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洛陽。夜。
拾音坊。
“珮娘。”婦人從外麵走進來,將一碗糖水端到姬雯眼前的桌上“加了些安神的食材,你今日受了驚嚇,喝了它就快睡吧。這樂坊裏,你雖不是什麽名角,可也不能少了你。”
“……謝謝……有勞徐媽媽費心。”
她笑了一下,轉身走了出去。
珮娘看著眼前的糖水,有些焦慮的模樣,她絕對沒有看錯,那個人……燭火忽然跳躍了一下,她一驚,似乎看到了窗外閃過的黑影,她帶著一絲懼意,卻又很快平定了下來。燭火劇烈的搖晃,一下子熄滅了。她也不敢妄動,隻是坐在自己的銅鏡之前,望著銅鏡之中倒映出的一個人影。
那人身材纖瘦,隱於黑暗之中,腰間一把佩劍透著寒光。她裝束未變,所以她能夠認出來。
珮娘的呼吸在空氣之中輕輕的顫抖“我知道,你會來找我的。”
她抱著雙臂,靠在牆角,低聲道“珮娘?看來,你隱姓埋名住在這裏的事情,姬夜並不知道了。”
“……我沒有見過他,我所出嫁的國家亡了,我的夫君在戰亂中橫死,我也並無子嗣,毫無牽掛,便隨著流民逃回了洛陽,卻不曾想……洛陽已經是另一幅景象。我四處打聽宮裏的消息,卻杳無音訊,我也不認得那位所謂的芊晨公主是誰,我以為是你……可是……”她看向她,漆黑的屋子裏她隻能看到她身上衣服冰冷的暗紋。
她垂下了眼眸,看著她“我要如何相信你所說的話呢。”
珮娘的眼中多了一絲驚訝,記憶之中,她不是這樣冰冷之人“你一定要如此冰冷嗎。我畢竟是你的長姐……我怎會害你呢。你實話告訴我,你是怎麽活下來的,他不是屠殺了王氏宗族嗎?!”
她上前一步,月光之下,她的容顏緩緩地顯露出來,在珮娘的腦海之中,她一直都是一個神采飛揚的女孩子,如今一個冰冷無情的女人站在自己眼前,雖然是一樣的容貌,一樣的雙眼,她卻不敢再認了。
千辰看著她,低聲道“長姐,你若一心為了我好,又怎會對我隱瞞呢。這拾音坊中有個小小的少年,日日在樓下端茶送水,他看你的眼神,充滿了依賴,你說,你沒有子嗣。那這孩子我帶去冥府,你怕是不會有什麽意見吧。”
珮娘一下子站了起來“你……!你怎麽知道?!你我今日才見麵,你何時查到的!”
她走到她麵前,輕輕拿起她麵前的銅鏡,袖口輕輕擦去上麵的汙痕,笑道:“冥府是什麽地方,我若想查到一些端倪,你是跑不掉的。不如讓我猜猜你為什麽隱瞞……大約多少年前來著,你遠嫁到北境的……那個叫做什麽……元城的地方吧。元城那時雖是大國,可是戰火從未停息。你嫁給國君,表麵風光,實則麵對了更多一個女人想不到的艱難。”她將銅鏡放到她的眼前,看著同時出現在鏡中的兩張麵孔,幾位公主之中,隻有她和長公主姬雯最像先王。
珮娘看著她的眉眼,她看著她那雙猜忌與威懾並存的雙目,似是看到了先王的那一雙眼眸。如今的姬霜,不再是白紙一樣的女孩,她已經越來越像他們的父親,而她心中也知道,那並非什麽好事。
千辰看著鏡中的她,繼續說“我曾看過主人的戰報,元城政變,國君被殺,昔日家眷、忠臣,皆是四處逃竄。而你,便是為數不多逃到洛陽的人之一。長姐,說句難聽一些的話,我不信一個女人在失去了丈夫、國家之後還會有什麽信念支撐著她一直逃亡。除非……”
珮娘咽了一口口水,喉嚨輕輕滾動。
千辰一笑,悄聲道:“你有更加重要的東西要去保護,那個人,就是你的兒子。而且,他也是元城的儲君,元城國君的嫡長子。是能在元城掀起巨浪的存在,現在那邊的人,巴不得想要他的命,我說的對嗎。”
珮娘的手握緊成拳,抬眼看著她“不錯。正是如此。”
她拍拍她的肩膀,一笑“好,那便好。我們現在都知道了彼此的秘密,互相牽製,很好。我不是什麽姬霜,我是冥府地字部副統領千辰。我是姬霜生前最好的朋友,因躲避仇家追殺所以盜用姬霜之名。而你,隻是拾音坊的樂伶,不是什麽元城的王後,那孩子也不是什麽儲君。我們互相保守彼此的秘密,誰也不要做任何出格的事情,可好?”
