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正公度
宿良宿義的變相羞辱謾罵,走近的這群讀書人也大致聽到了,全都怒了,刹那間群情激憤.……
為首的官員老頭更是濃眉飛揚,一雙原本不大的眼睛圓睜,海下漂亮的長須無風也自動,何況有不小的風。
他大步流星逼到據說是趙嶽的這一騎麵前約丈處,突然高舉起雙手托的牌牌在頭頂,瞪著趙嶽舌炸春雷般大喝一聲:“趙嶽小兒,你看清了老夫手中奉的是什麽?”
這老頭好大的嗓門!
小身板不雄闊,也不強壯,也就是個中等個子微胖的老文官,卻硬是喊出了張翼德喝斷當陽河震退曹操的百萬大軍的音量甚至氣勢,也不知他哪來的這麽大音量和肺活量,想來是經常爭辯和批評教訓人練出來的,不愧是嘴炮儒生戰鬥族……
趙嶽沒嚇著,但也不禁大大詫異了一下,瞅著這老頭心中驚歎,好笑,但帽子遮掩下的麵目仍是一片平靜、淡漠.……
官員老頭在猛然暴喝時死盯著趙嶽的神情,尤其是露出的眼睛,想判斷一下正對麵馬上高大的人到底是不是要整治的趙嶽本人,結果什麽也沒瞧出來。他也不氣餒,緊跟著又如雷大喝:“趙嶽,聖人麵前,你還不趕緊下馬跪拜?”
這聲大喝,仍死盯著,觀察,
結果卻是不止對麵的騎士沒什麽反應,
就連其他四騎也恍若未聞般無動於衷,掃視著他和眾書生,該是什麽表情仍是如常。
這老頭不禁有些鬱悶,但無疑更怒了。
自他成名以來,雖然一直窩在太學當教授,隻混了個太學監小官,沒什麽令人眼熱的朝政真權力,甚至在京中很多隻是有點錢或有點見識與膽量的尋常人眼裏連屬於正經官身都不算,連摸到清貴官員身份的邊都不算,沒誰真敬畏他,但也從未有年輕人敢當麵如此無視他的存在或無視他發威喝斥。
就連當年臭名昭著在京城簡直橫行無忌的高俅之子高衙內碰到他,不說敬他怕他,但也從不敢耍牛逼二虎氣當麵和他叫板,遇上了多半是繞著走,因為他是當代大儒,是士林精英,代表的是孔孟大義和讀書人的臉麵,身後站立的是全體大宋王朝的文官與全天下的讀書人。
更讓他氣惱的是,他的身份加上親手奉著孔聖人的靈位在此,等於是如皇帝親臨相似的如孔聖親臨,卻仍然被無視。
這就觸犯到他的逆鱗了。
“好個囂張跋扈的滄趙家族,狂妄到連孔聖人都不放在眼裏了。真是無法無天!(分明是逆賊,想大逆不道造反)”
他火冒三丈,怒聲大吼,
那原本就驚人的音量居然還能再拔高拔大幾分,這一吼越發顯得聲音如雷鳴轟隆隆滾過,如雷貫耳,氣勢磅礴……
實際上他心裏卻得意洋洋:滄趙小兒再囂張凶殘膽大又如何?在老夫麵前,他隻有當眾受無情喝斥吃憋的份!
趙嶽挾其兄之威,入京敢隨意大殺地痞無賴,敢瘋狂追殺礙了他的禁軍,敢傷害那些公子衙內,敢張狂硬頂衝撞並傷了皇族子弟尊貴福王爺,更敢殺刑部要員總捕頭,也敢肆無忌憚破開封府的封條,等於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在挑釁皇權,敢做了這麽多的罪惡,犯了這麽多忌諱,卻還沒事人一樣敢繼續在京城瞎逛逞威,但他豈敢當眾挑釁我等?
趙嶽小兒再不學無術,再年少無知,再嬌縱膽大,他也決不敢當眾傷我一根寒毛!
