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1 章
看著大姐和四妹兩家子在這兒其樂融融, 站在一旁尚未成親的童少潛有些插不上話。
回來不久之後她就聽說阿白已經搬離童府一段時日了。
阿白在別的坊內尋了一處宅子暫時租下,平日裏沒少幫各大世家女子們挑選配飾,梳妝打扮。
明年正月裏的盛會和各大賞春宴, 是貴女們爭妍鬥豔的重要日子。
她們必須從現在開始籌備, 到時候才有豔壓群芳的可能。
這是在大蒼女子之間非常傳統, 且極為重要的一種彰顯自己身份的方式。
所以在博陵, 一位能夠引領時興, 讓世家女出風頭的妝容師, 相當炙手可熱。
毫無疑問,今年博陵府內最知名的妝容師便是曾經的白二娘,如今的白肇初。
阿白成天忙得腳不沾地, 名聲鵲起。
她的名號已經傳到了童少潛的耳朵裏。
真好。
童少潛很為阿白高興,畢竟這是阿白一直以來的理想。
她終於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在名利雙收的路上順利前行。
而童少潛在返京之後,也收到了不少豪族家宴的邀約, 忙起來更是連茂名樓都顧不上。
唐見微讓三姐專心做自己的事兒, 茂名樓這邊她完全可以兜得住。
不止是茂名樓, 連帶著閑來館的版圖也在漸漸擴張。
唐見微從菿縣回來之後,正是氣勢勃發之時。
外祖母的過世讓她惋惜, 更是明白古往今來無論是帝王還是聖賢都難逃一死。
人生短暫, 不可虛度光陰,想要做的事得立即去做,蹉跎半分都是對自己的虧欠。
茂名樓她打理得井井有條, 而在去菿縣之前衛慈留給她的任務——從吳家手裏並斂賭坊的事, 她也真正開始著手去做。
短短半個月的時日, 鈞天坊臨近的三個坊內, 所有的賭坊都被她收入囊中。
而沈繪喻與唐伏在不斷地幫她招募精英強將。
唐見微原本就是個心狠手辣的, 收服了曹隆之外那些在博陵盤根多年愈發式微的老派幫派之後,手持承平府牌符的唐見微,正式取代了曹隆,成為博陵民間黑白兩道都聞風喪膽的新一代霸主。
吳家的賭坊生意是吳家最重要的營生之一,被唐見微圍追堵截拆了個七零八落,加之唐見微手中唐氏賭坊的興起,搶了不少生意,讓吳家一時間損失慘重。
而讓吳氏一族雪上加霜的是,博陵吳家嫡係裏最有威望,曾在先帝之時拜相的吳老爺子,突發疾病,猝然過世。
吳老爺子的離世,讓吳家失去了主心骨。
嫡係之間原本就有些藏在明麵之下的暗湧,隨著吳老爺子的離去,也逐漸無所顧忌地擺在明麵之上,到了爭奪、分裂的邊緣。
……
吳家老爺子的靈堂全都是人,吳顯容還未進吳家大門,就嗅到了濃濃的香火氣,忍不住咳了兩聲。
憧舟站在她身邊,伸手扶了她一下,她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她穿著一身喪服,站在人群最外麵。
這個她許久沒來過的府邸,曾經在她記憶裏又高又莊嚴的院牆,此刻擠滿了人,草木凋零,池塘渾濁,舊了亂了髒了。
吳家人老了。
盡管吳顯容不喜吳家所做的一切,可她五歲到十二歲這七年裏,耶娘忙於政事,無法照顧家裏,便將吳顯意和吳顯容兩姐妹放在阿翁家裏養著。
吳顯容可以說是阿翁養大的,阿翁離世,她自然要來送阿翁最後一程。
吳顯容看見吳顯意站在人群中間,被宗族裏的叔伯、哥哥姐姐圍著,正低聲說什麽。
吳顯容並不想進去,便和憧舟坐到角落的石凳之上,看吳家的熱鬧。
吳顯意的耶娘這幾日忙著喪事,多日未安睡,這才睡下去不到一個時辰的工夫,叔伯和長輩們便將吳顯意圍了起來,讓她將吳老爺子的宗族之符牌交出來。
“如今老爺子過世,你們家不過行三,論起來怎麽也不該執掌吳家家主之符。”
吳顯意的大伯對她語重心長。
一邊的哥哥姐姐們也在附和:“正是如此。阿訴,你不過二十郎當歲,哪裏懂什麽宗族事務?將家主牌符交給大伯,由他來接任吳氏宗族的事務,也讓人放心。”
“而且你一個監察禦史,常年要往外地奔波,若是家族裏出了事也找不到你人啊。”
“就是,老爺子之前是有事讓你們差辦,這才將符牌給了你們,結果你們老三家就長期霸占著宗族符牌,這哪合規矩?”
