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天才匠人的日常生活
勝吉十五年十月初二,京東路密州諸城縣石子溝村。
“王大哥,縱火案官府查得怎麽樣了?”一個絡腮胡子壯漢悶聲問道。
“還能怎麽樣?陳押司帶著幾個推吏衙役來看了幾天,將我等喚來盤問數次,最後仍是得出個天幹物燥,我等看護不善,導致棉田被野火燒毀。”王老五皺著眉頭恨聲說。
“放他娘的屁,秦淮家的棉田怎麽不見燒毀,偏偏我等今年改種棉田的農戶十家倒燒了八家,那有這般湊巧!”絡腮胡子嚷嚷起來,王老五破敗的家裏,蹲著十幾個漢子,苦菜油燈的微弱光芒將十幾條影子投射在四周已熏黃的泥牆上。
“牛貴說的不賴,俺早就說了,是秦員外搞的鬼。當官的護著當官的,不敢去盤問秦員外,反而盤問俺們。”一個瘦弱漢子插了一句。
“屁的員外,秦淮這廝不就是仗著他哥哥在京城當著大官,才這般囂張,以前不也和我們一般是泥腿子!”牛貴不屑道。
“今非昔比了。”王老五歎了一口氣,“秦淮二十幾年前,不也一樣喚你一聲牛大哥,喚我一聲王老哥,如今,這秦家二小子可不把俺們當人看,這諸城縣的土地怕有一半要姓秦了。”
“狗日的,一遇災年,這姓秦的便仗著財大氣粗,強買我俺們的田地,要不是幾十年的臉麵在,去年,咱們哥幾個的田地也保不住。原想著今年種棉賣錢換換氣運,誰能想到這秦二去年假意借錢於我等,卻是挖坑等俺們跳,一把火下去,今年收成沒了,官府的稅金得交,秦二的錢也得還,他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盤。”
“哎,要我說,我們原本就不該改種棉花,要是種糧食,哪會有這般橫禍。”另一個高大的黃臉漢子言道。
“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憑什麽秦家、李家、趙家種的,我們就種不得?!就算是土地被這般畜生買走,俺們一樣是給這些人種棉花,隻不過俺們能賺個活命錢罷了。”牛貴不滿道。
“要俺說,現在最要緊的是渡過難關,張直司今天又來催稅糧了,如果三天之內不交糧稅,王主簿就要帶人把俺們拘起來。”王老五說道。
“他敢?!主簿大人敢帶衙役來抓人,咱聖教的弟兄不會讓他們離開石子溝。”牛貴一拍大腿就要跳起來。
“他敢。前幾日王主簿就領著幾十個衙役把潘家窪柳三、吳二麻、李大狗幾個繳不了糧稅的兄弟拘進縣衙了,現在潘家窪教內的兄弟正在想法籌糧接應。”王老五看了牛貴一眼,沉聲道。
“這不是辦法啊!教內兄弟種糧的本就不多,種棉花的雖有幾個沒被燒多少,可是現在收棉的奸商硬是把價壓了下來,諸城今年的糧價比青黃不接時還要高,就算是按教裏的規矩相互支應,買了糧食共渡難關,也根本不夠。”黃臉漢子歎氣道。
“那就反了他娘的!”牛貴突然站起聲來,一言既出,周圍鴉雀無聲。造反可不是過家家,稍不注意,便是人頭落地。若不是在場的全是教內弟兄,牛貴也不敢把造反掛在嘴邊。
“怎麽反?無刀無槍,憑菜刀、鋤頭嗎?”黃臉漢子質疑道。
“怎麽反?別人我不知道,你孫大力一身武藝,家裏麵有祖傳的寶刀,若說你還怕那些衙役,我牛貴第一個不信。”
“嗬嗬!”黃臉漢子孫大力笑了起來,“牛貴兄弟,我一個人當然誰也不怕,大不了上山做無買賣的勾當。可是其它教內兄弟呢?總不能靠蠻力去跟大刀、長槍、弓箭手拚命吧!”
