那邊派來二十個師傅,帶著徒弟加班加點做,也做不出更多。現在整個京城有三家作坊販賣改良後的獨輪車,雖然用料粗劣,容易損壞,但價格隻賣到我們的一半,所以搶了一大半市場。京西南路、京西北路、淮南西路有四成從我們這裏進貨的商家轉向其它作坊。鐵器鋪子進項三千貫,兩個布匹鋪子進項兩千貫,兩個雜貨鋪子除獨輪車外進項兩千貫,賓來酒樓進項一千貫“,沈四這兩年有些顯老,頭發、胡須均已花白,但氣色尚好,將沈家在京城各店鋪的經營情況逐一道來,沒有一絲磕絆。


  “恩,今年的收益有些高了,不知多少人盯著,給下人們吩咐下去,收斂一些,別中了其他人的圈套。“沈括淡淡地說道,自從沈括輔助沈披完成了治圩工程,並使家庭獲利甚豐,沈披就漸漸地將家族家業的經營權交付到沈括手上,而沈四這個用熟了的管家,也被沈家兄弟派到京城擔任大管家。


  “遵命。“沈四垂下頭去回道。


  “官場如何?“


  “文相公母親上月去世,已回鄉守喪,按富相公例,寫了二百兩禮金。“


  沈括歎了一聲,“潞國公對我沈家多有照拂,去年彈劾風起,虧有文相公把持,才不至壞了修圩大計,待今科考畢,卻得去介休一拜。富相公呢,可曾起複?“


  “富相公守喪期滿,兩月前便起複了。“


  “算起來,富相公也早該回京了,我老師最近如何?“


  “今年六月,老尚書轉任兵部尚書,聽說,官家準備拜老尚書為相。“


  沈括考慮了一下,“四叔,你準備一份禮金,午後隨我去趟歐陽府。“


  官家雖然尊崇老師的學問,但老師並不得寵信,加上老師連年擔任省試主考官,門生故吏遍天下,為了控製朝廷,抑製相權,官家也不大可能提拔老師為相。這種對帝王心思的揣測,自不為外人道也。無論如何進京拜訪的第一人,非老師莫屬。


  午後用過一些點心,與柳氏說了一會兒話,看著不到兩歲的幺兒沈德滿地翻滾玩耍,與之對比反差明顯的次子沈方卻站在門口,盯著院子看。


  沈括歎了一口氣,摸摸沈方的腦袋,帶著他乘車前往歐陽修的府第。


  在歐陽府門廳坐了不大會兒,便被請入會客廳。


  沈括長揖在地,沈方按沈括提前吩咐那樣,跪下磕了個頭,怯生生地道,“師爺爺好。“


  歐陽修將沈括雙手遞上的禮單放到桌上,笑咪咪地說,“好,好,方兒可曾吃午飯?“


  “回師爺爺話,吃了兩塊點心。“沈方小心回答。


  歐陽修吩咐丫鬟去拿一盒點心給沈方吃,便不再管這小孩子,和沈括談起了學問。


  “不錯,這兩年,你能邊主持修圩,邊鞏固聖學,不枉老夫提點一場。“


  “老師的教誨,不敢或忘。“沈括站起身來,恭敬的回道。


  歐陽修擺擺手,歎了一口氣說,“四年前,你的卷子我撿了出去,現在想來卻是老夫多此一慮了。以存中的經濟學問,何必以寒門苦學之士的標準來對待,若當年錄了進士,你便能多幫朝廷分擔一些事情。官家和文相對你們兄弟二人甚是看重,老夫頗有遺珠之恨。“


  明知歐陽修的這番便宜話沒有任何意義,他現在仍然得小心翼翼地參加科舉,生怕不合某位主考大人的心意,但沈括還是有些感動,鼻頭一酸,竟險些掉下淚來,沈括一半真、一半做作的激聲言道,“老師對學生恩同再造,老師的每一言行,學生都認真學習揣摩,自治圩以來,學生越發覺得老師所說以農為綱,確係我大周千秋萬代、百姓富足樂業的根本。“


  歐陽修也覺得欣然,更加覺得自己沒有看錯人。


  世人都說,二蘇、二曾為自己得意弟子,在他看來,若論學問功業,沈括絕不遜色於蘇、曾,就是被捧到天上的劉煇也沒有辦法和沈括相比。


  “存中,你的學問閱曆,老夫不再置喙,但有一點你需要注意。”


  沈括連忙坐直身子。


  “木秀於林,風必催之,存中,你得韜光養晦,學會收斂啊!”


