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百煉成蠱
慧通大師沒有在意吳成的浮想翩翩,開口言道,“今日喚你前來,確是有兩件要事。”
“師尊請吩咐。”
“你是遼人,貧僧是天竺人,如今漢人勢大,占據富饒之地,其地百姓拜佛者多為求財求利。我佛法興盛之天竺、吐蕃之地,不是炎熱難當,就是苦寒絕地,讓漢地百姓學佛難度之大,道誠你現在也知道了吧?且不說儒教根深蒂固,就是道教也有無數人推崇。貧僧師弟那洛巴在吐蕃傳法,有貧僧和你的協助,吐蕃可與大遼以長江為界平分大周天下,如此佛教才可真正興盛。”
“師尊,先父在大遼地位低下,小徒人微言輕,也起不了什麽作用。”
“不然,你父親耶律元壽和你的情況,是北院大王耶律乙辛親口講給貧僧,如果耶律乙辛對你不重視,怎會許你為河南路招討使,將黃河之南大部分富饒之地交於你管轄。”
“以我師徒二人如何能與億兆漢家子弟相敵,即使把那昏君殺了,也無非是換上一個皇帝,大周的根基不會動搖。”
“所以我們需要在大周扶持一個傀儡,讓漢人自己鬥起來,最好各路的安撫使、製置使全部自立為王,等漢人們亂作一團,大遼與吐蕃便可南北夾擊,一起掃蕩。”
“這些文臣武將,個個迂腐不堪,表麵上對小徒尚屬恭敬,但私下對我們宦官卻嘲諷有加,譏為閹人,當真該死。”
“你對秦源怎麽看?”
“秦樞密使?他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既使投降我大遼也不過如此,他怎麽會背叛大周?”
“他可沒想過投降大遼,他想自己當皇帝。”
吳成冷哼一下,“就憑他?有權無兵,又有何用?”
“如果你我在皇帝陛下麵前對他美言幾句呢?以他的本事,收攏一些貪圖富貴之人易如反掌。等到時機成熟,你便親手結果了柴猛,立秦源為帝,讓這大周天下亂成一鍋粥,待時局穩定,我等取其性命,與宰雞屠狗何異?這就是第一件事,日後你與秦源聯係,助其培養勢力。”
“第二件事,便是今日那《密州夜宴圖》。”
“此圖那昏君奉若珍寶,現在不宜索取,待過些時日,小徒為師尊要來。”
“貧僧要那圖何用?貧僧要的是那圖中女子,張天端的女兒張茹。”
吳成笑了起來,“這昏君還想強娶那名女子,沒想到卻是師尊的囊中之物。”
“哪有那麽容易,你道行師兄托一昆侖派高手前去擒拿,後來便杳無音訊,如今看來,卻是被那女子斬殺,那昆侖高手乃補元境界高手,已接近換元境界。既使那女子沒有張天端的保護,也必有高人相助。”
“既然如此,何必觸犯張天端的虎須,天下美女那麽多。”
“混帳!什麽時候輪到你來指揮貧僧了?”
“不敢!請師尊示下,小徒如何去做?”
“你派遣人手盯緊那名女子,到了各路、州後,貧僧便有了機會。”
“師尊要親自出手?”吳成驚訝道。
“難道,再白送了你和道行的性命?隻要張天端不在場,貧僧不相信這大周還有人能阻得了我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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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原本與章惇相識,但僅限於書法文字。章惇為人頗為自負,其書法堪稱一絕,與蘇軾、黃庭堅、蔡襄等人比肩。文人相輕,章惇素與蘇軾、黃庭堅等人交好,但在書法方麵章惇卻與眾人格格不入,堅持認為自己的“墨禪”已得書法精義,成為當時文人中的笑柄。王安石也因此對章惇書品、人品表示懷疑,加上章惇在地方任上,被上司及言官彈劾,越發對這位有名的才子失了興趣。
沈括經過耽羅一行後,深知章惇率性自矜,但有經天緯地的才幹,便專程登王安石府第拜訪,並向王安石隆重地介紹章惇的機謀才智。王安石詢問了章惇對新法的看法,章惇對新法的利弊了解頗深,並且言語之間流露出大刀闊斧、披荊斬棘的氣勢,與呂惠卿徐圖謀之截然不同。王安石大喜,便欲將章惇召入集賢院任學士,以參政機樞。
沈括笑道,“今日拜見石相,卻是專議參知政事一事,沈某欲舉薦子厚為參知政事,望石相允可。”
王安石聞言一驚,這參知政事官家早已為沈括預留,沈括應當知情,為何又舉薦他人,他試探著問道,“今日,存中已見過官家,官家何意?”
