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時間慢慢過去,天已經完全亮了,客棧的夥計也行動了起來。文淵望向手邊一直放著的布包,輕聲道:“綠璃。”
綠璃快步走上前:“是。主人有何吩咐。”
他把布包放在了桌上,輕聲道:“待到我們走後,把這個給姬霜。”
綠璃接過布包,輕聲道:“是。主人。”
冥府的人馬陸續在門口聚集,他站起身,走向了門外。他在門外靜候了許久,翻身上馬,看到了緩緩走過來的杜笙,杜笙看著他,微微點了一下頭。他垂下眼眸,若無其事的問身邊的人:“千辰呢。”
來福連忙說:“沒看到,剛才去找過她,她不在房裏,不知道去哪了。”
他微微頷首,看向她緊閉的房門,似乎就是剛才,她就站在他不遠處,一言不發,陪著他一熬就是一夜。他長舒了一口氣。
杜笙輕聲道:“走吧。她不會來了。”
文淵看著他波瀾不驚得樣子,輕笑了一聲:“罷了。啟程吧。”
杜笙麵無表情,將包裹交給了手下,自己便也翻身上馬,臨走之前,他遙遙的望了一眼白馬的天空,以及落鳳閣的牌匾。他有些怕,怕這不過是黃粱一夢。
“大管家。快走吧,王爺已經走遠了。”
他回過神來,看向前方已經策馬奔出數十米的文淵,一勒馬韁,也向前狂奔而去。本來晴朗的天空忽然飄來了烏雲,天氣變化之快,快的讓人難以想象,不一會兒,淅淅瀝瀝的雨點就飄落了下來。
雨水耽誤了一行人的行程,一行人剛出白馬區域,就不得不先到樹林邊的一個破舊的小廟裏躲雨。杜笙麵無表情,一言不發的坐在一邊。文淵看著他,也不說話,兩個人各有心事,卻又僵滯在那裏,氣氛一瞬間變得尷尬無比。坐在角落裏的俞清遠偷偷打量著兩個人,不得不說,這兩個人臉黑起來那個恐怖程度倒真是不相上下。
雨中,她一個人打著雨傘坐在後院小池塘邊的石頭上,望著蕩起波瀾的水池,心緒無論如何也難以平靜。綠璃打著傘,手裏捧著布包,緩緩走到了她身邊,她察覺到有人來了,緩緩抬頭看向她。
綠璃把布包遞到她眼前:“辰辰姐……主人吩咐,要我把這個交給你。”
她一皺眉,緩緩抬起手一層層剝開布包。布包裏,靜靜的躺著一個雪白的狐裘。綠璃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是……?!”
她的手拂過柔軟的狐毛,有一絲悲傷。
綠璃小聲道:“這是天山雪狐皮毛所製成的狐裘?!據說舉國上下不過才兩件,一件在皇上那裏,一件賞賜給了主人,如此貴重的東西,我才是第一次見到!辰辰姐,據說天山雪狐的毛皮及其耐寒,有了它,就是呆在極北之地也會很溫暖。”
她微微一笑:“去放到我的房中吧。”
“辰辰姐……主人他……”
“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下……”她轉過頭,不再看她。
綠璃歎息了一聲,搖了搖頭,轉身離開。
姬霜輕輕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讓我感到寒冷的並不是這個世界,而是你的心。狐裘再珍貴,又有何用……你當真不懂麽……”
“我要回去一下。”
這是沉默了許久之後,杜笙的第一句話。把旁邊的俞清遠嚇了一跳。
文淵輕聲道:“回去?回哪?”
“王爺。我有話想對她說。”他站起身往外走,就這麽衝進了雨中。
文淵使了一個眼色,幾個手下也衝進雨裏攔住了他。
杜笙轉過身看向他,有一絲堅毅:“王爺!”
他緩緩起身看向他:“有什麽好說的。本王不追究你私自離府已是寬容,杜笙,莫要得寸進尺。”
俞清遠也起身道:“是啊。杜笙,有什麽話有機會再回去說,先回洛陽……”
杜笙的眼中卻是無比的堅定:“王爺,就在方才我確認了一件事。”
文淵挑了一下眉,冷笑道:“哦,何事?”