……
吳顯容在人群之外,這些嗡嗡作響的碎語倒是引她發笑。
吳顯意這二十多年來,生命之中隻有為吳家賣命這一個準則。
為了吳家,她放棄了人生之中無數重要的人和事,像個傀儡一般和瀾家聯姻。
吳顯意這樣的人,能夠一手撐起吳家,處理那麽多瑣碎之事,能與瀾氏聯姻,還能和天家在暗中交鋒不落下成,吳顯容明白,即便不願意承認,但吳顯意是個非常厲害,且心思縝密的人。
可是,再厲害又如何?
她沒有自己的氣沒有自己的魂,她隻不過是耶娘手裏的提線木偶。
她犧牲所有來保全吳家,到頭來這傀儡卻還被吳家的人數落,老爺子屍骨未寒,就開始要她交權。
吳顯容咯咯地笑出聲來。
看著這樣的吳家,當初她離開是對的。
如今她回來,除了為了安撫心底裏與阿翁的一絲溫情之外,便是來看熱鬧。
看看吳家的人還能將臉丟到什麽地步。
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語圍著沉默的吳顯意,說得口幹舌燥也不見吳顯意搭理。
吳顯意披麻戴孝,規規矩矩地給阿翁上香,之後安靜地燒紙錢,仿佛周圍所有的言語都不存在,這些人也都沒入她的眼。
她眼中隻有眼前的那捧灰。
“阿訴,不用假裝聽不見吧?”
大伯走到她身邊:“你以往為吳家做的事我們都看在眼裏,可你們連續丟了好幾個賭坊,這事兒也瞞不住。說到底還是你們能力不足,長此以往宗族營生銳減,拿什麽鞏固宗族之勢?”
吳顯意繼續丟了一葉紙錢到火盆之中。
“哎,大伯,您甭提賭坊的事了。”吳顯意的堂哥吳兼在大伯身邊陰陽怪氣道,“這賭坊被吞可不一般,那可是唐家三娘子幹的事兒。您在這兒責備阿訴也白搭,她呀,是不可能從唐三娘的手裏將賭坊給奪回來的。”
大伯問道:“為何?”
吳兼說:“您怎麽不知道啊?這唐家三娘子可是……咳咳。”
他故意壓低了一些聲音繼續為大伯“答疑解惑”:“這唐三娘曾經和堂妹有過婚約,可惜後來被天子一道敕旨遠嫁東南。而堂妹呢,估計一直都惦記著唐三娘子呢。如今唐三娘子連孩子都生了,這會兒搶了咱們吳家的賭坊,堂妹肯定還惦記著當年的小情兒,不肯見真章。”
被吳兼這麽一說,大伯似乎才將關係理順了,提高了嗓音說:“唐三娘子,那不是唐士瞻的二女兒?原來如此。阿訴,你當真為了一個早就嫁作人-妻的舊相好,連吳家的產業都不管,拱手讓人?”
