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6章 睜開
眾人進門之時，榻上的周祈宸，已然恢複神誌。
彼時，王神醫已經為他診脈完畢，隻道他的脈象雖然虛弱，卻已然脫離危險，不會再有性命之憂！
聞言，眾人頓時全都一臉喜色！
然，隻榻上的周祈宸，卻始終低垂著眼簾，一直不曾言語。
言寧見狀，不禁心下微沉，而後小心翼翼的，輕喚了他一聲：“王爺？！您……”
聲落，就在他緊蹙著眉頭，心裏忖度著該如何勸慰周祈宸的時候，原本躺在榻上，始終低垂著眼簾，一直不言不語的周祈宸，忽然眸華輕抬，定睛與他四目相視，而後啞著嗓子說道：“周祈佑的禪位詔書，尚在書房之中，去取來！”
言寧以為，在周祈宸醒來之後，必定會提起了然大師和盛玖的事情。
可是，周祈宸沒有！
因此，言寧的神情，十分明顯的怔仲了下！
在言寧怔仲之時，周祈宸已然再次冷冷斂眸，語氣無喜無憂，不見一絲波瀾道：“傳本王的命令，全軍整裝，立即返京！”
這一次，言寧終是回過神來。
眸色微動之間，見周祈宸雖然清瘦了許多，卻神色冰冷，仿佛又回到了從前，成為那個冷酷無情，什麽都不放在眼裏的齊王殿下，他心中起起伏伏，滋味莫辨，終是低低應了一聲：“是！”
——
太皇太後和長冬姑姑才剛回到住處，周祈宸要整軍返京的消息，便傳了過來！
聽聞長冬姑姑的稟報，剛剛端起茶盞的她，不禁神色微怔了怔！
關於了然大師圓寂的真相，還有周祈佑的下落，她已然盡知，如今大魏江山無主，周祈宸會返京主持大局，實乃必然，隻是讓她沒有想到的是，周祈宸竟然才堪堪轉醒，便立即下令要整軍返京！
“太皇太後？”
自盛玖出事之後，受到打擊，狀態不好的，不隻是周祈宸！
太皇太後亦然！
此刻，長冬姑姑見太皇太後聽到消息之後，神情變幻莫測，卻遲遲不肯出聲，不禁有些擔心起來：“您老人家的身子……實在不宜舟車勞頓，不若先留在盛京將養些時日……”
“不行！”
太皇太後知道長冬姑姑，是擔心自己這把骨頭，經不起舟車勞頓，卻仍是輕搖了搖頭，說道：“齊王此行返京，是要登基稱帝，若是哀家不出麵，便是他手握皇上的禪位詔書，也同樣會受人詬病！”
“可是您的鳳體……”
太皇太後的顧忌，長冬姑姑如何不知？！
可是太皇太後的身體……
“哀家知道，你擔心什麽，不過是從盛京返回京都，哀家這把老骨頭，尚還經得起顛簸！”
太皇太後的身體如何，隻有她自己最是清楚！
但是現在，這些身體上的疾苦，卻抵不過她心中的心灰意冷！
在長長的，喟歎了一聲之後，她輕挑了長眉，神色晦暗萬分地看著長冬姑姑，牽了牽嘴角說道：“長冬姑姑啊！哀家這一輩子，從後宮，鬥到前朝，又謀天下之大事，從來都不曾歇過！這一次……等到一切塵埃落定，你便陪著哀家一起去護國寺，與青燈古佛相伴餘生吧！”
聞言，長冬姑姑眸色一顫：“太皇太後……您這是……”
太皇太後輕搖了搖頭，垂眸淺啜了口茶。
口中彌漫的茶香，帶著絲絲苦澀，她輕攏著長眉，語氣晦澀道：“長冬啊，你說這人活一世，到底圖的是什麽？是權勢？是富貴？可這些，都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便是大義留名，也終有一日，會被世人淡忘……”
“太皇太後……”
在長冬姑姑的眼裏，太皇太後一直都睿智而從容。
哪怕鬢發花白，她也可以在波雲詭譎的大魏朝堂運籌帷幄！
可是現在，再看眼前的她……
長冬姑姑卻覺得，她隻是一個普通，而又垂垂老矣的老人！
在得知自己謀算落空之後，太皇太後的情緒，十分的消沉！
眼下，見太皇太後如此，長冬姑姑是真的擔心，她老人家會因為盛玖之死，從此一蹶不振！
