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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薄?? 2

  三日後的中午,建業有名的食府又一居二樓靠東邊的最後一間雅間門被人老實不客氣地推開,上官尋一臉不悅地走了進來,阿惟卻是笑眯眯地招呼自己的兄長,道:


  “哥哥,這白玉蔥油雞果然味道很好,還有這清炒三絲,蟹黃豆腐都是又一居的招牌菜,你趕快坐下來試試。”


  上官尋一掀衣袍坐下,道:”方才見著的那位你又不滿意人家什麽了?前天上午見吏部侍郎家的公子,你嫌棄人家兄弟姐妹眾多要侍奉家翁又要持家管理諸多瑣碎事務;下午見平西將軍府的獨子,你挑剔人家孔武有力性格粗豪不夠細心體貼。昨天見新科三甲中的朱榜眼,頂頂斯文儒雅的一個人,不過就是嘴巴有些大笑起來過於爽朗,你偏說人家這樣的姓氏搭配這樣的嘴型簡直是絕配,惹得朱榜眼一怒之下拂袖而去;女子總是愛俏郎君,這也就算了,可下午給你引見鴻臚寺我新來的同袍宋大人,家世背景樣貌才情無一不足,你竟然挑剔人家一身白衣穿得不夠出塵脫俗,還說什麽男生女相.……”


  “他就是男生女相啊,哥你沒見他一雙纖纖玉手,還學人撫琴呢,遮住臉的話別人鐵定以為不知是哪處勾欄新來的樂伎呢!”


  “夠了你!”上官尋一拍桌子怒道:”你究竟還想不想盡快嫁人?!”


  “想嫁,”阿惟咬著唇委屈地說:”但是不能亂嫁。”


  “那剛才大理寺邢大人家的大公子呢?”上官尋咬牙切齒道:”該不會再有那麽多的不滿了吧!”


  “沒有啊,好的很,他約我明日去遊湖,我應允了。”


  春日暖陽融融,鳳池冰皮始解,波色乍明,岸邊綠柳婆娑,有風拂過時柔柔的柳梢像極了女子微彎的黛眉。


  阿惟坐在一條小小的遊船船艙裏,坐在她對麵的正是大理寺卿邢大人家的大公子,邢斌。


  兩人中間隔著一張小小的茶幾,幾上擺放著幾樣點心和一壺茶。


  “邢公子太小氣了吧,阿惟還以為你要帶我坐的是那種兩層高的遊船呢!”


  “你不是早知道邢斌是一無業遊民,終日在市井街頭閑蕩?”邢斌笑道:”那樣的樓船專供風雅之士狎妓暢玩,極盡奢華歡娛之享樂,邢斌身家清白,父親兩袖清風,難有此等揮霍。”


  “哦,”阿惟一臉的明白狀,喝了口茶又問:”那邢公子可曾考慮過昨日阿惟的提議?”


  “上官姑娘出手如此大方,在下著實考慮了一整個晚上。”邢斌笑意更深,”隻是在下不明白阿惟姑娘為何就挑中在下。”


  “聽說邢公子為了杏春園的梁箏姑娘與家裏鬧翻了,可是當真?”阿惟道,”公子要是娶了阿惟,阿惟保證三月之後會把梁姑娘風風光光地迎進家門,納為公子的側室。隻是公子要立下契約,我們隻是假夫妻,成親後互不幹涉,更不會有夫妻之實。三千兩銀子雖然不多,但也足夠公子你自立門戶了,怎麽樣,這樁不錯的買賣公子還是應承了吧!”


  “原來如此。”邢斌恍然大悟,笑道:”那上官姑娘想要何時入我邢家的門?”


  阿惟正要回答,忽然聽到湖上傳來一陣錚琮動聽的琴音,曲調很熟悉,彈奏的人曲調和節奏都把握得很好,平和優美的樂聲讓人想起春日微漾的清波之上水鳥嬉戲的畫麵,大有恬淡閑適之意,她不由得問:


  “這是什麽曲子?”


  “出水蓮。”邢斌答道,”這是本來自民間的小調,多用於向女子表達初見時的喜悅和心動之情,稱讚那女子有如出水蓮花般清新悅目。上官一門乃樂師世家,怎麽阿惟姑娘從未聽過這曲子麽?”