這兩個人一唱一和特像回事兒,不用明眼人,即便是瞎子也能聽出這二位的雙簧正是為了讓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吳顯意和對家的那些餘情未了。
正是為了證明她的能力不足以掌握吳家家主牌符。
他們這番話一倒而出,靈堂之上議論紛紛。
吳兼看著吳顯意依舊不為所動,波瀾不驚的側臉,似乎全然沒將他方才那一番賣力的譏諷放在眼裏。
吳兼自小就活在吳顯意的陰影裏,他耶娘凡事都要拿吳顯意出來擠兌他一番。
說吳顯意多能幹,在國子監多麽出類拔萃,詩賦策論無所不精,聰慧無雙,年紀輕輕就進了禦史台,三年時間就摘掉了“裏行”二字,成了大蒼曆史上最年輕的監察禦史之一。
吳兼原本就不是個聰明人,無論做什麽事都一塌糊塗,吳顯意的光芒自然壓得他抬不起頭來。
但凡稍微放鬆一下,都會被他耶娘臭罵。
吳顯意太過出色的人生履曆,讓吳家宗族同輩倍感壓力。
這股壓力漸漸地發酵成了怨,成了恨。
如今老爺子一死,一直對老三家看不順眼的全都聯合在一塊兒,要的就是將吳顯意這一支拉下來。
吳兼見吳顯意還是不為所動,眼皮子跳了跳,道:
“所以阿訴成婚這麽久,妹媳婦的肚皮一直沒動靜,莫非也是因為那唐三娘?不應該啊,以阿訴的聰慧不至於因小失大啊。咦?莫非你早就想好了計策?那唐三娘所生的孩子不會是你的吧?這麽一說倒能說得通了!若那孩子是你的,無論現在唐三娘搶多少賭坊到手裏,回頭也都是咱們吳家的了。難怪阿訴你這麽能沉得住氣,哈哈哈,妙,真妙!”
吳兼的笑聲在肅穆的靈堂內顯得格外突兀。
來此吊唁吳老爺子的舊友故吏們聽到此人極不恭敬的言語和笑聲,紛紛皺著眉頭,麵露不悅。
可是此人是吳家人,說的也是吳家內部的事情,他們這些外姓人不好摻和,所以也隻能用眼神責備。
但隻用眼神譴責,實在不疼不癢。
吳顯容坐在人群之外,將這吳兼放的屁聽了個一清二楚。
她沉著臉,站了起來,將隨身攜帶的鞭子一邊從腰間抽出來,一邊推開人群往裏走。
憧舟立即追上去。
吳兼還站在吳顯意身邊大放厥詞,臉上帶著極盡嘲諷和得意的笑容,又說了兩句,被向著他走來的女子吸引去了注意力。
他抬頭一瞧,見這白衣女人有些麵熟。
當他認出此人正是吳顯意的胞妹吳顯容之時,吳顯容已然抬起胳膊,狠狠一鞭子抽在他的身上。
這鞭子來得突兀,呼地一聲猶如一尾黑蛇,破空兒來!
聲音恐怖,也快得也令人措手不及。
“啪”地一下,狠狠抽在吳兼的手臂上,吳兼慘叫一聲幾乎被抽得原地跳起來。
“你!”
吳兼抱著一下子就被抽出血的胳膊,怒瞪吳顯容,難以置信有人敢在這兒動手。
“不夠是嗎?”吳顯容反手又是一鞭,對著他另一側的腰猛抽。
吳兼想要逃,沒能逃得了,腰間被抽了個正著,人幾乎摔在地上。
吳顯容第二鞭不僅抽中了吳兼,連帶著剛才站在堂哥身邊的大伯也被牽連,手背上一道紅印子,很快就高高地號腫了起來。
“你這是做什麽!”大伯捂著手,吹胡子瞪眼。
“教教吳兼怎麽說人話。”吳顯容冷眼看了一眼這位長輩,“您若是想要一塊兒挨抽的話,就還站那兒。”
吳顯容是吳家的小輩,比吳顯意還小,她這突然現身放肆的言行讓吳家上下早就看她們家不順眼的人立刻圍了上來。
“瞧瞧啊!吳三家向吳大動手啦!”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這事兒要是告到京兆尹那邊,你們吳三一家子都要受罰!”