  沈括知道歐陽修是說自己積累財富的速度太快,招人嫉恨,心中有了一些疑慮,是不是應當把轉塘莊園停一停,以王壽光的幹事方法,按照自己的規劃來,自己的財富怕不得增長數倍。眼下不是想這件事的時候,他點頭稱是,拿起身邊的禮盒雙手呈了上去,把其中的物件拿了出來,擺到桌子上。


  “老師請看,這就是您要的水力車機模型。”


  歐陽修盯著這個繁複精美的模型看了好一會兒,才長舒了一口氣,“存中,這模型有個凹槽,是用來做什麽的?”


  “老師,您試著倒些水。”


  歐陽修端起茶碗,將茶水緩緩地倒入凹槽,隻見隨著茶水的流動,水力車機後麵的齒輪飛快地旋轉起來。“妙哉!果然巧奪天工!”歐陽讚歎了一聲,想了想問道,“存中,我觀你做的這個水車可以替代許多人力、畜力,為何你將大部分水車拆散,有商人高價收購也不賣?”


  “老師,此物件用之不當,將傷桑農,機械器件運作起來,遠超人工,商人利益倍增,但織婦將無利可圖,括以為水力車機尚不到推廣之時。”


  沈括話裏麵半真半假,還有一半原因是他本人還沒有精力把控技術的發展,稍有不慎,便為他人做了嫁衣裳,倒不如將技術封存,留到轉塘做技術的積累。至於留在萬春圩的少數水車是拆除了傳動裝置,隻能用來澆水灌溉的普通水車,隻以成本價售給參與治圩的當地農戶,倒不用擔心別人仿了去。


  歐陽修點點頭,深以為然。“官家曾向老夫問過此事,卻不知存中有如此老成持重的想法,老夫這就放心了。對了,這個模型可是你親手所作。”


  沈括看了一眼正在慢騰騰吃著桃酥的沈方,尷尬地回道,“卻是犬子所製。”


  歐陽修這下驚住了,半晌才回過神來,一邊衝沈方招手示意其過來,一邊取笑道,“這倒是家學淵源。”


  沈括臉微紅,隻見沈方放下點心,怯生生走到歐陽修的麵前。


  “方兒,這個是你做的?”


  “是的,師爺爺。”


  “此等技藝,是誰教給你的?”


  “看著父親做模型時學會的,對了,王叔叔教了我很多。”


  沈括見歐陽修看向自己,便回道,“工匠之首領王壽光。”


  歐陽修點點頭,繼續問道,“你現在讀的什麽書?”


  “未曾讀書。”


  歐陽修臉色一沉,怒向沈括,“為何不為小兒聘請蒙師?”


  沈括尷尬地起身,無奈言道,“犬子頑劣,不喜讀書,屢教無用,是學生無能。”


  歐陽修奇道,“方兒,你為何不喜讀書。”


  “讀書無用。”


  沈括一聽,汗都出來了,急忙喝斥道,“胡說八道!還不趕緊認錯。”


  歐陽修一愣,倒是沒想到沈方會口出狂言,他平靜地問,“那方兒給爺爺說說為何讀書無用?”


  沈方看了一眼父親,低下頭,不再說話。沈括瞪了他一眼,“仔細回話!”


  “工具有用,能幫民工種地,幹活兒,能省力氣,讀書沒用。”


  歐陽修倒也不知道如何開導這個七歲孩童,講理吧,沈方沒到聽懂道理的時候,讓他直接聽話吧,沈方又是這種油鹽不進的模樣。歎了一口氣,轉向沈括,“存中,久聞你這二子愚癡,今日得見,方知大謬矣。方兒才華天成,世所罕有,切不可以常理度之。”想了一想,繼續言道,“依老夫愚見,對方兒不可催之過急,假以時日,待其轉性後,必然可以厚積而薄發。”


  沈括點頭,唯唯諾諾。沈方繼續呆呆地看著歐陽修,似乎沒聽到談論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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