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六十七章:金石至交
西京府外十餘里,有一片肥沃遼闊的水草地。
平日,段天鴻替蒙古人飼養的軍馬會分批牽到這裡放牧。日上三竿而來,日頭西斜而歸,日復一日,多年未變。
每當夜幕降臨,草原陷入一片沉寂,除月光洒洒、水波蕩蕩、青草搖搖之外,別無他景。
當然,與之相配的聲音亦只有清風梳梳,溪流潺潺與夏蟲鳴鳴。
草原上「荒無人煙」的夜,彷彿大地為床天為被,將除人以外的一切盡數包容。
夜靜更闌,月白風清,抬眼可觀繁星如斗,俯首可觸芳草如茵。
此刻,一匹馬兒無所事事地徘徊在溪畔,不時飲幾口清冽的溪水,亦或嚼幾根肥美的水草,悠然愜意,不亦樂乎。
不遠處,一道身披黑氅,頭戴斗笠的削瘦人影靜靜地坐在草丘上,半仰著腦袋,一雙深邃的眸子忽明忽暗,雙瞳中映出漫天星河,似乎正望得出神。
他的嘴裡叼著一根彎長的水草,身旁插著一柄筆直的寶劍。
「駕!」
「噠噠噠……」
突然,一聲吆喝劃破夜空。緊接著,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一人一騎朝溪畔飛奔而來。
似乎被突如其來的動靜打破沉思,草丘上的人緩緩轉頭,潔白如玉的月光下,漸漸露出柳尋衣那張輪廓分明的俊朗面容。
「吁!」
「哈哈,尋衣,老子來了!」
行至溪畔,來人匆匆勒緊韁繩,未等馬兒站穩,他已飛身而起,一道臃腫的身影宛若一條迅捷的靈狐自夜空一閃而過,雙腳自層層青草上連踏數步,卻未壓彎分毫,眨眼掠至草丘上。
「秦兄!」
望著秦苦熱情洋溢的笑臉,柳尋衣的眼中布滿激動之意,迅速迎上前去。
「多日未見,老子想死你了!」
未等柳尋衣開口寒暄,手舞足蹈的秦衛驟然張開雙臂,給猝不及防的柳尋衣一個大大的熊抱。
「老子帶來兩壇好酒,今夜你我不醉不歸!」
感受著秦苦發自肺腑的熱情,柳尋衣忽覺心中一暖,反手抱住秦苦,應和道:「好!今夜你我定要喝個痛快。」
「讓我看看,傷勢恢復的如何?」
言罷,秦苦不由分說地抓住柳尋衣的肩膀,將他上上下下、前前後後細細打量一遍。
「秦兄,蔚州客棧之事,多謝你捨命相救……」
「欸!自家兄弟不說外話。」秦苦滿不在乎地擺擺手,忽而眉頭一挑,揶揄道,「怎麼?當上大官就嫌棄我這個貧賤的兄弟了?昔日的你在我面前可從不說這些『官話』。」
「當然不是!」柳尋衣面露慌亂,連忙解釋,「其實我……」
「看把你嚇的,我說笑而已。」
言至於此,秦苦不顧一臉愕然的柳尋衣,徑自朝馬兒走去。不一會兒,他懷抱著兩大壇美酒快步而來,招呼柳尋衣席地而坐,一邊拆著酒封一邊言之鑿鑿地說道:「窮也好、富也好、官也好、賊也好,天下什麼都能變,唯獨你我的交情……永遠不會變。」
言罷,秦苦將一壇醇香馥郁的烈酒遞到柳尋衣面前,戲謔道:「千言萬語也抵不過美酒一壇。自家兄弟不必解釋什麼,一切盡在酒中。」
「此言說的痛切!」
柳尋衣的心中既愧疚又感動,伸手接過酒罈,與秦苦相視一笑,「咕咚咕咚」猛灌數口,二人大呼痛快。
「這件事有沒有給你和秦家帶來麻煩?」烈酒下肚,柳尋衣忽覺精神亢奮,故而出言不再避諱,「陸庭湘沒能殺我,一定不會善罷甘休。」
「放心!在我的地盤,豈能讓他先發制人?」秦苦壞笑道,「實話告訴你,那晚從蔚州客棧一出來,我立刻放出消息,將陸庭湘串通秦大的醜事添油加醋地公之於眾,令各路人馬對他們恨的咬牙切齒,沒空在我面前雞蛋裡挑骨頭。」
「此事我也聽說一二,只是武當……」
「說出來不怕你笑話,其實我一開始對你的行蹤真的毫不知情。」秦苦打斷道,「那天我能及時趕到蔚州客棧,算是鄭松仁的功勞。雖然清風因為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無視他,看我很不順眼,但他看金復羽和陸庭湘更不順眼。因此,他派鄭松仁找我密談,意圖聯手取你性命,老子當然不幹。但為顧全大局,我沒有直言拒絕,而是模稜兩可的吊著他。有趣的是,這次見面讓我察覺到秦大和司空竹在暗中眉來眼去,後來又從秦虎、秦豹的嘴裡逼問出你的下落。」
「原來如此。」
「一回到西京,我馬上去找鄭松仁,將蔚州客棧發生的事挑挑揀揀告訴他。」秦苦調侃道,「當他知道你根本不在西京府時,臉色那叫一個難看……眼睛恨不能噴出火來。」
「你對外宣稱自己和武當聯手,鄭松仁……沒有找你麻煩?」
「一開始,他確實不痛快,好幾次差點忍不住對我破口大罵。」秦苦津津有味地回憶著當時的場景,「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臉人』。鄭松仁再生氣,架不住老子態度好。我一再強調自己也被秦大他們蒙在鼓裡,一個勁兒的賠禮道歉。」