“……一旦我回了洛陽,你就不會再讓我離開洛陽半步,甚至……不會讓我和她有任何聯係,對嗎。”
俞清遠一愣:“杜笙,你別開玩笑了,文淵怎麽會……”
文淵抬手止住了俞清遠的後話,噙著一絲笑意,看著雨中已經被打濕了的杜笙:“你是如何知道。”
俞清遠驚訝的看著他,覺得自己真的跟不上他們倆的思維。
杜笙冷笑:“因為你想逼她回洛陽。”
文淵閉上了雙眼。
俞清遠輕咳了一聲,不再說話,確實,縱使文淵是來帶杜笙回去,也不可能完全沒有這個想法。
文淵沉默了良久:“……你,當真要回去麽。”
杜笙上前了一步:“是。”
他閉著眼,冷笑了一聲:“讓本王猜猜,你這是為何……啊,本王懂了,你是怕本王斷絕你們的聯係之後,她以為你棄她不顧,從而對你失望透頂,傷心欲絕吧。”
杜笙一愣,他果真都是明白的,但他依舊故意如此,以希望斬斷他倆的聯係。
他緩緩睜開眼,看著地麵:“杜笙,本王再問你一次,你當真要走這一遭?”
俞清遠連忙說:“杜笙!你可要好好考慮。”
杜笙看向俞清遠著急的臉,麵露歉意,卻又看向了文淵,堅定的說:“是。”
文淵冷笑,扯下了身邊手下人腰間的佩劍,扔給杜笙,杜笙接到劍時一驚,詫異的看向文淵,隻見文淵已拔出腰間佩劍,麵無表情的看著他。
俞清遠覺得不大對勁,連忙笑著說:“你們倆這是幹嘛呀。別鬧了。”
“拔劍。”文淵的聲音冷冷的。
杜笙看著手中的劍,猶豫不決。
就在他猶豫之際,文淵已經緩緩從廟堂走到了雨中,走到了他的麵前,抬手用劍鋒指著他,用低沉的聲音下了命令:“拔劍。贏了我。我就讓你走這一遭。”
在場的人都不敢再說話,他們都知道,刀劍無眼,這是第一次,文淵用武器對著自己的朋友,自己親近的人。兩人的衣服很快就濕透了,文淵的雙目如鷹一般咄咄逼人,杜笙緊咬住牙關,始終猶豫不決。在場的人除了俞清遠,無人知道杜笙習武,都以為他隻是一個文質彬彬的管家,但是就在一瞬間,眾人幾乎都沒有看到杜笙是如何拔劍的,就已聽到了兩劍交鋒發出的清脆的響聲,伴隨著一陣氣浪,所有人都知道,這是高手過招,他們紛紛後退,把破廟前的空地完全讓給了兩個人。但是相比較來說,俞清遠比較擔心杜笙,因為杜笙的劍法堪稱君子,一招一式縝密精進,招招製敵卻不致死,文淵卻恰恰相反,他的劍法,一向是以毒辣著稱,一步步皆是殺招,若非跟他呆的時間長了,知道這是他的招數習慣,否則當真要以為他是想置杜笙於死地。雨滴根本還來不及落在兩個人的身上,就已經被一陣又一陣相衝的劍氣震開。雨越下越大,兩個人在雨裏打得不可開交。眾人根本不敢靠近,隻得在一邊等待著一個結果。
雨中,她打著傘站在落鳳閣寬廣的後院裏,不知為何,心底總有不安。明明是早就料到的結果,她居然感到了不安。恍惚之間,文淵的樣子出現在腦海裏。他如今的樣子,已經跟昔日的君竹完全無法重合到一起。無情如他,什麽事做不出來。可是,她明明已經很了解他,可那雪狐裘襖柔軟溫和的觸感卻讓人難以忘懷。忽然之間,有馬鳴聲傳來,她緩緩站起身,望向落鳳閣後院的大門,隻聽到踉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她巫女敏銳的五感已經告訴她,是杜笙來了。但是如此踉蹌的腳步,還有隱隱的血腥氣息讓她懷疑起了自己與生俱來的能力。
雨依舊下著。