“俺們教內兄弟,隻諸城縣就有一萬不止,隻要俺們石子溝敢扯起反旗,不說別的,這諸城縣幾千人總是能召集起來,俺們沒有大刀、長槍,秦家、李家、趙家有啊。幾十人圍住還奪不了他們的兵刃?有了兵刃,直接衝入縣衙把狗官殺了,奪了兵庫、攻下鈐轄司衙門,這個諸城縣就是我們的了。”牛貴說的熱鬧,但眾人都不再吱聲,看向王老五。
王老五眉毛擰成一股繩,過了好久,才長出了一口氣道,“不是俺王老五怕事,隻是事關重大,容不得半點馬虎。看諸城這形勢,官人老爺是不給俺們活路了,逼著俺們賣了土地、做牛做馬,不然這個冬天就怕過不去了。若是早幾年,俺王老五便認命了,但自從聖使來了,給俺們解說天下窮人是一家的道理,俺便想通了。眾生平等,無有高下。聖公此句話,真是太對了!憑什麽讀書人就能坐天下,就能管人?憑什麽當官的動動嘴,我們就得乖乖地把糧食、錢財交上去?他們有衙役、步兵、弓手,但哪一個不吃我們種的糧,不穿我們織的衣?又有哪一個不是窮苦出身?”
眾人紛紛稱是。
“這個命,還得自己去掙!”王老五站了起來,高聲道。“不瞞眾兄弟,聖使大人此刻便在密州。”
“啊!?”
“此言當真!”
眾人喜形於色,如果聖使大人在密州,那他們便有了主心骨。
“聖使大人奉李天將命,前幾天才來到密州,就是為了協調我教內弟兄受官府、士紳欺壓後的互相援助事宜。前幾天,我和其它教首被召喚到諸城,當麵聆聽了聖使大人傳來的聖公法旨。聖公他老人家發出話來,如遇不平,無需再逐級請示,各教壇可自行決定,一旦起事,光明聖教將派聖將、甚至聖王來主持大業。”李天將是聖教三十六天罡之一,是傳說中可以騰雲駕霧、噴雲吐海般的神仙人物。如果有李天將主持,此事必成。
“張大哥原來早有計較,害得俺們白費心思!”牛貴笑道。
“不然。聖教成立時間不長,雖然教眾無數,但畢竟根基尚淺,如果各位兄弟沒有起事的意思,哥哥我絕不會提出來讓大家為難。當然,諸城縣其它村子如果起事,我教有聖諭,一家有難、千家支應,我自會召集大家附舉。但首倡起事,牽扯身家性命,俺豈敢擅專?”
“都是要造反,咱們石子溝總要占個名聲,明日就反他娘的。”牛貴高聲笑道。
“不可。三天後,張直司會來催租,不管王主簿會不會來,俺們都搶了衙役們的武器反了。牛貴、孫大力,這兩天你們辛苦一下,去附近幾個村子轉轉,把精幹教眾都召集起來。俺們這個教壇有一千男丁,這次召集五百男丁不算難事。不過有言在先,此次俺們隻取錢糧、城池,不可濫殺無辜。知州宋老爺、縣太爺、王主簿、密州鈐轄這些當官的腦袋自然是留不住了,但衙役、兵士隻要歸順俺們,或者直接逃跑,我們一概不理。奪下衙役的武器後,趁秦家不備,先把秦家平了,秦家至少有三十把兵刃,取了兵刃,直接把縣城奪下來。隻要俺們進了城,立起光明聖教的大旗,聖使大人自會出麵,到時就聽他老人家命令行事即可。”
“若是遇到不開眼的衙役、莊丁、步弓手反抗呢?”
“難道我們五百個人都是泥捏的?一人一棒子都能殺了他們。”王老五冷笑道。
眾人被激得渾身戰栗,恨不得此時就衝進縣衙,把那些貪官汙吏一網打盡。
次日,王老五進了諸城縣城,來到聖教暗壇,將起事的計劃通知給聖使大人。聖使大人是光明聖教一百單八名天官之一,歸屬李天將直接指揮,負責整個密州地區的教務。此次造反,倒也不在聖教的預料之外,其它州府已經開始行動了。用聖公的話說,這次造反就是要和當今官家打個招呼。自古以來,殺人放火受招安是造反者的習慣和規定動作,但是對於聖教而言,卻不是這樣。聖教要的是“均田免糧,天下太平“,要的是“眾生平等,無有高下“,如果官家敢派兵征繳,教內四護法、十二天王、二十四天將都是武林成名的英雄人物,豈會怕這些隻會舞刀弄槍、糜費糧響的積弱周兵?
