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1 章
“是我……”沈約說, “我回來了。”
唐觀秋緊緊揪著她沾著血汙和泥土的衣衫,無法自控地放聲大哭。
沈約就像是完全沒察覺到懷中之人不同往常的異樣,輕柔地撫摸唐觀秋的後腦, 從後腦順到後背,再在腰間輕輕一拍。
如此反複幾次,唐觀秋的抽噎也逐漸平息了下來。
唐見微腳步萬分遲疑地往前走, 借著月光和身後紗燈傳來的光, 看清了這張臉。
是沈約,的確是她。
她有手有腳也有影子,分明是個活人!
沈約真的還活著。
一年半前在博陵隻看見一套血衣,雖聽聞死訊也舉喪合棺, 但畢竟沒有真的見到沈約的屍首, 唐見微也不是沒有想過她可能尚在人世。
但是姐姐受傷之後, 在夙縣一年半的時間裏沈約從未出現過, 也沒有任何會出現的跡象,她就像是人間蒸發。
漸漸地, 唐見微接受了她已死的事實,開始為姐姐想前路。
可是……
她居然在這個時候回來了。
唐見微看姐姐依偎在她懷裏,腦海中立即想到當初沈家是如何羞辱姐姐,將她掃地出門的!
沈家是姐姐傷病難愈的罪魁禍首之一!
“沈約。”
和唐觀秋的悸動完全不同, 唐見微沉著聲音喊了她的名字,“將我姐姐放開。”
童少懸聽到唐見微這樣喊那個人, 確定了那個人真的是她所想, 唐觀秋的妻子。
不, 正確來說, 應該是前妻……
童少懸聽到的話, 季雪等人必然也都聽到了。
葛尋晴她們平時和唐觀秋的交集不太多, 並不知道沈約是誰,但季雪對這個名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沈約……她沒死?
季雪站在原地,臉若白紙,腦海中竟是一片空白。
沈約繼續安撫唐觀秋,待她氣息慢慢平靜之後,對唐見微說:
“阿慎,來扶你姐姐。”
唐見微立即上前,將唐觀秋抱住:“不用你說我也會這樣做。既然你能找到這兒來,想必姐姐和你們沈家之間的事你也應該知道了。她已經與你合離,再無任何關係,希望沈娘子客氣些,知些禮數。”
唐見微沒法不氣沈約。
她知道沈約有可能有她的苦衷,這麽久沒出現,再出現時一身的落魄,其中曲折她也想知道。
可一想到唐家禍事正是因為綏川前線的異動,而姐姐當初聽聞她的死訊磕傷了腦袋,他們沈家卻落井下石誣陷她極其惡毒的罪名!這一切都是沈家做的,姐姐就是被沈家害成了如今的模樣。
若是沈約不將這件事好好交待明白,還姐姐一個公道,唐見微決不罷休。
更何況……
唐見微也沒往季雪的方向看,此時她心裏煩得要命。
為什麽會陰差陽錯變成這樣?
沈約,你要不早點回來,要不就幹脆別回來,挑這個時候回來實在諷刺!
沈約氣若遊絲,卻依舊站得挺拔,她似乎沒有想要反駁唐見微所言:
“此事牽連甚廣,不宜在此多說。這些人,可信得過?”
