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姬霜站在櫃台後，穿著厚厚的狐裘，撥動著算盤珠，此時，腦海裏隻有眼前的賬簿，隻擔心著自家客棧的生意，對於她而言，是現在最幸福的事。
客人們交談的聲音傳入耳中。
“那是誰啊。”
“那不是那個被錢莊少爺拋棄的女人嘛。”
“真是可憐呢。以前那個少爺對她百依百順，你看現在，什麽樣子啊。”
她望向站在門口遲疑的女子，女子一襲素衣，簡樸清秀，看來他們口中那個被拋棄的女子就是她了。她緩緩走了過來，小聲道：“請問……你……是那個夫君說的迷人的舞姬嗎？”
姬霜尷尬的一笑：“不好意思，你說……什麽？”
“夫君說，落鳳閣有一個極美的舞姬，他一見鍾情……”
她看著眼前女子溫婉的樣子，有些許輕蔑地說：“是我。”
女子會心的一笑：“太好了。可不可以……請你去見見夫君？”
她挑了一下眉：“你……是誰？你丈夫又是誰？”
女子微微欠身鞠了一躬：“我叫流幻。我的丈夫是白馬錢莊的少爺，叫劉洛。夫君自從見了姑娘一舞便傾心不已，我想，若是能親自見你一麵，夫君定是很開心的。”
姬霜湊上前，小聲道：“你夫君迷上了我，要拋棄你？”
流幻似是不經心笑了一下，說：“可以這麽說吧。”
她有些不明白了，故意諷刺地說：“你為何對那個負心人如此在意。”
“他是我的夫君。”
“他已經拋棄你了，很快，他就不再是你的夫君了。”
“可我還是愛他。”
姬霜看著她單純透徹的雙眼，無奈的搖了搖頭，傻女人。她似乎體會到昔日瑾娘看她，似乎也是這般憐憫的眼神。
她歎息一聲：“好。我去見見他。”
“太好了。我這就回去告訴夫君。”她麵帶微笑，姬霜看得懂，那是發自內心的高興。她是有多愛自己的夫君，就連夫君喜歡上別人也能如此由衷的高興。
史連走到她身邊：“要出門？”
她點了一下頭：“去見見那個劉洛。看看天下負心之人都是怎樣一副嘴臉。”
“聽說以前這可是一對隻羨鴛鴦不羨仙的夫妻。沒想到，真是人心難測。”
她抬眼看著史連，緩緩笑了一下：“所以才更讓我有興趣。店裏先拜托你了。我走了。”
“好嘞。”
當她站在劉洛家的庭院中時，意外的發現了許多淡藍色的小草長在花園中，她無意間靠近這些小草，明明是不同的草，卻給人一種神秘的感覺，她遲疑了一下，看向流幻：“這是什麽草？”
流幻從剛才開始無論別人說什麽都不曾變化一分的臉上忽然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傷感。
“這是一種藥草，名叫流幻。”
一個溫和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兩個女人同時轉頭看向來人，流幻驚訝地說：“夫君？”
姬霜挑了一下眉，看著眼前走來的貴公子劉洛，笑了一下：“流幻……？”
劉洛淡淡的瞥了一眼流幻，看向了姬霜，溫柔的笑了：“辰辰姑娘安好？”
姬霜淡淡微笑還禮，他以為自己是出來混了幾年了，這點小演技還能騙得過她，此人笑臉浮於表麵，分明是演出來的，若真如流幻所說對自己如此迷戀，眼中又豈會如此平靜，況且他麵色蒼白，分明虛弱的很，直覺告訴她，這裏麵可有故事。
他輕咳一聲，看著流幻：“我不是早就叫你離開了嗎。你為何還在這裏。”
流幻微笑道：“看夫君安好……妾身這便離開……”
劉洛麵色鐵青，看著姬霜道：“姑娘裏麵請。”
兩個人進入客廳，隻留下流幻一人獨自離開的背影。
客廳內，兩人相對而坐，除了喝茶，卻無話。
姬霜暗自打量著眼前的劉洛，他目光飄忽不定，身體虛弱，還要淡淡的藥草氣息撲麵而來，若非重疾，是不會有這般濃鬱的藥味的。
她歎息一聲，說：“劉公子並非真心喜歡我，又何苦牽扯一人進來當你休妻的借口。”
劉洛臉色明顯一變，驚詫的看著他：“姑娘？”
她盯著他：“公子覺得，若是自己心儀之人就在眼前，豈會如此恍惚，公子也不覺得唐突了嗎。”
