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年少的文淵從席間悄悄離開,快速的走在她離開的必經之路上,回廊蜿蜒曲折,他似乎能看到前方踉蹌前行的少女,他加快了腳步,不停呼喚著:“丫頭!”
她停下了腳步,轉身看著他,眼中滿是疲憊,他上前一步扶住她,輕聲道:“我看你不對勁,還好吧……?”
她的眼皮有些沉,小聲道:“有些累……讓我……休息一下就好……”
她的聲音越來越微小,然後整個人的重量便向他傾倒。他焦急的看著暈倒在他懷裏的女孩,疊聲喚道:“丫頭!丫頭!”
她靠在他懷裏,臉色蒼白,一動也不動。
他抱起她,躲開宮人,回到了她的房間,把她輕輕放在榻上。他起身就要出去找禦醫,忽然,他僵滯在了原地一動不動,無論他如何著急,都不能移動分毫。
“……君竹。”
他聽到了她的呼喚,忽然壓在身上的重量一下子消失,當他轉過頭的一霎那,發現身後是黑暗的一片,他一個人處在黑暗之中身邊一片虛無,眼前忽然出現了一麵鏡子,他走上前,鏡子裏,是他剛剛成年的樣子,年少的他意氣風發,銀色的麵具襯著他銀色的鎧甲,他往前走了一步,鏡中人忽然長大了,眼前的人成熟冷峻,俊美的容貌在黑暗中也是那麽耀目,他忽然發現自己身邊站著一個人,嬌小的身材,帶著金色的麵具。她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他轉過頭,看向自己身邊,卻發現身邊空無一人。他有些詫異,死死地看著鏡子,隻見鏡子裏的女孩長大了一些,緩緩伸手,摘下了臉上的麵具,他屏住呼吸,緊緊盯住那麵具後的臉,她身上穿著王妃的服飾,摟住了他的手臂,笑的幸福無比,他鬆了口氣,也勉強笑笑,是心然,他的公主,他的妻子。鏡中的人輕輕握住了他的手,他看著鏡子,明明剛才身邊什麽有沒有,可現在他卻感到了手上涼涼的觸感,那麽的真實,他沒有回頭,隻是確實感到身邊站著一個人,就如同鏡中一樣,挽著他的手臂。鏡中人抬起手輕撫上他的臉頰,好像是想要他回頭看著她一樣,他看著鏡中心然溫柔的模樣,勾唇笑了笑,轉頭看向身邊的人。
當他看到身邊人的一霎那,頓時驚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立刻轉頭看向了鏡子,鏡中的人是心然不錯,但是……他又再度轉頭看向身邊的人,她的手覆在自己的臉上,他抬手覆上她的手,看著她傾城的容貌,這世上,絕無第二人能有此等容顏,他喉嚨輕動,呢喃道:“霜兒……”
姬霜卻隻是溫柔的笑,將自己手中的麵具交到他手中,他似乎聽到了有什麽東西裂開了一樣,清脆又明亮,他看向聲音的來源,看到了那一麵鏡子正緩緩開裂,碎成了一片一片,而那裂痕卻從鏡中慢慢蔓延到了他的世界,黑暗的世界片片碎裂,光芒緩緩從裂痕照射進來,他緊緊握住了她的手,轉頭看向她,隻見她手裏拿著一把匕首,以他來不及反映的速度刺進他的心髒,一陣劇痛從心髒傳來,他驚恐的看著她,低聲道:“你恨我……?”
她隻是站在一邊,冷冷的看著他:“雁塔的玄真道人就曾斷言,我會因你而死。可是我想活。”
“我怎麽會……傷害你……你竟不信我……那日你說的話,都是假的……?”
“假的。堂堂的閻王居然連戲言都會相信?嗬嗬,你當真死有餘辜!”她麵無表情,居高臨下的看著他。
光芒越發的刺眼,他逐漸看不清她的容貌,心上的疼痛分不清是外力使然,還是本身就在隱隱作痛,他緩緩閉上了眼,意識一點一點從自己的身體抽離。
白馬。
客房裏的文淵猛然從夢魘之中醒來,一縷陽光從船外直直的射了進來,射進他的瞳孔之中,他被晃得一下子閉上了眼,強光留下的斑駁在黑暗裏依舊漂浮著。他隱隱覺得心口有些疼痛,方才的夢境還在腦海中縈繞不散,等到眼睛的不適感逐漸消退,他才緩緩睜開眼看著這個世界。縱然是夢境,但是她那當胸一刺依舊讓他心有餘悸。他不禁有些疑惑,自己為何如此驚訝,是沒有料到自己會被人傷到,還是沒有料到傷他的人竟會是她。從何時開始,他竟是如此的信任她了。他的長發未冠,披散在身上,帶著一絲慵懶的魅惑,乍一看去還以為是個妖異的美女。
有敲門聲傳來,他起身披上一件外衣,走到門前打開了門。
門外站著飛刀。
飛刀恭敬地行禮:“主人。屬下前來向您詢問今日行程。”
他遲疑了一下,道:“吩咐手下一小部分人跟蹤大理寺一行。其餘的不必多管。”
他微微欠身:“是。”
他看著飛刀走向了遠方,轉身回到屋裏穿衣,他看著鏡中的自己,不覺笑了一下,被人伺候慣了,沒想到自己還是會穿衣梳洗的。他自嘲一般的笑了一下,走到窗邊向外看去,他的房間在二樓,窗外正好是客棧的後院,後院的建築普遍較矮,最高的也不過才到二樓而已,這樣俯視下去正好把後院的風景一覽無餘。他四處張望,剛好看到她正坐在對麵的樓頂,他一低頭就可以看到她。