“罷了！”
太皇太後見長冬姑姑，憂心忡忡的看著自己，不由苦笑著勾了勾唇角，再次輕歎道：“哀家不過是有感而發，你不必擔心！且去收拾吧！”
長冬姑姑聽聞太皇太後如此言語，微微啟唇，作勢剛要對太皇太後說些什麽，卻不期莫心的聲音，忽然在門外響起：“奴婢莫心，有事求見太皇太後！”
聞言，太皇太後端著茶盞的手，微微一頓。
緊鎖著眉頭，緩緩看向門口方向，她輕輕啟聲：“進來說話！”
門外，低眉斂目的莫心，在聽到太皇太後的話後，依言而入。
甫一進門，她緩緩抬眸，見太皇太後正看著自己，隨即便再次低垂了眼簾，福身一禮：“奴婢參見太皇太後！”
“無需多禮！”
太皇太後看著眼前，同樣熬了多日，臉色十分難看的莫心，眸華微黯，“齊王……不是已經下令整軍返京了嗎？這個時候你不在聽風院，怎麽又來了哀家這裏？”
聽聞太皇太後所問，莫心眉心一擰！
再次緩緩抬眸，與太皇太後四目相視，她泛白的唇瓣，微微顫抖起來：“太皇太後……王爺他……自醒來之後，一直都不曾提起大小姐……如今全軍整裝，卻不知大小姐……該如何安置……”
太皇太後聽到莫心的話，心弦驀地便是一抖！
她以為，周祈宸要全軍整裝，立即返京前，定然會先料理好盛玖的身後之事！
卻不想……
臉色幾乎於瞬間，變了幾變之後，她很快便已然想通了其中因由！
她想，周祈宸之所以如此反應，一則是因了然大師圓寂，也絕了希望，知盛玖重生無望，心灰意冷，再者便是在逃避現實，刻意去屏蔽有關於盛玖的一切！
問世間情為何物！
直教人生死相許！
如今，盛玖死了！
可他，卻還要繼續活著！
想來，這人世上，沒有比這更加痛苦的了！
因為痛苦，所以他想要逃避。
也唯有逃避，他才能讓自己堅持下去！
在思緒兜兜轉轉，想明白這一切之後，太皇太後本就黯然的神色，瞬間變得再不見一絲光華！
她這一輩子，從來殺伐決斷，做下了決定，便一往無前，甚少有後悔之事！
但是現在，在盛玖的事情上，她後悔了！
隻要一想到，倘若從一開始的時候，她便真心幫著盛玖和周祈宸，不曾去利用她，不曾去節外生枝，也許今天就不會是眼前這般的局麵，她便覺得自己胸口仿佛壓了一塊巨石，讓她憋疼的難受！
顫抖著手，將手裏的茶盞，擱在了桌子上，她緊抿了抿唇，在深吸了一口氣後，方才長眉緊鎖，語氣艱澀地問著莫心：“你說齊王他……自醒來之後，一直不曾提起過凰兒？”
“是！”
莫心想起盛玖，濕了雙眼：“王爺不曾提起大小姐，言寧也不敢去問，奴婢想要去問，可言寧卻說，眼下王爺不提大小姐，便是最好的結果，並懇請奴婢盡量不要出現在王爺眼前！”
莫心如此一說，太皇太後如何能不懂，言寧心中所想，所憂？！
原本攏於身前的雙手，微微收緊，她在沉吟片刻之後，抬眸看著身邊尚未離去的長冬姑姑，問道：“風兒何時可以抵達盛京？”
如今，殷風坐鎮南郡。
在盛玖出事之後，她便已然命人給殷風傳信。
雖然盛玖從南邊一路趕回，廢了不少的時日，但若是年富力強的殷風，連夜趕路的話，眼下應該也快要到盛京了！
而果然，在聽到她的問話之後，長冬姑姑便立即回道：“該是在這一兩日裏便能到了！”
聞言，太皇太後微微頷首！
在短暫的沉默之後，她輕歎了一聲，再次開口吩咐道：“待會兒齊王那邊，若是無人來問，便罷了，若是有人來問，你便跟他們說，哀家鳳體違和，需得多休養一兩日，才好返京！”
“是！”
長冬姑姑心想，太皇太後休養上一兩日，殷風便也該到了，當即低垂著眉眼應了是！
在長冬姑姑應聲之後，太皇太後方才再次抬眸，看著莫心輕道：“你且先回去，好生守著凰兒，倘若齊王在動身之前，仍舊不提有關她的事情也無妨，待到風兒回來，哀家會吩咐風兒料理她的後事！”
