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書法之道
“他們怎麽來了?!”蘇軾疑惑道,“端叔(注:李之儀,字端叔),此二人可是你邀請而來。”
李之儀搖頭道,“學生不敢代老師邀請旁人,我與元長、元度雖是同年,但交往並不深。”
“仙遊蔡家出了蔡君謨(注:蔡襄,字君謨),如今又出了元長、元度兩兄弟,”蘇軾沉吟道,“可惜今日蘇某有正事要談,卻不方便招待此二子。李管家,你去回了他們,就說我有急事出府,改日再登門拜訪。”蘇軾想到沈方今日來必要講一些關於昌國的事情,便邀請至交好友前來,在場之人不是朋友,便是學生,並不擔心有人泄出秘密。但蔡京、蔡卞二人,並不知道底細,與自己也是普通交往,卻不方便在今日相見。
“且慢!”沈方聽到居然是蔡京、蔡卞兩兄弟前來,連忙叫住李管家。
“子瞻兄,元長、元度的大名,我也早有耳聞,不如見上一見。”
蘇軾見沈方並不介意,便吩咐管家去請蔡京兄弟二人。
蔡京、蔡卞雖未拜蘇軾為師,但也是蘇府常客,與蘇氏門人與沈衝都比較熟悉,二人與廳內眾人見禮之後,便由蘇軾引見給沈方。
蔡京今年隻有二十四歲,而蔡卞也隻有二十三歲,二人風華正茂,居京待選,正是書生意氣、揮斥方遒的年華,從此時的蔡京身上又哪裏能看出一代奸相的端倪。
“元長兄、元度兄,久仰大名,今日能見到二位蔡兄,實乃沈某榮幸。”
蔡京、蔡卞兄弟本來隻是想在小年之前拜會一下蘇軾,沒想到卻在蘇府見到這麽多熟人,更有最近名滿京華的沈方在場。原本二人對沈方抱有成見,存著提防之心,不曾想,沈方與傳說中的飛揚跋扈毫不相幹,對他們兩兄弟極為客氣,讓他們都有了受寵若驚的荒唐感覺。
“子矩兄客氣了,我兄弟二人有什麽名氣,倒是子矩兄的《明月幾時月》、《長亭外》如今早已傳遍東京街頭巷尾,可惜百姓無知,隻曉得吟唱詩詞,卻不知作者沈子矩便是大名鼎鼎的當朝附馬爺。”蔡京拍起馬屁來,極為純熟,仿佛是與生俱來的本領,沈方明知其多半言不由衷,但還是感到極為受用。
沈方謙讓一番之後,便主動介紹道,“適才我等輪流書寫《千字文》,每人四句,元長兄、元度兄既然到場,豈能空手而歸,還請留下墨寶。”
蔡京、蔡卞兄弟早就注意到正堂臨窗的書桌之上擺滿了宣紙,如今才知道乃是這些人交流書藝。蔡京乃是書法名家,蔡卞的書法雖不及堂兄蔡襄、胞兄蔡京,但也小有名氣,兩人聽了沈方之言,便欣然答應。
“元長,你的書法造詣極深,先不忙著下筆,蘇某想請你從這些手書中選出一、二、三等,不知可否?”
眾人一聽,都覺得頗為有趣,紛紛叫好。
蔡京看到盛情難卻,便點頭道,“在蘇學士、黃學士、元章(注:米芾,字元章)麵前,蔡某實不敢班門弄斧,不過,長者有命,晚輩不得不從,今日蔡某便越俎代庖,姑且評點一下,不妥之處,請蘇學士、黃學士指正。”
眾人皆笑,表示理解。
蔡京踱著方步,從蘇軾的字一路看了下去,不住地點頭稱讚,直到最後四句,才露出驚訝的神色。
“元長,如何?!”蘇軾見蔡京驚奇於沈方的書法,便問道。
蔡京轉過身來,笑道,“蘇學士、黃學士的字,天下文人皆仰慕仿效,蔡某今日見到真跡,實分不出好壞,應並列為一等。”
“那最後一幅,元長駐足頗久,難道不是一等之作?”