她一身紅白相間的長裙,稀奇的是竟不顯花哨,倒有一分英氣蘊含在其中,她不施脂粉,長發輕綰,有一種飄逸的感覺。她看著遠方的城外,今日豔陽高照,沒有風沙,四周的景色是格外的清晰,白馬的色調還是如黃沙一般的顏色,有些貧瘠,不知道有什麽可看的。他正想著,卻看到她微微一笑,他順著她的眼光看去,竟然看到了一隻寶藍色的蝴蝶從遠處緩緩飛來,倒真是美麗至極。寶藍色的蝴蝶翩翩飛舞,竟和她跳舞的樣子有幾分神似,蝴蝶在她身邊盤繞,她輕輕抬起手,它便落在了她的指尖。
她看著落在指尖的生命,溫柔的說:“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我竟不知道該以何身份自居……”
他皺起眉頭,靜靜的望著她。
她一笑:“我卻有些不知道活下來是對還是錯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緩緩動了一下手指,蝴蝶振翅而飛,慢慢離她遠去。她輕歎了一聲:“去吧……但願你不會像我一樣痛苦……”
他看著她的側臉,夢魘的餘波一圈一圈蕩盡,在他麵對這個女人的時候,意外的沒有任何複雜的想法,隻是感覺自己很平靜,很安心。他躊躇了一會兒,轉身回到屋裏,朗聲道:“來人。”
一個手下走了過來:“王爺。”
“準備行囊。後天啟程返回洛陽。”他麵無表情,直直的盯著前方。
手下停滯了一下,說:“是……”
當日晚。
姬霜看著一整天一言不發的杜笙,似乎感覺到了什麽,她慢慢走上前扯住他的衣袖。他一愣,轉頭看向了她,勉強一笑:“怎麽了。”
她無奈的搖了搖頭:“笙哥,有沒有人跟你說過,裝傻充愣的事情,你做不來。”
他的笑意瞬間消失在了唇邊,眉間染上了一絲憂愁:“……辰兒……”
“如果有什麽事,不妨就告訴我吧。”她笑的善解人意,讓人不忍心對她有所隱瞞。
他握住了她的手:“王爺後日啟程。而我……”
“我知道了。”她點了一下頭,燈火忽明忽暗,她眼中的情緒也隨著燭火跳躍,讓人捕捉不清。
他輕聲道:“你真的不肯回去嗎。”
她搖了搖頭:“不要再逼我。你既已明白個中緣由,又何必再問。”
他歎息一聲,抬手輕輕撫上她的臉頰:“可是我舍不得你。”
她覆上他的手,微微一笑:“又不是不見麵了。我會在這裏等你回來啊。”
他皺起眉頭,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我走之後。好好照顧自己。如果有什麽事不願意做,就找飛刀代勞。”
她嗔怪的推了他一下:“你就知道欺負他。”
他笑著把她擁入懷中,摟的死死地,眉間卻有一絲擔憂。“別讓我擔心。”
她把頭埋在他的懷裏,輕聲道:“知道了……”
讓文淵失望的是,他並沒有看到她有過多的反應,兩個人還如往常一樣談笑風生,似乎在一起的時間還很久一樣,根本不像即將分隔兩地的愛人。啟程之日將至,當晚,他一個人坐在客棧的大廳裏,毫無睡意。桌上隻放了一壺熱過的酒,它的溫度隨著時間慢慢降低,讓他不覺感到有些清冷。麵對著燭火,他想了很多,卻又如同什麽都沒有想一般,因為他思考的竟是一些沒有結果的事。比如……是否真要把姬霜留在白馬。
他抬起手,一杯烈酒入喉,在胃裏化作一團火焰灼燒。他看著門外的月光,若有所思。
三樓的拐角,她靠在牆壁上,隱藏了自己的聲息,默默地看著他。她不知道他為何一夜不眠,卻隻知道這一夜不眠的人,不隻是他一個。舊日種種如川而逝,她多想問他一句,你後悔麽。仔細想想,他似乎並不後悔,他似乎並沒有失去什麽,為了報仇,他誅滅了姬氏王族,他戰功赫赫,大權在握,一人之下萬人之人,他娶了公主,與衛國的聯係更是緊密了起來。他又有何後悔的。思慮之間,她又再度問自己那個已經問了無數遍的問題,她是誰,他又是誰。
她是千辰公主,他是君竹?
往昔再也難以追回,千辰公主已死,君竹業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隻有芊晨公主名聲顯赫,亦有洛安王情深意重。
她是姬霜,他是文淵?
姬霜的命是文淵給的,姬霜又焉可背叛他,與他相背而行。
她似乎就在這夾縫之間生存,公主和姬霜的兩種人格在她身體裏徘徊,一邊是無窮的恨意,一邊是無限的恩情,似乎隻有一種感情將這兩種人格聯係在了一起,那即是……
她甩了甩頭,不讓自己再想下去。
他就這麽坐著,一杯一杯的喝酒,她就在一邊靜靜的看著,不知不覺,黑夜最黑的時刻已經過去,夜色逐漸淡化,隱隱有光芒從天空之中顯現。她猶豫了一下,悄悄的走了。
而他這才慢慢的轉過頭,看向她剛才站著的方向。其實他早就察覺到了她的存在,謹慎如文淵,怎會不知道自己不遠的地方有人窺伺。隻是他不願意,也不能驚動她罷了。要她上前來也隻不過一句話的事兒,隻不過他不想看到她或是緊張不安,或是漫不經心的樣子。他隻知道她在不遠處,一直就這麽看著他便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