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2 章
原來吳老爺子早有遺書, 吳顯意一直沉默著,也一直沒拿出來,便是想要大伯和堂哥一家子知難而退。
說到底這裏是吳老爺子的靈堂, 是他們家主肅穆的追悼之處, 若是在此血親鬩牆, 隻會讓阿翁的在天之靈不得安寧。
傳出去也會是讓整個博陵府的人看他們吳家的笑話。
吳顯意存的是照顧吳家體麵的心思。
但在大伯等人看來, 她手中明明有遺書, 卻遲遲不拿出來, 定是故意等他們說盡了話,出盡了醜才展出來,分明就是要他們難堪。
大伯一家礙於吳顯意的身手和她手裏的那把劍, 並不敢真的上前,但那張嘴還是不停:
“行啊,你們吳三一家可真行,居然偽造老爺子的遺書!誰都知道, 祖上遺產先盡嫡長子孫, ‘父死子繼, 兄死弟及,天下之通義也’, 我還沒死呢!什麽時候能輪得著你們吳三一家?!阿耶雖然年邁, 可這一生蹈仁履義,一向最看重祖宗留下來的成法,豈會無視宗族法製, 立下這等荒謬遺書?不是你們偽造的又是什麽!”
大伯對著吳顯意攤開手:“你將遺書拿來我看!”
吳顯意清冷地看著他:“行。”
她單手將遺書卷好, 往大伯的方向一伸:“大伯自然認得阿翁的筆跡, 來拿便是。”
她如鬆一般挺立在這兒, 等著大伯上前來將她手裏的遺書拿走, 一驗真假。
吳顯意單手拿著遺書,似乎毫無防備,可是她另外一隻手上拿著的劍,並沒有要鬆開的意思。
仿佛是在用這一封遺書誘導大伯走上前,一劍將他斃命。
大伯杵在原地,雙腿挪了挪,權衡了許久,最終還是覺得自個兒的性命比較重要,沒有貿然上去。
他嘴角抖動著,撐起一個看似看透了吳顯意心思的笑容,用身為長輩的語氣教訓她道:
“阿訴,你以為這家主之位幹起來容易嗎?行,你們老三家不是就想要家主牌符嗎?讓給你們便是。以後若是你們無法處理好家族事務,畸輕畸重的話,別怪我們不客氣!”
說完他一聲令下,一群人跟在他身後,離開了吳老爺子的靈堂。
大伯家一走,整個靈堂頓時空出來一半。
鬧事的走了,吳顯容將手中的鞭子收了起來,也要離開。
吳顯意叫了她一聲:“阿姿。”
吳顯容沒停下腳步:“我不過是因為那蠢貨出言侮辱阿慎,為阿慎出的手。”
吳顯意聽著她繼續撇清和吳家的關係,也沒任何反駁,對著她的後背說:“既然來了,給阿翁上柱香吧。”
吳顯容緩了腳步,站在原地停留了片刻之後,轉身,給阿翁上了香,又燒了一些紙錢,再站起來要走的時候,瞧見瀾以微站在吳顯意身邊,幫她把手中的劍給收起來。
“可有受傷?”瀾以微甜言軟語地問吳顯意。
吳顯意對她輕輕地搖了搖頭。
吳顯容小的時候就和唐見微一樣,特別不喜歡“博陵雙微”這個名號。
也不知道誰最先叫起來的,唐見微無論做什麽事都要拿出來和瀾以微比較一番,就連上個房頂都要被人戳脊梁骨,說“還是瀾以微更斯文端莊”。
那時她和唐見微不免在私下討論——
這什麽狗屁博陵雙微的名號,不會是瀾以微自己往外傳的吧?