劉洛輕聲咳嗽，說：“姑娘若是覺得不便……”
“請我來的又不是你。你這就要趕我走了？”她靠在椅子上，決心挖一挖其中的緣由。
劉洛尷尬的望著一邊，幹脆一言不發。
她給他安靜的時間，獨自一人走到窗邊，看著院子裏搖曳的流幻草，她微微動容，巫族人能感受到來自生命的氣息，她感受到了這些小草們的記憶，這些草分明是劉洛親手種下，它們記下了劉洛對流幻的一片真心，怎會有絲毫虛假。
她一下轉過身看向他：“既是真心相對，又何苦如此待她？”
劉洛看著她，緩緩一笑：“姑娘你……當真有一雙慧眼。”
她輕笑一聲，看著他。
劉洛歎息道：“實不相瞞。我……自幼體弱，在少年時曾有三年眼疾纏身，完全失明了三年。三年之中，全憑貼身的侍女流幻盡心照顧，陪伴著我，從不離棄，我才有了活下去的希望。等我完全康複之後，便決定娶她為妻，隻是繼母堅決不同意，甚至逼我在大婚之夜……下毒害她……”
她微微動容：“你下手了麽？”
他緊緊的閉上雙眼：“是……我下手了……我親眼……看著她死在了我懷裏……”
她睜大了眼睛，死了？！
“……我命人將她秘密的安葬了……對外就稱做是她失蹤了。可是沒想到……沒想到第二天早晨……她回來了……她若無其事的為我的父親，繼母奉茶。繼母以為我死不悔改，與我斷絕了關係，卻不再管我的事。但是我知道……我知道流幻已經死了。但我又希望她活著……我也裝做什麽都沒有發生，一直和她在一起……”
“可是……可是現在的流幻，究竟是誰？”她都快聽糊塗了。
“……流幻生前曾於我說過，她有一個雙生姐姐，叫流月。”
她皺起了眉頭：“流月……是來報仇的嗎？”
劉洛點了一下頭：“是……”
“你怕了？所以你要休妻？”
“不！我不是害怕。我隻是……不想再自欺欺人了。流月並非流幻，她有自己的生活，她本來不該與我有任何牽連，若她隻是想來報仇，又何必犧牲自己的幸福，我隻是想讓她走，然後她來殺我，我也心甘情願。”
姬霜深呼吸，順著窗戶的縫隙看向躲在窗邊的流幻，不，流月，她早就發現了她，隻不過她並沒有說出來，畢竟讓當事人聽到真相，才能真正解決這件事。
流月的雙眼淡淡的望著前方，沒有方才一心為夫君著想的癡情，也沒有瘋狂的恨意，隻是淡淡的看著身邊的流幻草發呆。
“流月。你聽到了吧。”姬霜輕輕喚她的名字。
劉洛大驚，一下子站起身。
窗外傳來一聲幽幽的歎息，門被她輕輕的推開。流月從門外走了進來，眼眶紅紅的。
劉洛看著她，苦笑了一下：“你都……聽到了……？”
她深呼吸，道：“夫君說的不錯。我……確實是來報仇的。我來找妹妹的時候，偷聽到了你和老婦人的談話。我知道她要你害流幻。所以……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流幻。”
劉洛一怔：“什麽，流幻……早就知道……？”
“可她說不悔。她說若是能和你成親，哪怕是死她也不後悔。”她低著頭，有淚水從眼中落下。
劉洛跌坐在椅子上，那種心底的傷疤再一次被人揭開的感覺，痛的難以言表。
“不錯。我本來是來報仇的。妹妹總說少爺是一個好人，我倒是想看看，害死妹妹的好人究竟是什麽樣子。剛開始我和你度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讓我無比煎熬，我沒有一刻停止自己想要報仇的心。可是時間過去太久了。你我明明都知道事情的真相，卻還是一起度過了無數個日夜，我開始不知道自己是因為什麽來到了你身邊，我也不知道你那種眼神是在看我還是在看妹妹，你對我那麽好到底是把我當成妹妹還是單純的因為愧疚。我開始想知道……你有沒有那麽一刻，對我好，隻因為我是我，是流月，不是別人，也沒有那麽多是非。當我再想報仇的時候……我已經殺不了你了。我的夫君。”流月抬頭看著他，淚水不停的從眼角滑落，那副樣子雖不是梨花帶雨卻也惹人心疼。