“官家也深惜章惇、章衡之才,然擢升過快,官家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便讓沈某與石相商議。”
“此亦是吾之顧慮。”
“若論資曆,子厚固然不及,但新法之實施,如果沒有雷厲風行的手段,沈某恐怕官家與石相的心血將半途而廢。如今,新法初顯成效,但得罪了不少皇親國戚,權臣勳貴,迫切需要識大體、懂權衡而又意誌堅定、大氣果決的能臣輔佐官家與石相,子厚便是唯一之選。”
“容吾仔細思量,隻是存中,你這舉薦可將吉甫得罪慘了。”
呂惠卿是王安石手下大將,沈括起初有舉薦呂惠卿為參知政事的想法,並與王安石提前通過氣,如今沈括驟然變卦,隻怕會被呂惠卿懷恨在心。沈括苦笑道,“是沈某行事不周,吉甫之才充任副相亦可,但緩不濟急,為了新法的施行,沈某隻好成為背信之人,明日便親至吉甫府上致歉。”
“那倒不必,吉甫此人,甚有主見,存中隻怕是白跑一趟。”王安石歎道。
沈括點了點頭,他知道呂惠卿並不是大度之人,但他行事隻求問心無愧即可,至於別人怎麽想,就不是他可以左右。
次日,呂惠卿府第。
呂惠卿昨天聽到宮中傳出沈括向官家舉薦章惇之後,氣得輾轉反側,一夜未眠。當初沈括登門拜訪,用舉薦自己的言辭打消了他與秦源結盟,針對沈括落井下石的打算。沒想到一年不到,沈括便改了心意,而自己成為被沈括利用之人,此人真心奸詐,必須聯合言官彈劾他。
呂惠卿正在正悶氣的時候,突然聽到門人稟報沈括登門來訪,他雖然對沈括不滿,但聽到這個消息心中大喜,這沈括如今已封郡公,進封國公指日可待,如今登門拜訪,倒有些出乎意料,某非事情有什麽轉圜的餘地?
“恭喜昌國郡公!”呂惠卿迎到門廳,一見沈括便笑著拱手道,“自丁酉科,歐陽學士主持取士以來,存中首先封公,可喜可賀。”
沈括微笑還禮,“慚愧,以沈某之幹,如何能與吉甫、子瞻相比,不過是近水樓台先得月罷了。”
沈呂二人謙讓已畢,便在正堂分賓主落座,待丫鬟上了茶水點心,便全部退了下去,隻留兩人密談。
待下人們退去,呂惠卿才冷冷地說道,“沈計相此來莫非是看呂某的笑話?”
“吉甫何出此言?”
“去年九月,沈計相光臨寒舍,言辭懇切,說什麽參知政事這個差使,除了呂某,不作他人之想。呂某信以為真,引沈計相為知己伯樂,沒想到昨日宮中傳言,沈計相舉薦章子厚為相,這難道不是戲耍於我?”
沈括心中暗暗叫苦。此時大周朝臣皆有深沉涵養,再大的仇怨隻是就事論事,而不會形於神色,呂惠卿這種“直率”、“快意恩仇”的作派十有八九是裝出來的,想依此降低自己的提防。俗話說的好,咬人的狗不叫。可是如果自己把呂惠卿的話僅僅當作是發泄,隻怕不久就會發現,有無數言官對自己的德、能、才、績進行彈劾。雖然大周之臣子,接受彈劾乃是家常便飯,但如果稍作讓步,便可以避免口角上的官司,為什麽不曲意交好呢?