一個青衣的男人跌跌撞撞的走來,腳步虛浮而又蹣跚,他一手扶住門框,一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他渾身上下已經濕透了,心口的衣服裂了一個大口,而且還暈染開了一片鮮紅,如此狼狽,讓她不敢相信,他是杜笙。隻見他似乎毫不在意,唇邊還帶著一絲笑容。她手中的傘飄落在地,她看著他這麽毫不猶豫的走進了雨中,連腳步都沒辦法穩定。她連忙快走了幾步,上前一把扶住他:“……笙哥?!這是怎麽了,你怎麽會回來。你不是已經走了麽。”
他的臉色有些蒼白,唇角還有一絲血痕,可他卻硬生生扯出了一絲溫柔的笑容:“……我想起……有重要的事情沒有告訴你……所以……”
“是誰傷的你?!”她的眼睛有些紅,緊緊地盯著他。
他搖了搖頭,輕聲道:“聽我說……文淵此次帶我回去,便會將我圈進在洛陽。我根本無法與你聯係,以後的路……隻有你自己一個人抗……除非……你回洛陽。”
她一怔,連忙搖頭:“不。我……”
他抬手握住她的肩膀:“辰兒!我與文淵兵刃相向不是為了聽你說不!”
她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的說:“你說什麽?你們……?!”
“他說,如果我想回來見你,就必須拔劍,就必須要贏過他。所以,我贏了。”
她心底一震,他……贏了,他居然贏了文淵……?
而另一邊,文淵坐在破廟的椅子上,眼睛直勾勾的盯著前方,一動不動。俞清遠看著他的側臉,會想起剛才那一幕,當真是驚心動魄,杜笙刻意不做閃躲,迎上了他的劍鋒,他明顯的看到文淵的眼中出現了一絲慌亂,雖然盡力收回劍勢,卻還是在杜笙心口劃過,而就在文淵停滯的片刻間,杜笙的劍已經橫在了他的頸間。高手過招,隻需片刻猶豫,便可置對方於死地。
文淵輕輕閉上了眼睛,想起了剛才杜笙的話。
他說,除非我死,否則你絕不可能贏,因為你從來沒想過要傷我,更不要提置我於死地。可是文淵,對不起,我是真的拚盡一切要贏你。我馬上回來,到那時,自會向王爺請罪。
對不起。我是真的拚盡一切要贏你。
這是記憶之中,兩人過招時杜笙贏得最漂亮的一次。那個女人,對他而言真就如此重要麽。姬霜啊姬霜,你當真是個紅顏禍水。她當真有能力攪得他不得安寧。
杜笙看著她,輕聲道:“我知道你並不甘心,但是那是你遲早要麵對的。作為姬霜,作為千辰,你都逃不開文淵。可是辰兒,我要你回去,不是逼你,而是要你作為我杜笙摯愛之人回到洛陽。你肯為我做這一件事嗎,一件就好。隻要這一件。”
她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一滴一滴滾落下來,杜笙說得對,他為她做了那麽多,她連這一件事都不做不到麽……“笙哥……”
他聽到她的聲音有幾分喑啞,有些心疼的握緊了她的手。
她閉上了雙眼:“給我一些時間……好嗎……”
他長舒了一口氣,柔聲道:“好。我在洛陽等你。”
她輕輕點了一下頭。
他小聲道:“我該走了。”
她抬手摟住了他的脖頸,緊緊地摟住。
他拍拍她的後背,輕笑道:“我怕再不走……我真的會放不下你。”
她緩緩鬆開他,倔強的轉過身不再看他:“快走。不要再招惹文淵。”
他沉默了許久,看著她的背影緩緩後退:“自己保重。”
她聽到身後的馬蹄聲漸遠,才緩緩轉過身看向他飛馳而去的背影,她輕輕皺了一下眉頭,不知何時雨停了,她抬頭看向了慢慢放晴的天空。回去,意味著她要麵對她不想麵對的一切,而留在這裏,日日夜夜良心的譴責依舊折磨著她。進退兩難,她實在不想邁出任何一步。但是世事無常,這世上的事情,又豈是她能改變的。她唯一能改變的隻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