珮娘轉身緊緊的握住了她的手“小霜!!我是你的長姐,你的骨肉至親,你忘記了我們過去多麽親近了嗎。你想做什麽我都理解你,我怎麽會對你不利呢?!你何必要這麽說。”
她看著她的手,輕輕的掰開,放在她的體前“長姐?……是,不錯,骨肉至親,多麽美好的稱呼……姬霜就是死在自己的骨肉至親手中的,殺死她的不是別人,就是她的長兄。”她看著她,緩緩後退,轉身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珮娘跌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哪怕她話至如此,她也是不肯相信她心中一分昔日情義都沒有。然而當她心中也明了,姬夜是何人,若是不在他心裏的,他是一點情分也不會留,如此鐵石心腸,怎會因為血緣就改變。
隻是她沒有想過,姬霜,居然不在他的心上。也無怪乎姬霜變得如此冷若冰霜,這怎會不是一種背叛。
洛陽城東門。
文淵出城,一應將領前來送行,火把將夜空的黑暗一時間驅散,跳躍的火光在他眼中燃燒著。摩羅站在一邊,戴著麵具,穿著鎧甲,手裏捧著文淵的頭盔。
文淵站在馬邊整理著自己的護手,忽然似是想到了什麽一般,抬起頭掃過了眾人。最後視線落在了杜笙身上,後者先是一愣,隨即錯開了他的目光。他似是在意似是不在意的笑了一下,冥府八大統領,八個人,少了一個當他會不知道。
摩羅站在他的近側,看到了他的表情,低聲道:“應是有事絆住了吧。”
文淵的動作一滯,轉頭看向他,勾唇冷笑“你在為她開脫。”
摩羅站定,低下了頭“屬下不敢。”
“你們一個兩個的怎麽都在為她說話,怎麽沒有人教教她什麽叫做規矩。”他的表情帶有一絲不悅,拿過他手中的頭盔戴上,轉身上馬,將身後的披風一縷,英姿颯爽一如往昔。他勒緊韁繩,調轉馬頭看向了杜笙“此去時日或許不短,辛苦你了。”
杜笙垂眸拱手“王爺放心。”
文淵微微頷首,轉頭策馬出城。剛出城門幾步的路程,便看到一個黑影驀然的降落在一邊的小茶館屋頂上。他微微側目卻沒有轉頭,徑自的前行,那個黑影緩緩從屋頂跳下,身材輕盈,不出聲響,隻是默默的跟著他前行。
她幾乎完全的融進了夜色之中,沒有人注意到她,如此詭異的身法和隱秘的行蹤,他隻知道一人。
他策馬前行了幾步,側頭看向了茫茫的黑夜,盡管已經走出了很遠,但是他似乎知道,她在那裏。摩羅注意到了他的動作,向著他所望的方向一看,不隻是連夜行軍的火把太亮,影響了他,還是夜色太深,他隻能看到一片漆黑,並無什麽特別。“……王爺?”
文淵看向摩羅,遲疑了片刻,她已經跟了他很久,想必是有話要說“……繼續前行,我會跟上你們。”
文淵沒等他回答,抬手揚鞭策馬進了小路,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黑暗之中。摩羅剛要開口卻不及他動作迅速,隻能眼看著他遠走。
他策馬來到空地,馬蹄衝過草叢,許多不知何來的螢火蟲受了驚,從草叢之中緩緩飛出,他立於馬上,看著眼前的人“講。”
她伸出手,掌間隱隱有暗流湧動,四處紛飛的螢火蟲緩緩聚集在她的掌心,像是燈籠一般,照亮了兩人。她移開手,光團也沒有散去,像是定在了空中,她單膝跪下“屬下有事未能為主人送行,是……”
文淵垂眸看著她,厲聲道“講你要說的話。”
她被他打斷,仔細斟酌了一下,開口“屬下有事,涉及到大理寺的人,想請主人恩準,允許屬下與大理寺相關人等見麵。”
“……準。分寸你自己把握。起來吧。”他答應的痛快。
她緩緩站起來,銀色的頭冠在燈火之下閃過光芒“……我……”
他深呼吸,低聲道“霜兒。”
她抬眼看著他,有些恍惚“啊?是……”
他的眼眸之中是嚴肅與認真“若隻是巡防,無緣無故是不會讓本王去的。倘若真有戰事,短期之內本王無法回京。冥府之內大小事務也是臂長不能及,無論出於私情還是本分,你都要助杜笙一臂之力,知道嗎。”
她點了一下頭“是……”
“回去吧。今日之事,不責罰於你,你且回去準備準備,南蠻之行,一切小心。”他說完,拉動馬韁便走。
她站在他身後,輕輕在空中打了個響指,螢火蟲便再度四散飛去,光亮在兩人之間一點一點的消失,他沿著小路奔向大路而去,隻聽到身後不遠處傳來了一句很輕的“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