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0 章
晚間吃飯, 葛尋晴又吃撐了,說要出去走走。消食兒的同時,也能感受一下崇文坊的貴氣逼人。白二娘也想一塊兒去, 看看這坊裏富貴人家的門庭裝飾。
童少懸怕她倆迷路,就說帶著她們走走。
葛尋晴:“在坊內走一走還能迷路?童長思,你這是瞧不起我和阿白呢?我和阿白在聚星坊的時候閉著眼走也沒迷路過。”
童少懸:“這崇文坊是聚星坊的四倍大。”
“……”
“而且到處都是私家園林,不小心走到別人府中,就算不直接被扭送衙門,也會被護院小廝們叉出來。”
“這麽凶殘……”
“所以我說我帶著你們走啊, 這坊間阿慎已經領著我走遍了。她在這坊內長大, 各處需要留意的地方已經跟我交待過,我正好也跟你們說說。”
葛尋晴聽罷,欣慰不已:“哎, 當初隻聽說你娶了博陵貴女,如今才算是明白這嫂子有多貴了。”
童少懸敲她腦袋:“胡說什麽呢, 我家阿慎是無價之寶。”
葛尋晴和白二娘互相對視了一眼, 在她身後嘖嘖嘖個不停。
三人出發的時候,唐見微拿了冰糕出來,給她們一人一根:
“你們邊吃邊逛, 早點回來。咦, 怎麽就你們仨, 阿器呢?”
葛尋晴:“她去找朱六娘了。”
唐見微:“又去找朱六娘?這個朱六娘什麽來頭, 跟阿器這麽合得來?”
葛尋晴哎了一聲:“誰說不是呢。”
白二娘卻說:“好像攻玉也不是隻因為朱六娘, 她是和朱六娘一起去找另一個人,為了行卷的事。畢竟快要考試了, 大家都在找門路。那個朱六娘認識的人挺多, 據說現在攻玉在接觸的這個女官是個校書郎, 算不得什麽權貴,但非常欣賞攻玉,答應幫她向禮部推舉。”
唐見微:“校書郎?姓什麽?”
白二娘:“姓樊好像。”
“樊?”唐見微想了一圈,博陵世家新貴之中可沒姓樊的,這在博陵算是小姓。
看得出來石如琢最近做的事兒都沒怎麽與葛尋晴說,倒是白二娘知道的更多。
石如琢看上去不像是搖擺不定的模樣,這些日子見到她,感覺她神清氣朗,似乎有自己的打算。
唐見微問童少懸:“你最近去了長孫姐姐那邊嗎?行卷一事長孫家的人怎麽說?”
童少懸:“去過了,長孫姐姐說她認識一些名仕,隻要咱們這邊有需要,可以將作品集送過去,她會幫忙找人行卷。仰光和阿白的作品集已經送去了,長孫姐姐說十日之後給我回複。”
“嗯,那便好。”唐見微對她們說,“今夜阿器回來的時候,你們讓她來找我一下。”
唐見微追加一句:“無論多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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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陵鈞天坊,萬盛樓。
萬盛樓是博陵有名的銷金窟,曹隆的產業。
每當宵禁之後,城門和各大坊門悉數關閉,整個博陵府最最熱鬧的,便是鈞天坊。
鈞天坊內匯聚了博陵府一半以上的聲色場所,其中大部分都在曹隆的掌握之中。
博陵深夜,萬籟俱寂,而萬盛樓內依舊燈火通明。
來這兒消遣的有男有女,服侍者亦如是。
朱六娘早就喝得爛醉,躺在一旁,做著夢呢都在打嗝。
幾位藝伎還在吹拉彈唱,岑五娘吃著葡萄眼神發直,但又不敢睡覺。
畢竟樊姐姐還在與車郎中一邊飲酒賞樂,一邊小聲議事。
岑五娘今日來之前,聽說樊姐姐將禮部下司的一把手車郎中給請了出來,今晚便能見到,岑五娘還覺得是在吹牛。
要知道這禮部可是專門負責科舉考試的部門,禮部尚書陶意挈便是主考官。
要是真的能請到禮部四司的郎中,可謂天大的本事——那可是陶尚書的直隸下屬。
如今禮部之下四大司有三個都在為科舉考試做準備,每年這個時候有多少人找禮部高官,千方百計想要讓禮部的人到陶尚書那兒吹吹風。
就是禮部一個小主簿都要忙死,何況是郎中。
岑五娘其實不太相信,來之時還跟石如琢說:“樊姐姐這回的大話說得有點大。”
沒想到,那車郎中真的來了……
車郎中看上去四十多歲,樣貌慈祥,眼裏含笑,穿著一身便服,看著就像是鄰居嬸嬸。
可是多瞧兩眼,便能看得出來,這車郎中雖是帶笑,但似乎是多年來養成的習慣,無論對誰都帶著假意的笑容,但基本上不正眼看人。
樊姐姐乃是九品校書郎,掌校讎典籍、訂正訛誤。不過在中樞沒什麽存在感,跟科舉應試也沒多大的關係。
可畢竟是中樞女官,和平頭百姓還是不一樣。
要知道如今大蒼朝中,男官和女官有分開抱團的趨勢,女官團體之中雖有分裂和爭奪,但說到底於整體利益而言,還是休戚與共。
所以有傳言,女官和女官之間更易相通,也會互相扶持結成聯盟,培植勢力共舉新貴。
可樊姐姐能夠請到車郎中,依舊有點超出意料。
一整晚樊姐姐領著這群舉子們過來給車郎中敬酒,車郎中一一瞧過去,每人頂多看一眼,甚至有人就分了半眼,很快就將目光轉開,漸顯不耐。
岑五娘瞧瞧跟石如琢說:“我怎麽覺得咱們幾個與後麵那些賣藝的藝伎差不多?”