沈約的目光從葛尋晴她們臉上一一掃過,目露凶光,仿佛隻要唐見微說一個字,她這個半死之人就能將此處屠個幹淨。
唐見微忍著氣,但不得不承認沈約說得對:“她們都是我和姐姐極親的人,不可傷她們。”
唐見微太明白沈約的性子,即便對姐姐千依百順,但到底是個征戰沙場的名將,殺人奪命對她而言就是家常便飯。
葛尋晴她們對這個莫名出現不知是何身份的“鬼魂”都有點兒怵,加之淩厲的一眼,更是心驚肉跳。
沈約聽完唐見微的話之後,很快收斂的殺意,對唐見微道:“可否幫我尋一處住處?我需要找個地方調養一晚。”
唐見微早就發現她身上已經幹涸的血漬,還有一些新鮮的、剛剛滲透出來的鮮血。
沈約的狀況應該很糟,要是換成別人的話可能已經死了八百回了,也就是她這樣的體魄能夠堅持。
沈約從綏川前線回來了,她身上一定帶著軍資大案的秘密。
唐見微本是不想讓她去童府,萬一因沈約之事牽連童家,那才是滿盤皆輸。
但若是在外隨意尋一處客棧的話,恐怕更容易暴露,到時候軍資之案最重要的線索可能又會丟失。
躊躇之時,童少懸對她說:“帶她一起回家吧,隻有在家裏是最安全的。”
“可是……”
童少懸難得強硬:“聽我的。”
唐見微此時心煩意亂不想做決定,幸好這個時候有童少懸幫她做敲定,唐見微心裏輕鬆不少。
葛尋晴她們看出了情況不對,也就不去童府湊熱鬧了,她們仨被嚇得不輕,童少懸她們也要回家。吃喝是沒心情了,大夥兒幹脆各回各家。
到童府的時候夜已深,隻有柴叔還醒著,準備睡前檢查前後門有沒有關好。
童少懸讓柴叔去睡了,她來檢查。
柴叔打著嗬欠回屋時,童少懸她們帶著沈約去了東院的客房。
唐見微拿了藥、衣物和兩桶水過來,問她:
“你自己動彈得了嗎?”
沈約是看著唐見微長大的,知道她其實是個嘴硬心軟的人。有時候嘴上很凶,可是心是好的,怕她自己沒有精力處理傷口才這麽問。
沈約對她感謝道:“沒事,我可以自行處理。”
唐見微將東西放下,也沒再說話。
唐觀秋站在沈約身邊,拉著她的衣袖似乎不太想走,唐見微勸了半天她就像沒有聽見一樣。
唐見微有點兒氣,可又不能對自己的親姐姐大呼小叫。
沈約握了握唐觀秋的手,依依不舍地看著她半晌:“阿淨,你先歇息一會兒,我就在這兒哪也不去。等你睡醒了,我就去找你。”
唐觀秋搖搖頭,居然說:“我哪兒也不去。”
唐見微詫異,這是她一年半以來,聽到姐姐應答得最準確的話。
沈約應該已經知道唐觀秋的病情,聽她此言,咬緊了腮幫,感慨萬千,捏了捏她的手說:
“阿淨,要不是想著再見到你,可能我早就死在亂葬坑之中。是你支撐著我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回來的。有你在的地方就有我,我不會再離開你的身邊。放心去睡一覺吧,睡醒了我會在你眼前。哪一次我有失約過?”
唐觀秋聽著沈約的一字一句,依舊舍不得,指了指沈約身邊的床鋪說:
“我睡這兒。”
沈約笑了起來:“拿你沒辦法。阿慎,讓你姐姐在這裏休息吧。”
唐見微臉色不太好。
沈約看穿了她的想法,直言道:“放心,我舍不得碰她。”
唐見微留下一句“一會兒我送點吃的過來”就出門去了,沒阻止,算是默認。
屋裏隻剩她們兩人,沈約拉著唐觀秋的手,引領她到床鋪上來。
唐觀秋開心地上床,臥在沈約身邊,一隻手墊在臉下,開心又有點兒好奇地看著沈約。
“我這個樣子是不是很邋遢?”