勝吉十五年十月初五,秋風送爽,陽光明媚。諸城縣主簿王守誠,帶著張直司和二十名步手、弓手氣勢洶洶地前往三十裏外的石子溝村。據張直司說,附近幾個村莊的農戶,都以石子溝村王老五馬首是瞻,隻要把王老五抓起來,其它農戶便翻不出什麽浪花。這幾天,諸城附近已經抓了幾個象王老五這樣的人物,哪一個不是進了大牢便認慫,乖乖地籌糧、賣地。
王主簿一行進了石子溝村,一個人也沒有,隻聽到幾聲雞鳴狗叫。
”張直司,這個村子怎麽一個人也沒有?!“
”回二老爺,刁民疲懶,許是還在睡覺。“
”唔,快快引路,將這王老五押回去,今日是知州宋大人新納的小妾生辰,卻不可去的太晚。“
張直司唱了個肥諾,快步向前,引著一班衙役到了村內一個破落柴院前,隻見兩扇破門板緊閉著,從柴欄中可以看到院子裏冷清清的,牲口、農具、糧食一概皆無,張直司心裏暗想,這該如何變賣,才能湊齊糧稅,一邊一腳將柴門踹開。
”王老五,還不出來,王老薄王大人親自來了。“
話音未落,張老五一邊係著衣服扣子一邊從破磚房裏出來。見到王主簿下了馬,也不上前答話,隻是默默地看著腳下。
張直司見王老五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如何不知道王老王是興了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念頭,一邊咒罵著,一邊揮起鞭子便想抽到王老五身上。
王老五抬起頭笑了笑,一把抓住張直司的手腕,冷冰冰道,”這麽著急,尋死麽?!“
張直司一陣毛骨悚然的感覺,他不敢相信地盯著王老五,顫聲道,”好大的賊膽,想造反嗎?!“
王守誠也看出不妙,便想上馬先溜,隻聽得一陣鑼聲響起,從王老五的破磚房裏,從附近各個院落的房子裏,湧出許多惡狠狠的漢子,手中都提著各式的農具、木棒,更遠處還有人遠遠地圍了過來。王守誠腦袋一下子就炸了,大周已經有多少年沒有出現造反之事了,沒想到自己卻成了第一個,卻不知此次可否躲過大劫。他踩了幾下馬鐙,卻發現心慌腿軟,根本使不上勁兒,便踉踉蹌蹌地推開已傻了眼的步手、弓手,跑出了柴門,剛跑出來,迎麵便碰到一個絡腮胡子的壯漢,隻見他嘿嘿一笑,一棒呼了過來,然後王守誠便被打倒在地,沒了知覺。
院內二十一個官府差人,還沒有反應過來,便被奪了兵器捆了起來。
張直司突然大聲喊道,”王老五,你這是聚眾謀反,滅九族的死罪,快快將王主簿和我放掉,此事就當沒發生過。“他看了看周圍凶神惡煞的農戶,聲音越來越小,”不然,你們都得死。“
王老五哈哈一笑,接過牛貴遞過來的一把鋼刀,一刀捅進了張直司的肚子。張直司慘呼一聲,捂著流血的肚子嚎哭起來,隻一會兒便死了過去。
王老五正準備出去尋主簿大人的晦氣,隻見院子外麵,孫大力一刀砍下了王守誠的人頭,濺了滿身的鮮血,然後提著人頭走了進來。
”王大哥,這便成了?“牛貴不可思議地說。
”走吧,去秦家,今天要殺不少人呢。“王老五有些亢奮,也有些恐懼,他不知道接下來麵對什麽,隻知道他已沒有回頭路可走。
”眾位兄弟,委屈你們了。“王老五衝著被綁起來的衙役拱了拱手道。”俺等官逼民反,卻不願傷害苦弟兄,你們剛才不反抗,俺承了你們的情,但你們卻也犯下死罪。你們是逃是留,不是此刻能決定,為防止走漏風聲,隻好將你們鎖入地窖,待我們事成,再回來放你們自己決定。“
眾衙役麵無人色,卻無一人敢吱聲,生怕惱了這些賊人。
此時正是巳正,王老五、牛貴、孫大力等人召集了大約八百人,拿著各式武器,浩浩蕩蕩地前往諸城縣城外十裏的秦家莊。一路上遇到的教眾、農戶紛紛加入隊伍,遇到不懂事兒亂跑的直接一棒打倒,捆了起來,倒也沒被秦家發覺。
離秦家莊隻兩百步時,王老五將牛貴、孫大力各分了二百人的隊伍,負責包抄,自己獨領了四百人的隊伍發一聲喊向秦家莊衝去。秦家祖宅很好辨認,此時早已關門上鎖,家丁護院從院牆上露出個頭,呆呆地看著這幫平時溫順的泥腿子。
王老五根本不去廢話,直接命人圍著院牆放火,然後拆了旁邊一佃戶家的房子,將房梁拆了下來。幾十個人同時使力,抬起便衝向大門。會弓箭的則瞄著牆頭,隻待有人露頭,幾支利箭便飛了過去。不一會兒,院門告破,這幫人便象瘋了似的,發一聲喊衝進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