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0 章
唐見微一直在姐姐的房間裏看看書寫寫字, 盤著鋪子裏的帳,等著她醒來之後看看她的情況。
童少懸就在一旁看書陪著她, 也不多言,她想說話就陪著她輕聲說幾句,不想說的時候就讓她靠著肩膀,躺在腿上,她怎麽舒服怎麽來。
童少臨聽說了唐觀秋的事,特意端了兩碗冰鎮酸梅湯過來。
唐見微有些謹慎地喝了一口,可以,是大姐的水準,酸是真酸, 甜也是真齁,一口下去整個人哆嗦了三趟, 精神了真的精神了。
童少懸看唐見微五官都挪位了,心裏暗暗慶幸自己沒有一時腦熱端碗就喝, 不然的話,當著大姐麵吐出來就實在太沒禮數了。
三人小聲聊著天解悶, 接近傍晚的時候,唐觀秋醒了。
唐觀秋睡了一覺之後, 情緒穩定了很多, 看見伏在床邊的唐見微,沒喊她的小字,但說了口渴。
唐見微就知道她睡了這麽久肯定會口渴,所以一早就接了水出來晾著,等她醒來時溫度正好可以入口。
唐觀秋喝水的時候下巴有點兒顫抖, 有點兒水順著嘴角漏出來一些。
唐見微想起她發了狠咬季雪的那一幕, 因為太過用力嘴可能有點兒酸軟脫力, 唐見微便拿個手絹幫她接著。
喝完水之後,輕輕幫她揉按,緩解雙頰的酸痛。
和之前躁動全然不同,此時的唐觀秋乖巧地坐在床上,無論唐見微怎麽舉動,似乎都沒有任何反對意見。
隻是目光有點兒發直。
可此時她的表情又和唐見微熟悉的那種發愣不太一樣,並不是腦中無一物的發呆,而是在努力思索一些暫時還想不通的事情。
唐見微揉著她的臉,想到季雪的手臂。
咬人的姐姐都酸痛成這樣,被咬的季雪肯定又得受傷了。
唐見微對童少懸說:“咱們也該去看看季雪傷得如何。”
童少懸說:“剛才你和大姐聊天的時候我已經過去看過她了。帶了藥過去幫她敷上,應該沒有大礙。”
唐見微感激地摸了摸童少懸的臉蛋。
以前覺得童少懸有點毛躁,可是如今看起來,她比自己想象中的還要可靠,思慮周全。
童少臨見她們挺記掛季雪,便說去找季雪交代一聲,讓她好好歇息,不要再幹活兒,免得落下什麽病根。
大姐走了,屋子裏就剩她們三個人。
唐見微有點兒擔心姐姐的牙會不會咬出問題,讓她張開嘴,檢查一下牙齒的狀況。
唐見微讓她張開嘴,本來還以為要費一番功夫她才會答應,沒想到才說了一次,唐觀秋就乖乖地順從了她的話,將嘴張開了。
“姐姐是真的聽得懂我的話。”唐見微欣喜,“隻是有時候並不知道該如何給予反應罷了。”
童少懸坐在一旁整理自己的文集,一邊快速地書寫,一邊還能跟唐見微搭話:“和之前相比好像是更有靈氣一些。溫婆的藥還是管用的。”
唐觀秋嘴張得不夠大,唐見微隻能伸手幫她調整。
唐觀秋眉頭皺了起來,應該是疼了,眼睛裏含著一包眼淚,可憐兮兮地看著唐見微。
唐見微安撫她:“姐姐乖,很快的……你看,牙間有血,還有明顯的紅腫。這些日子可別再咬人,就連硬一些的食物也沒法吃了,最近就隻能喝清粥嘍。”
唐觀秋不太喜歡喝粥,一聽“清粥”兩個字就開始嗚嗚地掙紮,仿佛不給糖吃的小孩兒。
唐見微看她這副樣子,又心疼又好笑:“姐姐不要撒嬌啦,就算撒嬌也沒用,誰讓你咬人來著?”