唐觀秋搖搖頭,很堅決地否認。
沈約笑了起來:“你和你十歲時一模一樣。乖阿淨,睡吧。”
沈約的話就像是有魔力,唐觀秋聽話地閉上眼。
沈約撐著身子費勁地起身,將破爛髒汙的衣衫除去,擦洗之後熟練地給自己上藥。
她身上有十多道大大小小的傷口,還有數不清的淤血,幾乎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
有些傷口極深,似乎已經處理過甚至開始愈合了,但又再次崩裂。
這些傷若是放在一般人身上,別說行動,就是命也早就沒了,但沈約還能給自己上藥。包紮的過程一聲不吭,甚至連表情都沒有太大的起伏。
包紮梳洗過後,她看向銅鏡中的自己。
頭發梳理整齊,汙漬不見,鏡中的女子雖然疲倦,但依舊目光如炬,清雋神朗。
唐見微準備的衣衫很舒服,輕透柔軟,穿在身上對傷口相當友好,而且還帶著一股淡淡的香味。
這香味很熟悉,以前唐府慣用的香薰便是類似的香氣。
沈約摸著自己的臉。
現在這個樣子,應該會讓阿淨更習慣一些了。
輕輕地坐到唐觀秋的身邊,唐觀秋感受到她的舉動,立即睜開眼睛。
大大的眼睛往上看,好奇地看著沈約,根本就沒睡。
“怎麽了?不認識我了?”沈約和她一塊兒趴著。
唐觀秋搖了搖頭:“我認識你。”
沈約溫柔地笑著,眉眼舒展,深深地歎了一息,眼淚順著臉龐滑落在枕頭上。
沈約的指尖在唐觀秋的臉龐上輕柔地撫摸著,就像是在欣賞絕世珍寶,聲音沙啞道:
“這麽久了,沒能在你身邊……你受了傷我也沒能照顧,你可有怨恨過我?”
唐觀秋若有所思,似乎有些沒太懂她的話,但還是搖了搖頭。
沈約凝神瞧著她的所有細節,有些地方有點兒陌生,而有些習慣卻是從小到大都沒變的,是沈約最熟悉的模樣。
“我一定會治好你。”
沈約摸著她的腦袋,給她唱著兒歌,唐觀秋聽著聽著真的困了,漸漸進入夢鄉。
沈約在她的額頭上落下一個吻之後,無聲地起床去開門。
唐見微在屋外已經等了很久了。
“吃點兒?”唐見微目光落在院中的木桌上。
“好。”
沈約也不客氣,她已經有三日沒吃過任何食物,看到唐見微準備的米飯和爆炒羊肉,這都是她曾經非常喜歡的菜色,立即胃口大開,端起飯碗速速進食。
唐見微坐在她對麵,看到她這張清洗過後熟悉的臉近在咫尺,回憶起沈府高高懸掛的明旌和刺眼的靈柩,依舊覺得不太真切。
童少懸燙了一壺酒過來,為沈約倒上。
沈約道了一聲謝:“這位便是童娘子?阿慎的夫人?”
唐見微“嗯”了一聲:“看來在你死後博陵的大小事,你已經了如指掌。”
“死後”這個詞聽起來有些諷刺,但她的確在這一年多的時間裏銷聲匿跡。
沈約將飯菜掃完之後,喝了一口熱酒,總算是恢複了些精神。
此時已經是午夜時分,整個東院靜謐無聲,沈約將聲音放得極低,仿佛怕被藏在黑夜之中的小鬼探聽了消息。
“在一年半前,我的確是‘死’了。不僅對你們而言我已經不在人世,對整個大蒼而言我都已經是個死人。”
沈約說起從鬼門關爬回來,生死一瞬的那些事兒,已經很淡然,就像在說旁人的小事。
三年半前,綏川戰事再次吃緊,小小胡族在邊境作亂了數年,無數物資兵力推到前線,不多時便消耗殆盡,卻一直無法將這胡族徹底殲滅。
解決了北方的動亂之後,沈約剛剛班師回朝,沒休息幾日,天子就把她召入戍苑,讓她去綏川一探究竟。
沈約領了天子之命前往綏川前線,直接接下了綏川刺史的兵權,邊境一切都由她掌管。
沈約領命到綏川,除了帶兵滅敵之外,天子還交給她一項十分重要的事情。
“讓你暗中調查綏川軍資之事?”唐見微立即聯想到了。