他不敢殺老夫,更不敢象對待其它人那樣耍橫逞凶殘無畏對我們這些讀書人當眾大行凶.……
他若是敢,那就是在和全天下的讀書人作對,是在向全體大宋文官集團公然挑戰。士大夫們先豈能饒得了他家.……更是當眾踐踏孔聖人的神聖,等於是在否定和踐踏全天下人信守的古老傳統習俗,是在和整個漢民族的靈魂信仰叫板,必會惹怒了全天下的人,等於是在向全天下的人叫戰,犯了包括無視王法綱紀當強盜當反賊王的田虎王慶之流悍匪在內的任何人也不敢犯的種族大忌諱,那樂子可就大了,直接轉眼就毀了趙公廉艱苦奮鬥這麽多年在士林中創立的地位,也徹底毀掉了滄趙家族犧牲了一切才艱難豎立和換來的美好名望……
這種結果太可怕了,別說區區一個趙公廉和滄趙家,就是最偉大最有威望的皇帝與皇族也萬萬承受不起……
誰敢犯,誰就等於當眾自絕於國家民族,自絕於社會,必會眾叛親離,不死?不滅?還有它想.……
這是這儒教官老頭敢無畏地帶頭來當眾堵和踩京城一遊後二虎凶名更盛的趙嶽的根本原因,不是他信義守節,眼裏容萬萬不下邪惡不正之風和強梁而迎難迎險而上不怕死。
他事先想得精明周到著呐,目的就是進一步和當紅辣子雞耿南仲拉近關係,更為了趁機大出風頭闖出無匹美名.……
為了此舉能輕易帶來的驚人好處,冒嚴寒承受點區區辛苦算什麽。
悠然自得坐在溫暖的班房當官老爺是舒服了,可坐一百年也不會有如此收益……如此奮然付出,太值得了。
這也是耿南仲盤算得精妙和苦心準備並毅然出手的得意處。
滄趙家的人憑著軍事優勢,敢肆意殺人放火,敢無視國法,敢威逼朝廷,但他就是不敢觸犯儒教代表的一切。
趙公廉不敢,滄趙家那位一切說了算的老太太也決不敢,
那麽,他耿南仲就能利用無形卻威力無邊的儒教威力逼得趙公廉為了表明其符合並一直在全力信守和追求儒家精神講求的氣節,表明他始終屬於和忠於本民族和社會,也為了向全天下人證明他的捍衛國家民族能力和誌向不是假的吹的,就不得不明知是計,明知那樣做對他最不利,也得硬頭皮按他耿南仲所指的方向無奈地去和遼國決死大戰,自取滅亡……
當一個人強大到權力奈何不了他了,那就用不可觸犯的種族傳統規則約束他、搞臭他,最終輕鬆收拾了他.……
用道德殺人是儒教人玩多了,幹久了,也最擅長的事,此前的曆朝曆代,有太多這種經典戰例可借鑒並證明威力。
遠的不說,就說本朝。
當年,一代文壇領袖歐陽修,那是何等威望何等士林風光,可一個小小道德事件潑髒水就弄得他聲名狼籍,百口莫辯,狼狽不堪,差點兒就羞憤自殺了都.……從此再沒臉也沒機會擠入相權大佬行列,讓當時的太多人美美鬆了口氣.……
與著作甚豐,驚才絕豔,大名鼎鼎的本朝歐陽公相比,沒有名作,隻會抓生產和治軍打仗的趙公廉算個什麽東西。
歐陽公對上儒教的神聖與所列的規則忌諱,都輕易身敗名裂……用同類的手段玩死趙公廉又能有什麽難度?
手拿把掐,手到擒來爾。
這些來參加堵路和聲討趙嶽的人都是京城的讀書人,其中為首的領導群正是國子監的太學生,也是如今國難中大量官員死亡與流失後形成官位空缺而隨時可能補上官的準官員,科舉搞進士當官來不及嘛,眼下的動蕩形勢和千頭萬緒的緊急政務太多,朝廷也沒條件沒心思搞什麽開科取士,太學生自然就成了最直接的受益者,今日領頭來鬧事,一是響應教授的號召,二是間接拍耿相爺的馬屁,當然所為的一切最終隻是為了有機會早日輪上當官,當好地方好職位的官……
其他的就是京中雜七雜八的書生,
有的是吃飽了撐的又憋了一肚子邪火要發泄的權力及相關家族子弟,這種書生不多,都被此前曹騰等衙內詭異死亡事件嚇著了,不敢來,或家裏警告不準參與鬥滄趙這種凶險政治大事,來的這點也隻是縮在最後麵,離得五騎遠遠的,才敢跟著起哄呐喊助威也耍威風露露臉,踩牛逼小霸王,暢快一下;
剩下的有的是破產形同乞丐的昔日富豪家子弟,