如今這瀾以微嫁給了她厭惡的姐姐,倒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
畢竟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阿姿,耶娘在後院休息。”吳顯意對她說,“去看看他們吧,他們很思念你。”
吳顯容不為所動:“當初我離開吳家的時候,他們也是讚同的。對我說出了這個門,往後就與吳家一刀兩斷,當沒有生過我這個女兒。既然如此,我相信他們也不會食言。”
吳顯意還想再開口,吳顯容提氣先說:
“倒是你,半輩子為吳家兢兢業業,甘願成為吳家的一隻狗,可是吳家宗族是如何對你?你得到了想要的嗎?一句忠心可鑒?或是孝子賢孫?”吳顯容粲然笑道,
“阿翁一死,吳家就上演所有外人都喜聞樂見的尺布鬥粟、同室操戈。不用多久,吳家會變成全博陵茶餘飯後的笑料。而你,什麽都舍不下,最後注定什麽都得不到。吳家四分五裂已在眼前,我期待著這一日子早些到來。”
說完這些話吳顯容便迎著吳家人鄙夷的目光走了。
“這阿姿,總是故意說這些話來氣你,野調無腔,沒大沒小的。”瀾以微歎了一聲,“你可別往心裏去。”
吳顯意卻是眼波寂寂,沉吟道:“她說得對。”
吳顯容走了,耶娘才聽到動靜醒轉,到靈堂之時,沒能見著女兒。
他們也都是心高氣傲的人,即便心裏惦記著二女兒,可都不肯認輸,知道她來給阿翁上了柱香,都沒見父母便離開,二老氣得頭疼,也懶得再談論她。
吳顯意與二老去後院商議了許久,見大伯等人所作所為告知之後,此事在二老意料之中。
吳父道:“你阿翁正是明白將家主牌符交給你大伯他們一家子的話,他定會胡作非為,隻圖謀自己的利益,不顧家族之大利。吳家百年基業將毀於一旦。雖傳給咱們家,會有長幼亂序之動蕩,可到底我們一心撲在宗族之上,你阿翁這些年都是看在眼裏的。隻不過……你大伯竟在靈堂之上挑事,這便是為了牌符撕破臉,而今不顧臉麵依舊不能得償所願,往後隻怕會變本加厲。阿訴,你與以微……”
吳顯意麵色如水:“孩兒知道了。”
吳顯意前兩個月剛剛開了自己的府邸,沒再與耶娘住在一塊兒,她與瀾以微搬了出來,二人獨自開府。
用瀾以微的話來說,便是為了方便孕育她們的孩子。
瀾以微早就將雨露丸備好了,可是成婚以來吳顯意一直對她冷冷淡淡,因監察禦史的身份忙於公事,需常常下到州縣巡查,一去便是幾個月不著家。
東小門事變之後,吳顯意受了重傷,瀾以微主動要在她身邊照顧她,養了許久才將傷給養得七七八八。
而她腹部那一刀最為致命。
其他的傷口和骨頭都好得差不多了,唯有腹部的傷似乎怎麽都養不好。
起初起居動作都會引得她冷汗直冒。之後養好了一些,但稍微有些費氣力的舉動,疼痛都會再次發作,讓她情不自禁地捂住傷口。
瀾以微知道這一刀是唐見微給她的,是她迄今為止依舊心愛之人給她的痛。
吳顯意對瀾以微冷若冰霜,無論她如何施展魅力勾引吳顯意,吳顯意都宛若超脫凡塵之高僧,不為所動。
迄今為止,她們依舊沒有圓房。
這件事瀾以微不可能忍氣吞聲,讓她母族瀾氏來給吳氏施壓。
原本瀾吳兩家便是聯盟,二女成婚是對雙方都有利的聯姻,結果吳顯意卻一直拖著不圓房,更別提孕育子嗣。
這成何體統?
還叫什麽聯姻?
瀾氏的勢力遍布朝野,對於漸漸式微的吳家而言,是絕對的儀仗。
瀾以微身為瀾氏嫡係女,嫁給吳顯意雖不算是下嫁,畢竟吳顯意年少有為在博陵也頗有盛名,但絕對是瀾家對她們這吳氏一支很有招攬結盟之善意了。
沒想到,這吳顯意居然不知好歹!
為了圓房之事瀾以微的娘家人來吳家好幾趟,回回都逮不到吳顯意人,便拿她耶娘撒氣:
“可笑至極!若是不圓房不要子嗣,有何聯姻的必要?別怪我們瀾家薄情寡義,若是三日之內再不圓房,必將這吳子耀休了!”