「這……」
「無所謂!」秦苦知道柳尋衣的顧慮,嬉皮笑臉道,「只要能解決這件事,奉承幾句好話根本不算什麼。細細想來,我真該好好感謝金復羽和陸庭湘,要不是他們聯手唱一台大戲,清風八成不會向我示好,說不定哪天就會『兵臨城下』,拿我的人頭替自己立威。眼下經此一鬧,武當非但不再找我麻煩,反而不計前嫌地主動拉攏,讓我莫名其妙地逃過一劫,你說算不算因禍得福?」
「當然算!」柳尋衣忍俊不禁,連連拍手叫絕,「你堂而皇之地宣揚自己和武當聯手,清風卻遲遲不肯站出來解釋,足以表明他對你有拉攏之心。」
經過秦苦的一番解釋,柳尋衣終於明白秦家化險為夷和武當三緘其口的真正原因。與此同時,他也為秦家的安然無恙而暗鬆一口氣,高高懸起的心此刻終於落地。
「秦兄,『秦氏三傑』你又如何處置?」柳尋衣話鋒一轉,好奇道,「你們終歸是一家人……」
「他們三個被我鞭打一頓,然後吊在府門外示眾三天三夜,現在還沒下來。」
見秦苦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似乎被吊在府外示眾的人不是他的親叔伯,而是三個毫不相干的外人。
「這……」出人意料的答案,令柳尋衣不禁一陣語塞。
「我是在救他們!」秦苦小眼一瞪,信誓旦旦道,「如果我不狠狠懲罰他們,一者無法在府中立威,日後這種賣主求榮的醜事肯定會接二連三的出現。二者無法向被他們矇騙的各路人馬交代,萬一人家報復起來,倒霉的可不是他們三個,而是整個秦家。」
「此言倒也不假。」柳尋衣沉吟片刻,忽然展顏一笑,欽佩道,「秦兄,看你平日不拘小節,卻不料心思竟如此細膩。依我之見,你不僅武功不弱於陸庭湘,心機更是與他不遑多讓。」
「這……」秦苦眉頭一皺,故作不悅,「你莫不是在罵我詭計多端?」
「當然不是!」柳尋衣感慨道,「行走江湖,豈能太單純?」
「單純是要喪命的!」
柳尋衣似乎十分認同秦苦的見解,若有所思地連連點頭,從而抱起酒罈再灌幾口。
「對了,我見過洵溱。」秦苦沒來由地說道,「她讓我安排他們出關。」
「洵溱?」
一提起洵溱,往事一幕幕情難自已地浮現在腦海,令柳尋衣的心情再度變的陰鬱幾分。
「府主出事後……想必少秦王也打消了圖謀中原的念頭。」
秦苦糾正道:「少秦王志在復國,縱使沒有洛府主相助,他也會另謀他法,斷不會就此放棄。」
「唉!」柳尋衣的口中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隨之抬眼看向笑容可掬的秦苦,遲疑半晌,方才鼓足勇氣,吞吞吐吐道,「秦兄,難道你……不想問問洛府主的事?」
聞言,秦苦不禁一愣,靜靜注視著柳尋衣,久久沒有開口。
「秦兄,你……」
「洛府主……是不是你殺的?」
面對秦苦的直言不諱,柳尋衣的心頭驟然一緊,沉吟片刻,從而神情堅定地緩緩搖頭。
「我早就知道!」
雖然秦苦表現出一副早有預料的鎮定模樣,但柳尋衣卻能從他聽似隨意的語氣中,感受到一抹如釋重負的輕鬆。
「你不想問問……」
「與我何干?」秦苦反問道,「知道的越多越麻煩,難道不是嗎?」
面對秦苦的坦蕩,柳尋衣心生一絲猶豫,卻又很快釋然。
「尋衣,其實京北大營距秦府近在咫尺,但我卻只能在這裡請你喝酒……」
「自家兄弟不說外話!」柳尋衣滿不在乎地笑道,「在蔚州客棧我們不便敘舊,待我啟程北上,不知又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與你重逢。因此,今夜能與你相見已是求之不得,又豈會在意那些小事?」
「你們打算何日啟程?」
「等公主的病情稍緩一些。」一想起趙馨的病,柳尋衣的心頭再度籠罩一層陰霾,苦澀道,「說來也怪,我們大大小小的郎中找過不少,可公主的病一直起起伏伏,不見痊癒。」
「秦府倒是有幾位精通醫術的郎中,明早我讓他們去京北大營……」
「不可!」秦苦話未說完,柳尋衣匆忙打斷,「秦家好不容易和我撇清關係,值此關鍵時刻斷不能被人抓住把柄。公主的病不會危及性命,養歇幾日定能有所好轉,大不了……晚幾天啟程就是。」
「這……」
「公主吉人自有天相,秦兄不必擔心。你我兄弟下次喝酒不知等到何時?不必煩憂太多,但求今朝有酒今朝醉!」
「好一個『今朝有酒今朝醉』!來,喝酒!」
秦苦摒棄心中雜念,與柳尋衣相視大笑。
今夜,二人與天地風月、青川溪流、草原駿馬為伴,一敘昔日之舊事,抒發故人之豪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