“這四句草書,應是子矩兄的佳作吧。”蔡京沉思了片刻,“子矩兄的狂草,率性而為,若論功力,便說是七旬老翁,蔡某也不會懷疑,隻是蔡某感覺這狂草似有應付之意,並未顯出子矩兄的真實水平,故與元章的字同列二等。”
“元長果然好眼力!”蘇軾讚道,“我府中珍藏有子矩的一副真跡,請稍候片刻。”
蘇軾吩咐下去,不一會兒一位管事捧著一副卷軸走了進來,展開之後,正是沈方手書的《長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逾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蔡京一邊欣賞著沈方書寫的瘦筋體,一邊低聲吟誦。
“好詞!好字!此為超品佳作!”蔡京讚歎道。
在場蘇氏門人大部分沒有見過沈方所書的瘦筋體,如今見了,都是一片讚歎,在他們心目中,沈方已經成為與蘇軾一般的傳奇人物,真可謂是“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
“元長兄,你的書法也是超等之作,還請留下墨寶。”沈方也沒有故作謙遜,盛情邀請道。
“這眾人聯書的《千字文》,以蘇學士始,以子矩終,珠玉在前,蔡某瓦石之作,實不敢狗尾續貂。”
沈方不依不饒,堅持要蔡京留下墨寶。
蔡京隻好說道,“這《千字文》聯書已成佳作,蔡某便書寫子矩的《山一程》,還望子矩斧正。”這首長相思乃是沈方即興之作,並沒有題寫詩詞名稱,蔡京便以這首詩詞的首句"山一程"來稱謂。
片刻之後,蔡京手書的《長相思》落在紙上,隻論功力、氣勢還在米芾之上,隻是略比蘇軾、黃庭堅差一分。沈方雖然能寫出此時之文士歎為觀止的佳作,但畢竟是有數千年書法藝術的積累,及腦海中無數佳作打底子,隻需要控製好氣息和力度便可以一揮而就。但蘇、黃、米、蔡等人的書法藝術,卻是自成風格,今日能看到蘇、黃、米、蔡四人親自書寫,沈方也是大飽眼福。
蘇軾見今日集會留下如此多墨寶,心知必定會傳為士林佳話,連忙讓管家將這些寫滿大字的紙張妥善保管,待明日有暇之時,親自前往墨寶齋,監督墨寶齋最好的裱工裝裱成卷軸。賓主分頭落座,今日,沈氏父子乃是主賓,沈括因事未來,沈衝、沈方二兄弟便坐在上首蘇軾旁邊。
“子矩,幾日前在沈府,蘇某第一次見你手書瘦筋體,便覺功力老到深厚,不似你此等年紀所作。今日,你的狂草,有王右軍的筆意,張伯高(注:張旭,字伯高)的氣勢,便是在書壇浸淫多年,也不可能似此等舉重若輕。今日在座皆是鑽研書法之人,子矩可為我等解惑?!”蘇軾直抒胸臆,昌國什麽的暫且不提,沈方在詩詞、書法兩個最擅長的領域超越了自己,如何能讓他心甘,蘇軾並非妒賢嫉能之人,他隻是想“輸”個明白。
沈方也明白,若不能從“理”上說服蘇軾,蘇氏門人包括蔡京、蔡卞等人便不可能真心情願地遠離京城,隨自己前往昌國。
沈方沉思了片刻,認真地說道,“成功不易,子瞻兄看到了我的詩詞、書法,沒有看到自我七歲起,每日五更起,練習內功、武藝,八年來從未中斷。內功修為的增長,增強了自信心和看待問題的深度,武藝修為的增長,使我的體力遠勝常人,定力也遠勝常人。書法表麵上看,隻是熟練度,隻是下苦功便可有所收獲,其實不然。自古以來,優秀的書法家,都是遊曆名山大川,在自然中尋找那一絲奧妙,有道是,萬物皆有佛性,萬物皆是道體,若格一物,則致一知;若至一知,則通萬法。但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極難,稍不注意,便陷於死禪之中。”
“而我修行之道法,乃道門正宗之法,加之沈某年幼之時,頗為魯鈍,許是暗合天意,受上天眷顧,修行道法之時,沒有偷懶取巧之心,反而利於資糧的積累,比一般人修行更快一些。待我進入補元境界後,已摸到道的門檻,到了此時,便一通百通。”
“此等仙法可否傳授於蘇某。”蘇軾眼熱道。
“自然可以,莫說是傳授於子瞻兄及各位仁兄,但是沈府的家丁,沈某也毫不藏私,傾囊相授,隻是修行不易,能修練到什麽程度,有一成是靠努力,倒有九成是靠造化。”
眾人原本調動起來的熱情,被這九成造化撲滅,這世上得道之人極其稀少,可見並非努力便可成功,倒是蘇軾愈加熱心,他自幼隨父親蘇洵學文以來,便如有神助,冥冥中他便覺得自己乃是上天垂青的文曲星轉世,否則如何解釋自己過目不忘的本領,而自己的奇思妙想從來沒有斷絕過。
“不過今日卻不適合傳授功法,還是先把書法講清楚。”沈方看了蘇軾一眼,繼續麵向蘇氏門人說道,“入了道門,便覺世間一切法,皆在手掌心,世間一切事,均如過眼雲。書法之道,便如同美人,敬她、畏她,並不可得她;戲她、搶她,她必為所用。”
沈方的比喻一出,眾皆嘩然,他們都聯想到沈方的孟浪之舉,在妙香樓搶兩個青樓花魁,搶禮部尚書賀鑄的兒媳婦,搶礬樓頭牌李師師,搶當今官家四公主,難道這些便是修道之人的作派?可是慧通大師、純元子道長已修練至神仙境界的修行者,怎麽沒有聽說過有搶美人的習慣。但他們細想之下,漸漸品出其中的味道,有些時候,越看重某樣東西,越容易失去;反而將對方視為自己囊中之物,往往會輕易地得到,這便是自信的力量?