太皇太後都這麽說了，莫心自然不會反對。
在低眉斂目的，微微頷了頷首之後，她後退兩步，作勢便要轉身離去。
然，就在她即將轉身之際，太皇太後忽然再次幽幽開口喊住了莫心：“莫心！”
莫心腳步微頓，然後再次轉身，看向太皇太後：“太皇太後還有什麽吩咐嗎？”
太皇太後與莫心四目相對，無奈歎道：“若是哀家所料不錯，王爺自此，該會刻意逃避有關凰兒的一切！”
聞言，莫心神色驀地一變：“您的意思是……”
“雖然這一切，都還隻是哀家的猜測！不過……”
太皇太後抿唇，緊皺著眉頭又是一歎，迎著莫心的視線說道：“哀家聽聞，凰兒去的時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既是如此！那麽……倘若齊王在離開之前，真的對她的事情不聞不問，日後……你可願留在哀家身邊？”
仔細論起來，莫心本就太皇太後的人。
她之所以會去殷凰和盛玖身邊伺候，也不過是奉了太皇太後的旨意。
按理來說，莫說盛玖已死，便是她還活著，太皇太後若是要讓莫心回來伺候，不過是一句話的事。
可她現在，卻在詢問莫心的意願！
因為，莫心與盛玖，兩世皆為主仆，盛玖到死，都還記掛著莫心，可想兩人之間的感情之親厚！
而說到底，即便她對周祈宸的算計，因為殷風的選擇，而被周祈宸化解了，但是她身為盛玖最信任，最親近的親人，確實利用了盛玖，以盛玖為棋，步步為營，深深的，傷害了盛玖！
所以她想，在莫心的去留問題上，隨了莫心的意願！
莫心在聽到太皇太後的問話之後，並沒有立即出聲！
她，沉默了許久，許久！
就在太皇太後忍不住再次開之時，她方才迎著太皇太後深幽而複雜的視線，輕勾了下唇角，神色淒然卻萬分堅定地說道：“奴婢知道，大小姐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奴婢！與大小姐一般，奴婢最放心不下的，也隻有大小姐！是以奴婢想要一直留在大小姐身邊！如果王爺帶大小姐回京，奴婢便跟著大小姐一起回京！倘若王爺真的如太皇太後所預料那般……從此之後，永遠都不會再提大小姐，將大小姐留在盛京，那麽奴婢便留在盛玖！大小姐沒有子嗣沒有後人，隻要奴婢活著，便不會讓她的墳塋前斷了香火！”
語落，她微斂了眸華，再次低垂下頭，朝著太皇太後福身一禮：“太皇太後……奴婢告退了！”
就如太皇太後已然猜到，周祈宸是在刻意逃避有關盛玖的一切！
對於莫心最後的決定，她自然也早已有了心理準備！
在目送莫心離開之後，原本還背脊筆直的，坐在椅子上的太皇太後，倏地一下，便像是被卸去了所有的力氣，渾身虛弱的，癱靠在椅背上！
——
不久之後，昏迷除醒的周祈宸不顧眾人勸說，毅然決然，啟程離開盛京，帶著周祈佑的禪位詔書返回京都。
一切，皆如太皇太後所料。
在他離開之前，不曾再提起過盛玖一句。
即便，是她的身後事，也不曾過問。
翌日，在得知盛玖死訊之後，悲痛交加，不眠不休，趕路數日的殷風，終於抵達盛京。
在見到盛玖的屍體之後，得知盛玖舍命相救的周祈宸已然返京，且在離開之前，竟然對盛玖不聞不問，殷風心中既驚且怒，然在太皇太後的教誨之下，他大約已然了然周祈宸心中所想！
赤紅著雙眼，暗道一聲，周祈宸乃是癡情之人，他到底還是斂了自己的怒火，奉太皇太後懿旨，強忍著悲痛，將盛玖葬於盛京城外！
在盛玖入土為安的那一夜！
京城之中，天降暴雨。
城外，徐家一處僻靜的別院之中。
有一頭上戴傷，昏睡多日的女子，眼睫輕顫了顫，在嚶嚀了一聲之後，緩緩睜開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