這一類極多,得意公子落難成這樣了,極度憤恨不平,不敢朝朝廷噴火,就得找別人……
再就是窮酸沒才華沒機會科舉出頭卻滿身優越感的那些京城書生……這一類是最多的,不少的胡子都白了,功名心卻不但不減,反而越老朽不堪越是心熱到饑渴難耐.……有的甚至抱著不顧一切凶險也要抓住機會搏此一把的心思。
陪伴在官員老頭周圍的十幾個人,則是幾位國子監老師以及禮部的小官小吏。
參加鬧事的全體,都有個唯一的目的:拍右相的馬屁,出風頭搏名頭,爭入權力者的法眼,得當官或提拔重用的機會。
耿南仲幾乎平地飛升一樣一躍當上右相,政權軍權一把抓,成了朝廷最特殊的官員,他的朝廷沒有根基,在官場幾乎沒什麽同黨密友,沒哪個實權官員真支持他追隨他,但在京城士林文化圈內卻是很有名望,大儒密友也有幾個在社會上有分量的,在讀書人中間還是有一定號召力的,否則他也沒資格當太子的屬官兼老師,再有新政治權勢加成,一發出號召,自然不愁沒讀書人響應。事實也證明了,簡直是應者雲集。
當然這其中承諾隻要積極參加此事,不幹拆遷活也發錢糧,而且多發三倍,這一點對正陷入空前困苦卻仍想飄著寄生京城社會不肯放下架子也不肯吃苦幹活換生存的京城窮書生們也是最直接最現實的吸引力。
來隨便踩踩小霸王,隻需紮堆振臂喊幾句平常都吹爛了的漂亮口號就能得一係列好處,那,何樂而不為呢?
要是響應了耿相暗中的號召參加活動,卻要喝寒風餓肚子,那就沒意思了。
耿南仲也丟不起那張相爺臉。
耿南仲精心準備好了這場大戲,然後滿懷成功的熱切盯著趙嶽等待著出手時機,卻是被澆了好大一盆冷水:趙二居然去了南城,可能要跑,那他費心準備的一切就全白費了,還怎麽展示高妙手段豎立起官場威望?
更要命的是,還怎麽要挾趙公廉不得不聽話地率領滄北事實上的叛軍和遼軍死拚同歸於盡。
趙二一跑了,那,就意味著滄趙家族放棄了和朝廷的妥協商談,跟著的九成是失望徹底死心,毅然決然和朝廷決裂。
好在隻是虛驚一場。
不知輕重的趙二一行居然沒鬧事趁機逃走,而是大大咧咧地又晃進了京城核心區,簡直是生怕在京城不倒黴甚至不死。
耿南仲這個高興啊,也進一步確信滄趙無心真反,一想到妙計要得逞了……就亢奮得不行,差點兒忍不住在班房中翩翩起舞一番,就算沒得意忘形,也手舞足蹈一番,向屋子裏的同黨及來辦事的官員好一番委婉地唏噓賣弄……
而負責具體辦,早早聚集起人手的這位帶隊官老頭也是由耿南仲一樣的滿懷激情,到擔心趙二跑了,失去機會,到終於迎來了上場表演並且主演的激烈情感曆程。
他早精心準備好了腹案,
今日要痛快地狠噴一場,發誓要把他的嘴戰實力發揮到極致,
要讓滿京城的人,尤其是滿朝廷的要員們都好好看看他的錦繡才華與出類拔萃的浩然正氣勇氣擔當……而不得不佩服他,從此另眼相看他。
當然,最重要的是讓太上皇和皇帝看到他一顆火熱無畏又不乏機智的忠君愛國心……
也終於真能暢快地狂噴向趙二,縱情表演了。
他耐心等著趙嶽在禦街上無知無畏地向他的陷阱走來,最後迫不及待地率領大隊殺了出來……
讓緊張又憤怒的老鳥欣喜的是,隨著他無敵大帽子扣上去,可能是趙嶽的人終於抗不住勁了,有反應了。
趙嶽笑眯眯地緩緩問:“老頭,你這麽有活力,這麽威風,又是哪位呀?”
“老頭?”
自尊心受挫,感覺趙嶽是在有意汙辱他的尊嚴,他越發怒了,但傲慢地沒吱聲,而很氣派很不屑地怒哼一聲。
旁邊捧哏的自然大有識趣會配合的人在。
一個恭敬緊服侍陪伴在老頭身邊的漢子嗔目盯著趙嶽,以無限敬仰地語調叫道:“趙嶽小兒,你聽著,這位大儒是我禮部的侍郎大人,姓正,名諱公,下度。我家大人的名字是正直公正無私的標準之意,他也正是這樣高尚的才德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