“還不快將鞭子放下!”
吳顯容道:“我早就離開吳家,我所作所為和吳三家沒有任何關係。我今天回來隻是為了送吳老爺子最後一程。沒想到居然還能聽到這種汙言穢語,髒了我的耳朵。你們若是有本事就衝我一個人來,我人就在這兒,誰先動手?”
吳顯容手裏的鞭子一動,還未真的抽向吳兼,吳兼已經嚇得閉眼,抱頭縮成一團驚叫了一聲。
吳顯容碎了一口:“廢物,隻一張嘴熏人。”
大伯的大兒子吳淨宗走到吳顯容麵前。
他是禁軍中郎將,闊額長眼髯長二尺,聲若洪雷,一看便是個外家高手。
他足足比吳顯容高出一個頭,此時正俯視著眼前這細皮嫩肉仿佛一折便斷的女子。
“阿姿妹妹,這是阿翁的靈堂,你若在此造次,別怪我這個當哥哥的不客氣!”
一直跪在銀盆前燒紙的吳顯意聽聞此言,雙手一放,厚厚的一捧紙錢全數掉進了火中。
火被紙錢壓著暗了一會兒之後,迅速衝破了層層疊疊的桎梏,躥了一尺高。
火苗在她的眼眸躁動著,將吳顯意結了冰霜的臉映得發紅。
吳淨宗矗立在吳顯容麵前宛若一座無法撼動的大山,而吳顯容昂頭看他,也未見任何膽怯。
“不客氣?”吳顯容目光給他指個方向,“方才那位臭嘴堂哥汙言穢語髒了吳老爺子的靈堂,你不管,我出手教訓了你才要來跟我不客氣?您可真是個客氣人。”
吳淨宗雙目一瞪,就要伸手去抓吳顯容的肩頭。
他這一抓動作奇快,憧舟卻是早有準備,一直藏在手裏的匕首就抽出來削掉他的手指。
就在憧舟的匕首抽出來的前一刻,一隻白皙的手掰住了吳淨宗的大拇指。
吳淨宗的大拇指奇痛,幾乎被當場掰斷。
他驚呼一聲,無法控製地順著那力道壓製的方向往後仰去。
吳顯容和憧舟側眸一瞧,出手的正是吳顯意。
吳顯意單手掰著他的拇指往下壓,吳淨宗被她壓得幾乎下腰,麵上憋成了暗棗色,不住往外冒冷汗。
“斷!斷了——!”吳淨宗叫道,周圍大伯家的子嗣看這情形也都作勢要衝上來。
而在不遠處穿著孝衣的瀾以微,正與吳三親眷一塊兒跪於靈堂之前。
吳三這一家子見吳顯意終於出手,紛紛站了起來,全部立於吳顯意身後。
劍弩拔張之際,吳顯意放開了吳淨宗。
吳淨宗踉蹌兩步站穩了,怒從心起回手對著吳顯意的臉就是一拳。
眾人的驚呼聲中,吳顯意比他更快一步,當胸一腳直接將他踹了出去,卷了一地的白幡紙灰。
“你!你們也太放肆了!”大伯氣得渾身發抖。
“宗族的符牌給你們也是浪費。”吳顯意看著大伯,言語之中聽不出波瀾,伸手往旁邊一拿,將隨從的手中把劍給接了過來。
大伯一家看她拿劍,多少有些心顫,沒敢胡亂舉動。
誰都知道這吳顯意身上的功夫了,先前想的是她乃吳家小輩,肯定不會向長輩動手,否則那便是不敬不孝之罪,可以直接到衙門舉告她,朝中彈劾也未嚐不可。
沒想到即便如此,她還敢動手。
“阿翁臨終前說了符牌給我,往後由我來處理宗族事務,遺書在此。”
吳顯意將一卷黃紙抖了出來,手中劍光一閃:“違令者,家法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