童少懸聽著唐見微的話,若有所思:“大姐先前似乎沒有這麽暴躁地咬過人。季雪也說了,她有時候會有點兒過激舉動,也隻是因為陌生人和陌生的環境讓她害怕,自保罷了。可是之前她咬季雪,分明是為了發泄。”
唐見微:“的確如此。”
“阿慎,發泄是大姐新的情緒。無論是好情緒還是壞的情緒,其實都是人會有的情緒。如今大姐有了壞情緒,且想要將它發泄出去,其實是好事。也證明大姐其實是在慢慢恢複的。”
唐見微被她這麽一說,豁然開朗,沉悶了一整日的心情也有所緩解。
想到季雪曾經說過,姐姐也能感知周圍,也需要排遣,算算日子,因為大雨和泥石流已經很久沒帶她出門了,便試探性地問她:
“姐姐,你想要出去走走玩玩嗎?”
還以為她要過一會兒才會給予反應,沒想到唐見微一說完,唐觀秋立即點頭,嘴一合,還差點兒將唐見微的手給咬了。
唐見微都無奈了,耐心地跟她說:“姐姐啊姐姐,如果下次你想要出去玩可以直接跟我說,我一定會帶你出去的。以後無論任何想要做的事情,都不要憋在心裏好不好?跟我說啊,我一定都會盡全力滿足你的。”
唐觀秋依舊興奮地點頭,唐見微看她這模樣,跟自己小時候一模一樣。
她還是個小不點的時候,但凡耶娘說要帶她出門玩兒,頭天晚上鐵定興奮得睡不著覺。
她自己不睡也不讓姐姐睡,能在姐姐床上蹦躂一整晚。
唐觀秋也不惱她,就看她蹦,等她蹦累了便低聲唱著歌,安撫她入睡。
和現在的姐姐相處,能讓唐見微想起很多小時候的事兒。
在長大的過程中她曾經一度遺忘,而今在與姐姐的相處中,又慢慢一點點的拾回了關於這個家的記憶。
唐見微將它們一點一滴地記在了心裏,不容許自己遺忘。
……
汛期已過大雨不再,休假之時沒有宵禁,夙縣的百姓紛紛出門納涼。
還未吃完晚膳,唐觀秋就鬧著要出門,唐見微沒辦法,隻能再哄她多喝了兩口粥,這便開始準備出門。
季雪聽聞唐見微要帶唐觀秋出去,特意過來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項。
唐見微說:“你若是沒有其他事,便跟著一塊兒來吧。”
季雪有些驚訝唐見微會允許她一起出行。
她童府的雜食已經做完,若說還有什麽,便是要照顧唐觀秋起居。
季雪頷首以應,默默去準備一行人出行所需的水和小食。
唐見微和她一塊兒備了些點心,兩人在庖廚麵對麵,沉默著一塊兒幹活。
將食盒扣上,季雪在用布將食盒包好的時候,唐見微問她:
“我姐姐這不是第一次咬你了?”
季雪的所有注意力似乎都放在食盒上,點了點頭說:
“她每過十多日情緒便會有所起伏,需要發泄。少夫人抽空多帶她出去散心便是最好的。”
“每次咬完你之後,她就會好一些?”
“……大概是將情緒釋放了吧。”
“你也真是傻。”唐見微敲她腦袋,“就不會拿個手絹什麽的讓她咬?”
季雪眼睛圓了圓,想了一番唐見微話之後,笑道:
“是哦,似乎是個好辦法。可是總覺得……拿手絹堵住她的嘴,有些舍不得。”
她的話讓唐見微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微微發酸。
季雪不僅在照顧著姐姐,還在小心翼翼地嗬護姐姐所有的體麵。
唐見微雖也是這麽做的,但在某些方麵,的確不如季雪細致。
看唐見微眼睛裏有些淚意,季雪趕緊說:“我覺得唐大娘子今日情況有些好轉,情緒比先前更豐沛了。”
唐見微笑道:“阿念也是這麽說的。希望姐姐能快些好起來吧。”
季雪用力點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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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見微還從未見過活生生的螢火蟲,仿佛這種小蟲子隻會出現在話本和故事裏。
博陵的燈火太過璀璨輝煌,看不到它們,而夙縣卻是全然不同。
郊外的馬家坡這兒有一條入海的小河,河邊修築了堤壩,很多人在此納涼。
堤壩對麵便是馬家坡。
通往坡頂的小道砌上了石板路和木柵欄,行人走在山路之上可以看見周圍飛舞的螢火蟲,星星點點,幾乎和天頂蒼穹融為一體。
這是唐見微第一次看到螢火蟲,開心得跟個孩子一樣,拉著童少懸的袖子不住地指來指去,驚歎不已。
作為夙縣長大的孩子,童少懸看這些玩意兒都看膩味了,但不膩味的是活潑的唐見微。
無論唐見微怎麽拉她,她都像個穩重又寵溺的老母親一樣,隨便她拉,幫她注意著腳下的台階,不讓她有摔倒的可能。
有隻螢火蟲飛到了唐見微麵前,唐見微暗暗驚歎,並不伸手去觸碰和驚嚇。
童少懸圍了過來,想讓螢火蟲在唐見微麵前待的時間更長一些。
“沒事,放它走吧。”唐見微握住童少懸的手,“它隻有在空中自由飛舞的時候,才是最美的時候。”
童少懸:“斧頭幫少主什麽時候開始會憐香惜玉了?不是你要炸一盤麻雀的時候了?”