麵對氣勢洶洶的瀾氏,吳顯意耶娘也隻好替吳顯意賠罪,說她此刻在外忙於公事,三日之內鐵定是回不來的,讓親家息怒,待她回來之後一定將圓房這事兒給辦妥。
吳顯意人還在歸途,吳老爺子便病逝了,再就到了今日。
吳顯意自小到大,萬事都以吳家的利益為先。
她不太展現對任何人和事的喜歡、厭惡之情,就像是她原本就沒有這些情感。
因為她知道,維護吳家以及吳氏宗族的利益,是最重要的。個人情感次之。
她耶娘一直給她說,比起她一個人的喜惡,她所挑起的重擔關乎到更多人的利益,當知道孰輕孰重。
當她將自己的情感隱藏,放到了不重要的位置,久而久之,她身邊的人理所當然也認為她是個隻會聽從父母之言,冷情冷性之人。
她不在乎自己的感受,她的父母也更不在乎了。
……
當胸將吳淨宗給踢出去那一腳看似輕易灑脫,實則吳顯意用了九成的力氣。
回到吳府的路上,一路車馬顛簸,腹部那好了有一段時日的傷,又開始隱隱作痛。
從東小門事變吳顯意重傷以來,吳顯意依舊對瀾以微保持著冷漠的疏離,而瀾以微在背地裏借由瀾氏宗族的勢力給吳家施壓,但是在吳顯意麵前,瀾以微依舊是溫暖體貼的妻子形象,也常常會送藥過來,囑咐她飲食上的主意,詢問她傷勢恢複得如何。
吳顯意目光偶爾會落在她身上。
那便是她細心描繪與唐見微如出一轍的遠山眉之時。
瀾以微曾經是對吳顯意著迷,因為她在博陵貴族世家圈子裏十分搶手,誰能擁有她,便是這圈子裏萬眾矚目的勝利者。
她還有更重要的身份,那更是唐見微心頭摯愛。
瀾以微不止一次想要將這塊甜美的蜜糖叼入口中,想見到唐見微那副一向高傲的臉失落、嫉妒、痛苦的模樣。
如今唐見微雖已有家室,可瀾以微並不覺得她能夠徹底放下情竇初開的昔日戀人。
更何況這昔日的戀人唐見微從未真正得到過,還曾將她棄之如敝履。
瀾以微相信,無論過多久,無論唐見微表麵上表現得有多不在意,在唐見微內心深處,一定還為吳顯意保留了一個位置。
唐見微肯定還在暗地裏默默窺視著吳顯意的一舉一動。
眼前就有一個令人無法反駁的證據。
要不是唐見微依舊惦記,依舊怨恨著吳顯意,為什麽她要針對吳氏賭坊?
非要搶吳家的生意?
茂名樓和閑來館還不夠嗎?賭坊可是灰色地帶,要吃這口飯可不是那麽容易,她已經得到了承平府符牌,取代了曹隆,這樣一個渾身都是心眼的人,又何必讓自己身陷險境?
除了想要吳顯意注意到她才和吳家對著幹之外,還能是什麽別的原因?
既然吳顯意還在唐見微心上,那麽瀾以微就要讓唐見微知道,她心愛的人已經落入自己的手中。
一旦和吳顯意的孩子出生,瀾吳兩家聯盟關係得到鞏固不說,更是能讓唐見微氣急敗壞還無處言說。
如今,吳老爺子病逝,吳家分裂在即,吳顯意一支除了更為儀仗瀾氏之外,還能有別的辦法嗎?
瀾以微最好的機會來了。
“阿訴,來,我扶你下來。”瀾以微率先到了馬車之下,張開了雙臂想要接吳顯意入懷。
吳顯意輕按傷口,扶著馬車車沿,自行踏地,穩穩當當。
“多謝瀾娘子。”吳顯意出於修養和自小到大習得的禮儀和習慣,對她道謝。
被晾了的瀾以微不怒反笑,跟在吳顯意的身後,一塊兒走進吳家大門。
“她舍得對你下毒手,你卻還為她守身如玉。阿訴啊……你可真是個癡情人。”
瀾以微這番話說得眼淚漣漣,看似在真心心疼吳顯意。
兩人不過是聯姻關係,不是因愛而在一塊兒,原本便是各取所需。
瀾家人在吳顯意耶娘麵前是如何施壓,吳顯意也清楚得很。
但吳顯意對唐見微之情,如今從別人口中提起時,多半帶著嘲諷。
瀾以微第一個跟她說體己話的。
吳顯意的腳步漸漸放緩,瀾以微走上前來,貼著她的後背,在她耳邊用滾燙的氣息,曖昧的言語說:
“我,在上馬車之前,服下了雨露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