“但若隻是內心強大,但實力不濟,別說搶走美人,隻怕會被打的頭破血流。所以,書法之道,便有了第二個決定性的因素,便是外在條件。比如,我可以手持毛筆,將一個姿式保持一個時辰之上,而沒有絲毫移動,如果沒有打通先天之氣,不太可能做到這一點。比如,我下筆之後,紙張無損,而墨跡會入木三分,如果沒有深厚的內力,不可能做到這一點。比如,我可以隨心所欲地控製行筆的手法和力度,如果沒有長期練習拳法和輕功,也不可能做到這一點。所以,書法之道,看似拿起筆在紙上寫就行了,但要想寫好,功夫卻在書法之外。”
“書法之道的第三個決定性因素,便是究竟。”
沒等沈方繼續闡述,蘇軾便讚歎道,“子矩所習的乃是道門正宗道法,但蘇某卻從子矩言語之中聽出了禪意,以子矩的修行便是在佛門也是得道之居士,莫非子矩還修行過佛法不成?”
“我自幼向慶國公學習正宗的道門內功,這也不是什麽新鮮事,想必各位仁兄也都知曉,這兩年,我在昌國,隨洛迦山普陀庵慈航師太學過幾年心法,慈航師太也是我的師尊。”
“莫非是有活菩薩之稱的慈航菩薩?”蘇軾駭然道,他身為居士,自然對當今佛教圈的得道僧尼知之甚多。
“菩薩之稱隻是虛名,師尊從來不在意這些功德。”
“改日到了昌國,一定要登洛迦山聖地,拜訪慈航菩薩。”蘇軾露出神往之色。
“另外,剛才子瞻兄所講之言,略有漏洞?”
“哦?是何?”蘇軾坐直了身子,他的自信和高傲讓他習慣性的對自己的權威進行了維護。
“道法、禪法、佛法本是一法,便是我剛才所說的究竟。”
蘇軾聽了並未覺得意外,此時三教合一論已漸漸成為主流,便是蘇軾本人也研究過儒釋道三家的異同,並試圖找到統一之法。“程正叔(注:程頤,字正叔)與我同年,早年在京城時,便與蘇某探討過儒、釋、道三教,他也認為三教本為一法,一物之理即萬物之理,與子矩剛才所講‘若至一知,則通萬法’有異曲同工之妙。”
“程正叔與我所講並無差別,隻不過是盲人摸象,角度不同,所言亦不同。”盲人摸象的典故,此時並未出現,但在場之人皆是聰慧之人,聽沈方的言語,便明白他的涵義,也無需沈方刻意解釋。“但我們所講的隻不過是冰山上的一角。所謂冰山,大周並不常見,在極寒之地,海上有漂泊之冰山,望之有百丈高,但若能見其水下部分,便有千丈之高。我和程正叔都隻能講很片麵的一部分,不過我們兩個都認可了描述的是同一座冰山,隻有被百丈冰山所震撼之人,才會以分別念來各自描述,但無論怎麽描述,一般人都不可能將高約千丈的冰山了解清楚。”
又開始說教了,這是我最喜歡的部分,可能也是讀者最頭疼的部分,這種思維的跨越時空的遷移,或許是本書有價值的部分,前提是能夠遷移和值得遷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