唐見微看姐姐和季雪她們走在前麵,身後也沒人,立即在童少懸的唇上親了一口。
童少懸:“??”
唐見微點她的小鼻尖:“還不是因為和夫人在一起久了,沾上了你的純善,讓我連一隻小蟲都不舍得殺了。”
童少懸:“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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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尋晴和石如琢白二娘她們走在最前麵,發現馬家坡這兒這般涼爽,居然沒什麽人,一路上就三兩行人,還是下山的。
“大概是因為最近鬧鬼的事弄的吧。”白二娘手裏拿著一把蒲扇,一邊走一邊喝著帶著冰渣的果汁,一口下去,涼徹心肺,“這會兒天黑了,怕遇到鬼全都走了。”
聽到“鬼”這個字,石如琢本能地縮起肩膀,往葛尋晴的身邊靠了靠。
葛尋晴發現她在害怕,心裏特樂,安靜地低下頭看她。
石如琢被她僵硬的表情弄得心裏發毛:“仰、仰光,為何這樣看著我?”
“你仔細看看……”葛尋晴扁著嗓子,變了個聲調說,“我可是你認識的葛仰光?”
石如琢驚叫一聲就要跑,被大笑的葛尋晴拉了回來:“攻玉啊你可真好逗,膽子也太小了吧?”
石如琢驚魂未定:“你是故意嚇我?”
葛尋晴笑得更歡了。
石如琢:“……”
葛仰光這壞人,恨不得直接咬她一口!
越往上走越靠近坡頂的涼亭,人就越少。
白二娘發現,此時隻剩下她們一行人了。
走一段路才會有一盞紗燈掛在路邊的燈架之上,而經過兩盞紗燈之間幽暗的山路,四周清晰的蟲鳴聲,讓這山坡顯得更加幽靜。
不怪石如琢害怕,白二娘都忍不住頻頻往四下張望,感覺隨時都有可能從黑暗的樹叢裏冒出一隻鬼。
唐觀秋和季雪走在中間,唐觀秋倒是一點兒都不害怕,許久沒有出門的她顯得特別開心,東瞧瞧西看看,就連路邊的小野花都新鮮。
季雪怕她一個不留神走丟,或者被絆倒,全程拉著她的手。
唐見微挽著童少懸走在最後,童少懸感覺後背時不時地有一陣涼意,但她又不太敢往回看。
“阿慎,你說……咱們真的要走到坡頂嗎?”
唐見微一如既往的膽大,似乎完全沒有害怕的感覺:“怎麽?還有兩步路就到了,你不想上去?”
“嗯……”
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樣,唐見微立即明白了:
“阿念這是害怕了?”
“才不是!我隻是覺得有點奇怪,這人都去了何處?為何隻有咱們?”
“估計是怕遇到鬼,都趕在黑天之前回家了吧。”
“……”
“阿念要是害怕的話盡管靠著我,我可是個廚子,成天宰殺陽氣旺盛,鬼不敢近身的。”
唐見微說的字字句句仿佛確定鬼會出現似的,童少懸心裏更是慌得要命。
“不怕不怕,我會保護我們阿念的。”唐見微更覺有趣了,摸摸童少懸的小臉蛋。
童少懸提起一口氣反駁:“我哪怕……”
話都還沒說完,忽然一個黑影從她腳邊跑了過去,童少懸一個猛抖,叫倒是沒叫,就是手裏用力,將唐見微胳膊給擰了一把。
隻是一隻路過的野貓而已。
那隻虎紋貓跑到了草叢裏,還回頭看了一眼,一雙綠瑩瑩的眼珠子瞧得童少懸一陣雞皮疙瘩戰栗。
唐見微又痛又好笑:“你要是害怕的話盡管喊出來,我又不會嘲笑你,看你這手勁又大了不少,掐得我可疼了。”
童少懸想要道歉之時,忽然聽到驚動四野的慘叫。
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從山坡上傳來,似乎是小孩們的聲音。
小孩兒們嗓子本來就夠尖銳,驚恐之下的喊聲撕破了黑夜,讓童少懸她們全都慌張了起來。
“有鬼啊——有鬼!”