“不錯。天子已經懷疑綏川刺史在前線貪沒軍資藏兵壓糧,企圖謀反。”沈約說,“我到了綏川十分小心謹慎,每每調查都非常隱蔽,但到底還是遭了算計。”
那日沈約出兵退敵,卻在出發不多時陷入埋伏,三萬大軍連同她一起被困定風峽穀,巨石滾落萬箭齊發,是她的忠兵用身體將她護住,這才保了她一命。
行軍路線很隱秘,除了自己人,不可能有外人知道,當時沈約就明白她是被己方人謀害。
她的副將身材與她相當,為了保她,副將在她昏迷之時與她換了鎧甲,冒充她的身份,就為了能將她保住。
待沈約醒來時,已經身處亂葬坑之中。
周身全都是屍首,所有的臉她都認識,是追隨她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姐妹。她發現自己身上的衣著已經被調換,臉也被各種汙漬抹得亂七八糟,便想到了有可能是副將為她擋下一命,甚至是托了旁人梟首假冒她的身份,以迷惑賊人,沈約才得以躲過一劫。
無數的泥土從天而降,將亂葬坑中無數的屍體掩埋,想要將真相永遠埋藏於地底。
她不能動彈,不能暴露自己還活著的事實。
她憋著一口氣,直到亂葬坑被填埋,賊人離去之後,她才開始向上挖。
手中隻有一把破戟,在黑暗中不斷地往上掙。
這種事換作旁人恐怕完全不敢想也不可能做到,可是她是沈約,她不是別人,她能行。
她的妻子還在博陵等著她。
阿淨在等著她……阿淨還在日夜盼著她回來!
沈約不怕死,但她怕妻子的眼淚。
她跟阿淨約定過,一定會平安地從綏川回去。
等這次完成天命,她便會向天子情願,解甲歸田,以後隻全心全意地陪在阿淨身邊,不讓她再心驚膽戰地孤獨度日。
她是這樣承諾過阿淨的,她從未對阿淨說過謊,也從未讓她失望過。
一寸一寸地挖出了亂葬坑,沈約掙脫了地獄的枷鎖,回到人間!
她要回到博陵,將綏川刺史孫允的惡行全部抖露!
但綏川距離京師何其遙遠,僅僅在綏川就有無數孫允的耳目,更別說還有埋伏在暗中尚未露麵的勢力。
此事牽連極廣,她不可被發現,不能走官道,隻能在山野中穿行。
東躲西藏靠著步行和偶爾借路的馬車、驢車,一點點地往博陵去。
日日夜夜,隻要她還清醒著,就未停下翻山越嶺的腳步。
可綏川距離京城實在太遠,沈約已經有些記不得日子了。
西北風大低溫,天寒地凍之時,身受重傷的沈約一直都沒能痊愈。
她躺在顛簸的驢車之後昏昏沉沉,看著漫天風雪,仿佛看見了唐觀秋的笑容。
阿淨,聽到我的死訊之時,你在想什麽?
你現在在什麽地方?在做什麽?誰在你身邊……
你還在等著我嗎?
沈約閉上眼,雪花一片片落在她的睫毛、雙唇上……
徹骨的寒冷讓她渾身麻痹,麻痹過後,她竟感受到了一絲若有似無的溫暖。
像是唐觀秋的笑眼,她的懷抱,她的每個字每句話,燙在沈約的生命之中,永遠都無法磨滅的愛。
對唐觀秋的不舍,是支撐沈約一次次突破極限的支柱。
當她終於回到博陵之時,並沒有馬上回沈家,而是暗中打聽沈家的情況,打聽唐觀秋的情況。
得到的答案讓沈約不敢相信。
唐觀秋已經不在博陵了,在沈約死訊傳到博陵之時,唐觀秋與家奴通-奸,做了這等醜事自然被沈家掃地出門。
更有人說唐觀秋瘋了,瘋瘋癲癲的她無法自理,隻能跟著遠嫁的妹妹一起去了東南小縣,之後再無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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