石如琢笑了笑,也沒回應。
車郎中跟樊姐姐說了什麽,樊姐姐的表情有點僵硬,回頭跟朱六娘她們說:“你們自己先玩一會兒。”
隨後拿了一卷作品集坐回車郎中身邊。
岑五娘眼尖,立即拉住石如琢:“哎!攻玉攻玉!樊姐姐拿了你的作品集去給車郎中看了!”
石如琢手裏握著酒杯也沒喝,立即看過去。
車郎中的確在看石如琢的文章,而且口中念念有詞,樂聲蓋過了她們說話的聲音,不知道她們在說什麽。
……
就這樣,樊姐姐和車郎中一直聊到深夜,朱六娘想到自己的前程,心若死灰,一醉方休。
有兩個小娘子無聊透了,開始去和藝伎們閑聊。
問她們出不出夜,如何收銀子。
石如琢坐在角落的胡椅之上,撐著腦袋眼睛已經快合上了,麵無表情地看著那藝伎妖嬈嫵媚地和人砍價。
本來今晚是打算在宵禁之前回去的,沒想到折騰到這麽晚。
石如琢輕輕地打了個嗬欠。
仰光她們是不是得擔心了?不過阿白知道我跟朱六娘她們一塊兒,應該替我說了吧……
“攻玉。”
樊虞不知道什麽時候走到石如琢身邊,將幾乎半睡狀態的石如琢嚇了一跳。
“樊姐姐。”石如琢站了起來,見車郎中也在她麵前,石如琢趕緊行禮,“見過車郎中。”
車郎中將手裏的作品集抬了起來,笑道:“這些文章都是你的寫的?”
石如琢趕緊點頭:“是!”
車郎中評價了四個字:“寫得不錯。”
石如琢:“多謝車郎中稱讚……”
所以這是,願意為我推薦的意思嗎?
但感覺還有些許勉強?
石如琢有點不解地看向樊虞。
這些日子,樊虞帶著這些窮學子們四處找人行卷,石如琢跟著樊虞幾乎去遍了博陵的銷金窟,看遍了銷金窟之內的風塵女子矯揉造作之態,看她們如何賣弄美色勾引客人。
石如琢不太明白,為何找人行卷偏偏要來這種地方。
樊虞今日一改平常清減中性的裝束,不知為何穿了一襲紅裙,妝也很濃,花鈿貼在眉心,幾乎和這萬盛樓融為一體,宛若藝伎的一份子。
樊虞似乎挺開心的,對石如琢說:“攻玉今夜就睡這兒吧,三樓已經為你們開好了房間,鑰匙就在一樓,你們找小廝領鑰匙就行。早點睡。”
石如琢還想聽聽車郎中對自己文章的評價,可她半個字沒多說,帶著樊虞走了。
石如琢瞧她們下樓時,那車郎中全程摟著樊虞的腰肢,就像一對登對又恩愛的戀人。
“咦?”
朱六娘總算是醒了,看看周圍,一片傾倒的酒杯和果殼,滿地狼藉,而她的腦袋也痛得要命。
“人呢都……”
岑五娘和石如琢剛把一群酒鬼帶到三樓的房間裏,氣喘籲籲地回來,問朱六娘:“你自己能走嗎?”
朱六娘酒勁還在,一張臉紅撲撲的,對她倆嘿嘿笑:“我不僅能走,我還能——飛!”