“鬼吃人啦!”
“阿毛被吃啦!救命啊救命——!”
五六個八九歲的小孩瘋了一般從坡頂上衝下來,唐見微讓大家不要怕,拽住一個小孩問他:
“到底發生什麽事情了?你們跑什麽?”
那小孩渾身是汗,氣喘籲籲,就算被唐見微拽著他的身子也依舊向前傾著,隨時準備掙脫,大叫道:
“上麵有鬼!阿毛已經被吃啦!”
“什麽鬼?什麽樣的?”唐見微還在繼續追問,那小孩哪裏肯跟她說這麽許多,逃命都來不及,用力將手一甩,跑下坡去。
小孩們逃走了,石如琢和白二娘她倆迅速退了回來,季雪也十分緊張地拽著唐觀秋。
“鬼吃小孩?”葛尋晴意外的膽大,“這也不是什麽荒郊野嶺,居然有鬼這般大膽,在人眼皮子底下作祟?”
說著葛尋晴就要往上走,會一會那鬼,石如琢立即拉住她:
“仰光!不可衝動!”
葛尋晴安撫她:“放心,肯定是那幫小孩兒看錯了什麽枯枝雜草的,我上去瞧一瞧,那個叫阿毛的小孩不是被他們落下了麽。”
她邊說邊扭頭,再次看向坡頂的時候,卻見月光下有個高聳的影子飄飄蕩蕩。
分明是個人形,卻披頭散發渾身是血,不是鬼又是何物?!
“鬼啊——啊啊啊!”葛尋晴嚇得幾乎將石如琢背起來,掉頭就跑!
所有人都看清了那鬼影,實在可怕,就連唐見微都心裏猛地一咯噔。
被葛尋晴這麽一叫喚,所有人幾乎是本能地往坡下奔!
季雪拉著唐觀秋就要逃,卻發現唐觀秋矗在原地,目光粘在那鬼影身上,無論季雪怎麽拉拽,她始終目不轉睛,入魔一般一動不動,不肯走。
“阿淨?”季雪有點兒著急,就在這時唐觀秋居然掙脫了季雪的手,向那鬼影跑去!
跑得前所未有的快!
“阿淨!”季雪大叫了一聲,她完全沒想到唐觀秋會這麽做!
“姐姐!”唐見微立即追了上去,她身懷輕功,三階石階合作一階,飛得極快,卻在半路上停了下來,並沒有將近在咫尺的唐觀秋拉回來。
“阿慎?”童少懸跑到她身邊之時,納悶不已,為什麽她沒將姐姐追回來。
唐見微陷入了和唐觀秋同樣的凝滯神情。
“沈……”
唐見微雙唇張合了一番,隻隱約說出了一個字。
她不太確定,她無法相信。
怎麽可能?!
唐觀秋衝到了那鬼影前,仔仔細細地凝視讓旁人膽戰心驚的鬼影,絲毫不害怕,抬起手來撫摸鬼影的頭發,纖細的手指細致地將亂糟糟的頭發撥開,露出一張滿是血汙的臉。
這張臉看不清晰,但一雙疲倦至極卻又動人的眼睛分外明亮。
“阿應。”唐觀秋看著眼前的人,疼惜地喊了一聲妻子的小字。
童少懸心裏一震,莫非這是……沈約?
沈約的亡魂?
不,這是個人,活生生的人!
“阿淨。”那人壓抑著哭腔,反握住唐觀秋的手,將她的手揉進自己的掌心內,用搖搖欲墜的身子將她抱住。
柔軟的,滾燙的,熟悉的身體,切切實實存在的身體,此刻將唐觀秋包圍了。
獨一無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時,唐觀秋發滯的眼睛裏,眼淚情不自禁地往下滾落。
“是我……”沈約說,“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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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個活在配角欄和評論區的女人,終於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