沈括從懷裏取出兩張紙遞給呂惠卿,呂惠卿下意識地接過紙張,飛快地看了一遍,然後又仔細地逐字琢磨,足有一刻鍾的工夫,才歎了一口氣,將兩張紙遞還給沈括,深施一禮道,“沈計相宰相氣度,呂某多有不及,還忘沈計相海涵。”
沈括笑了笑,將兩頁薄薄的紙張放進懷中,與呂惠卿隨意聊了幾句新法的得失,便告辭離開了呂府。呂惠聊送出大門,看著沈括的馬車遠去,等消失在視野中,才在管家的提醒下回過神來,等他回到書房,拿起筆來想要寫些什麽,卻無從下筆。
世上難道真有視功名利祿如糞土的官員?呂惠卿心裏不斷在問自己一個問題。沈括給他看的是寫好的奏折,在奏折上,沈括言明他能力有限,無法承擔三司使的職位,請朝廷將他外放至延慶路。至於三司使一職,沈括將呂惠卿的優點說了一大堆,最後還隱隱指出似有妥協求全的不足,最後舉薦呂惠卿任三司使。
而妥協求全在王安石、沈括看來是不足,但在呂惠卿看來卻是自己的優勢,一個協調新黨與因循守舊者之間關係的優勢。這沈括看似貶斥,實則褒揚的技巧讓呂惠卿心折不已,不禁為自己昨夜想要聯合言官對沈括進行攻訐的手段感到羞愧。
呂惠卿想要給沈括寫封書信致謝,但他又明白,自己的一舉一動可能都在沈括的計算之中,既然如此,那麽何必矯情?可是麵對沈括的舉薦之恩,於情於理都應該表達謝意。呂惠卿寫了幾篇,但自己看著都有些虛假,最後隻好扔筆作罷,等沈括回鄉之時,送出城外再當麵道謝。
勝吉十九年五月初一,朔朝之上,柴猛宣布了幾項任命,命章惇為參知政事、王韶為樞密副使、呂惠卿為三司使。加封張天端為慶國公、征東大將軍,加封沈括為昌國郡公。對朝鮮、耽羅的國王進行了封賞。同時宣布撤銷製置三司條例司。
這些旨意或多或少都與沈括有些密切的聯係,可見沈括所獲恩寵之隆。而且宮中有消息傳出,等沈括守製複出後,官家準備安排沈括前往延慶路主持討伐西夏的大局。
五月初二,東京南薰門外十裏,臨時搭建的涼棚足有十幾個,並從礬樓專門購置了一車美酒佳肴,專供為沈括送別之人享用。以沈家的財力,縱使奢靡浪費一些,也沒有哪個言官敢直言,畢竟沈家花的每一個銅錢都幹幹淨淨。雖然沈家進獻給官家八十萬兩白銀及無數產業,但沈家在東京的產業未受影響,如今昌國的發展初見成效,隱約間已有超越轉塘,成為大周商業中心的潛質。
此次回錢塘,沈括倒也不會寂寞,張天端、付蕙娘、張茹三人要隨沈括一同前往,待祭拜沈老夫人後,再回朝鮮。而在耽羅時,沈括搭救的四個礬樓的頭牌,也在與沈括同行的車隊中。這些礬樓頭牌,早已被張天端買下,脫了賤籍,半年前被沈括送回京城,任由她們自行選擇出路。她們原本的出路就是嫁給官員、富紳為妾室,如今好不容易搭上沈括這條線如何還願回到礬樓,放棄這一步登天的機會。
此次在耽羅,她們對沈括的才幹、勢力深為敬服,沈括年不過四十,官已至計相,家中還有產業富可敵國,特別是沈括從未納妾,對亡妻極好,整個大周官場都知道沈括是守孝忠誠之人。如此佳偶,在礬樓何曾遇見?雖然沈括一再言明,不會納她們為妾,她們還是包下一座宅院,以沈括外室自居。待沈括回京後,發現木已成舟,甚至連官家都聞聽此事,並引為奇談,隻好先將四女收下,待回到錢塘,過了母喪,再議取舍。
王安石、秦源、章惇、王韶、呂惠卿、司馬光等朝廷重臣均在百忙之中,專程出城向沈括送別。呂惠卿一肚子話,此時諸位輔相在旁,卻也不便多言,沈括倒是和他多說了幾句話,算是前後兩任計相之間的交待。
司馬光與新黨不合,原本與王安石的交情,因王安石廣為天下傳誦的回信而變得脆若遊絲,雖然兩人與沈括都是兒女親家,但並沒有什麽話可講。
司馬光拉著沈括的手低聲道,“存中,離開京城這個是非之地是明智之舉,新黨如今勢大,但後勁不足,遲早會身敗名裂。”
沈括也懶得和這個老頑固較真,便胡亂應承,說起了兒子教育之事,“沈衝便留在東京,跟君實兄學習學問,以備科舉。”
“這個自然,衝兒好學聰穎,日後必成大器。”
蘇軾、黃庭堅等人也帶著十幾個青年才俊吟詩作詞,留作紀念。張擇端前兩日已被官家召入宮中,此時在此,卻是領著旨意,要再為沈括等人畫一幅長卷,名字柴猛早已想好,叫做《送昌國郡公歸鄉圖》,隻待張擇端繪製完畢後,由柴猛親自題詞。這幅長卷將成為記載勝吉十九年君臣齊心協力、共謀國事最好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