劉洛別過頭，強迫自己不再看她：“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流月緩緩搖了搖頭：“可笑的是……我居然還想過和你就這樣白頭偕老……是我這場夢，做得太久了。”她轉身快步離開了房間，一路向遠處走去，
劉洛呆呆的站在那裏，一言不發。
姬霜看著他，有些無奈的說：“劉公子。恩情與感情，並不能混為一談，沒有女人希望男人是因為恩情與自己在一起，你可否謹慎的思考一下，公子對流幻，到底是什麽樣的感情。”
他無助的看著她，仔細的思考了片刻：“我……非常感動……流幻她……待我這麽好……我真的……非常感激她。”
她走到了他身邊，看著他的雙眼：“流幻姑娘的恩情，公子已然辜負了。不過我又有一個問題想問公子了，這滿園的流幻草，又是為誰所種呢？”
劉洛緊緊的閉上了雙眼，曾經，他在南邊遇到了這種美麗的小草，當他得知了它的名字之後就立刻帶回來了兩三株，親手種下，然後看著他們越長越多，充斥著整個院子。當時他隻是覺得這些草名叫流幻，又如同流幻一般溫和柔順，就好像是她的靈魂附在上麵一樣，如果把它帶回去給流月，會不會讓她覺得開心一些，讓她覺得自己的妹妹就在身邊，覺得自己不是那麽孤單了。當他看到流月看著流幻草溫柔的眼神，心裏覺得很滿足。那種幸福又滿足的感覺，讓他怎麽也忘不掉，那種感覺的來源，是流月，不是流幻。
他緩緩睜開了眼睛，姬霜微微一笑，他的眼睛清亮了許多，他不再迷惑了。
縱使有著同樣的容貌，流月與流幻，是根本不一樣的存在。
姬霜笑了一下，轉身準備離開：“公子豈知，相愛是多麽不容易的事情。既然如此幸運，又有什麽理由放棄？”
劉洛感激的一笑：“姑娘……謝謝你。真的謝謝你。”話音一落，他便快速的衝了出去。
她走的不快，他應該可以追上她吧，然後兩個人能冰釋前嫌最好了，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很久很久。姬霜走在回去的路上，忽然有一種莫名的成就感，作為一段感情的見證者，自己才是幸運的吧。她走得很慢很慢，一個人在路上閑逛，人們茶餘飯後聚在一起閑談，話題的主角無非是哪對苦命的鴛鴦。
聽說劉洛追上了離開的流月，然後懺悔了自己以前的過錯，並向她表明了自己的心意，這幾年朝夕相處，他已經愛上了流月，並承諾自己會用一輩子守護她，不再輕易拋棄她。而流月也原諒了他，畢竟當初那是他的無奈之舉，並非本意，給了他一個悔過的機會。
聽說那滿園的流幻草中生長出一株白色的小草，劉洛給這株特別的植物取名——流月。
姬霜看著天邊已經變成了血紅色，自己的長發被晚風輕輕拂過，她忽然想起了流月的話。
有沒有那麽一刻，你對我好，隻因為我是我，不是別人，也沒有那麽多是非。
她不自覺的勾起一絲笑容，在心底默默地念叨。
我該叫你君竹，還是文淵？或者是主人？還是……應該尊敬的稱你一聲王爺？
我已經不再是那個年少無知的小公主，我們有了尊貴的地位，也不再有顯赫的家世背景。我現在什麽也不是，什麽也沒有，我一度忘記了自己是誰，這個天下似乎已經沒有了我的位置。可是你把我帶進了冥府，教我武藝，教我學會保護自己。總有那麽些時候，我認為你對我其實是很好的。可又總說不出來好在哪裏。
可是……有沒有那麽一刻，你對我好，是因為我是我，沒有陰謀，沒有利用，隻是發自內心的，想對我好。
抬頭，自己已經走到了落鳳閣門口。
史連看到她來了，連忙衝了出來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快進來！！”
她被他拽進了屋裏，還有些不明所以。
史連轉身看著她，嚴肅的說：“出事兒了。主人中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