說著就要乘風歸去,岑五娘和石如琢趕緊把她摘下來,一人挽著她一條胳膊往樓下帶。
朱六娘沒飛升成功,想到一水兒的人間傷心事,又開始哭。
哭她自己屁本事沒有,哭她耶娘年老力衰,哭她昨日居然敢吃一百文一頓的燒肉,實在無顏麵對江東父老……
朱六娘哭得淒慘,鬼都快被她招來了,好不容易將她送到屋子裏,讓她趕緊歇著。
岑五娘搬了好幾個人,累得魂兒都要散了,趴在窗邊歇會兒,吹吹風冷靜一下。
“咦?那不是車郎中的馬車麽?她還沒走?”
岑五娘從窗邊看出,見車郎中那顯眼的馬車正停駐在一條隱秘的小巷子裏,要不是從高處俯瞰,平地上還真不容易發現。
石如琢看了一眼,也有點想不通,感覺這畫麵甚是詭異。
岑五娘一驚:“不會是遇到什麽危險了吧?”
岑五娘這麽一說,她倆立即往樓下跑。
即便是鈞天坊,到了即將天亮的時辰也有些疲軟。
隻剩下盈天的燈火,路上人也極少。
石如琢和岑五娘趕到巷子口,那馬車依舊停在原地。
沒有車夫,沒有旁人,就靜靜地矗立在深夜的巷子內,令人毛骨悚然。
石如琢和岑五娘腦海裏浮現無數話本裏的恐怖故事,一時都被凍在了原地。
“啊。”
一聲低喊從馬車裏悶悶地透出來,若是在平時,恐怕沒人能聽見,但如今四下靜謐,岑五娘和石如琢都聽了個一清二楚。
岑五娘雞皮疙瘩都立起來了:“什、什麽聲啊!”
石如琢眼神一清:“是樊姐姐的聲音!”
樊姐姐有危險?!
石如琢立即上前,將馬車門用力一拽:“樊姐姐!”
“樊姐姐”這三個字的最後一個字的尾音,在石如琢看清了車內的動靜時,立即被吞了回去。
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車郎中喘著氣,從樊虞身上撐起上身,回頭看了一眼。
極為厭惡的眼神透過淩亂的頭發直射石如琢。
車郎中隨手操起一事物用力擲向石如琢:“滾。”
石如琢被打中了肩頭,那東西就要落地,她下意識地接住,後退了兩步。
馬車門“啪”地一聲重新關上,岑五娘跑到她身邊問她:
“怎麽了?誰啊?!”
石如琢恍惚地搖搖頭,對岑五娘說:“走。”
岑五娘:“啊?”
石如琢離開了,岑五娘跟上去,無論怎麽問,石如琢就是不開口。
等她們回到萬盛樓,石如琢才發現手裏捏著的,是自己的作品集。
這裏麵每個字都是石如琢的心血,剛才車郎中就是用她的作品集來打的她。
石如琢將作品集放在矮案上,好好地將褶皺的地方重新壓平。
一邊壓著,方才馬車裏昏暗的場景不斷在她心頭浮現,攪得她一整夜都毫無睡意。
……
直到清晨,亮了一整夜的鈞天坊在陽光的映照下漸漸熄了燈火,變成一具巨大的殘骸。
樊虞下了馬車,往萬盛樓走的時候,看見石如琢站在門口。
“這麽早就醒了?”樊虞的妝全都花了,看上去臉上肮髒又淩亂,憔悴感是無論用什麽樣的笑容都無法遮掩的。
“我沒睡。”石如琢說,“我在等你。”
樊虞笑道:“昨晚嚇著你了?”
石如琢輕輕搖了搖頭:“沒,隻是不太理解,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樊虞上前挽著她的胳膊,跟她一起向萬盛樓走,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而是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車郎中答應推薦你了。我知道你有其他的朋友可以幫忙,也有一些人在肆作台看到你的文章,相當欣賞,可說到底還是車郎中最有分量。你有經世之才,一定要考中進士科才不浪費你的才能。”
石如琢更不解:“你為什麽要為我的事做到這個地步?”
樊虞笑容漸漸沉澱,近距離之下凝視石如琢,看著她年輕、飽滿的臉,欣賞著這位蓄勢待發的年輕人。
她這張臉分明該是柔弱的,但因為眼神裏的光,讓她看上去鋒芒畢露。
“我不是為了你。”樊虞說,“我隻是為了我自己。”
石如琢:“這是何意?”
樊虞道:“現在不明白沒關係,總有一日你會明白的。隻要你好好應考,一舉登科,闖入中樞,我願意肝腦塗地。區區一具皮囊,又算得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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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玉衝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