  阿惟出了船艙走到船頭,怔怔地向琴聲傳來的方向看過去,邢斌走到她身後,她喃喃道:


  “我應該聽過,卻根本記不起是什麽時候在哪裏聽過,很熟悉,真的記不起了.……”


  不遠處一艘畫舫緩緩地向他們的船靠近,風把琴音吹得更近,畫舫舷窗大開,白幔飛揚,恰見船上一人凝神撫琴,黑發朱顏,白衣潔淨,翩然若仙。他側身而坐,阿惟看不清他的麵容,但覺心底那根弦驀地錚的一聲被撥響,餘音顫動久久不絕。


  顧桓——那個名字到了口邊便頓住了,心底湧動的情緒無處宣泄,雙手死死攥緊了袖子,眼看著畫舫就要從身邊掠過,白幔低垂,琴音漸弱,那人,再也看不見了。


  下意識地往前踏出一步,下意識地想再多看那人一眼,隨著一腳踏空,就連驚呼聲都來不及發出,身子便墜入了冰冷的湖水之中。


  阿惟艱難地在水中掙紮著,畫舫上的男子和邢斌不約而同地跳入湖中把她救起,她被救上了畫舫身子冷得打顫,右手用力攥緊那人的衣袖不放,意識有些模糊不清,邢斌湊近她道:

  “上官姑娘,我讓丫鬟給你取替換的衣服,你先放開我,可好?”


  阿惟用力睜開眼睛,微微喘著氣,道:


  “剛才.……彈琴的人……顧桓……他走了嗎……”


  他一定走了,不管自己了,那三千兩銀子還是自己把他送給她的暖袖拿去典當,也不知為什麽就能當了這麽個好價錢,他要是知道還不得恨死自己?

  而當初那些絕情的話,傷人傷己,到了如今果然如了自己的願,咫尺天涯。


  可心裏,免不了思念的糾纏,一天一天,熬成了傷口。


  “顧桓?”邢斌道,”顧桓是誰?姑娘是說剛才下水救人的那位公子?他是城中首富袁安府上七夫人生的小兒子,是個樂癡,建業人都知道他愛坐畫舫愛無日無夜地遊湖彈琴,姑娘不知道此人?”


  阿惟失望地鬆開了手,原來,真不是他啊……

  邢斌將她送回上官府向上官尋道歉一番便離開了,阿惟一連打了幾個噴嚏,用被子裹著自己讓人搬了好幾個火盆進房間,可是還是冷得頭昏昏的。上官尋進來看她,讓丫鬟煮了薑湯端過來,阿惟喝了薑湯,問上官尋道:


  “哥哥,你會彈那首嗎?”


  “怎麽偏偏想起這曲子了?”上官尋笑道,”還以為你有什麽心事一時想不開有輕生的念想,原來不過就是想聽一首曲子,這有什麽難的?”


  當下讓人取來古琴,雙手勾弦輕撥,悠揚樂音從指間傾瀉而出,阿惟倚在床頭,若有所思地聽著聽著,眼皮越來越重不知什麽時候睡著了。一曲既了,上官尋起身上前替她墊好枕頭掖好被子,輕歎一聲道:


  “笨丫頭,任誰都把你的心意看得一清二楚,怎的就隻你自己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麽?”


  阿惟做了個夢,夢中紛紛擾擾亂哄哄的,許多的人,不同的場景,時而有微風拂過有落花翩然;灰黑的灶頭,嘴巴裏塞著半隻雞腿的女孩兒聽到屋外的腳步聲連忙躲到秫秸堆裏,心兒跳得砰砰作響,忽然頭頂的秫秸被翻開,領口一緊便被人從頸後拎了出來。


  “小偷?”潔淨的白色長衫,反襯著她一身的狼狽猥瑣。


  “不是!這是本姑娘的地盤,本姑娘想要什麽就是什麽-——啊!你在幹什麽?!”


  屁股一陣發痛,他竟然毫不留情地往那裏招呼巴掌……

  “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父親帶著怒氣的聲音響起。


  她跪下,在自己母親的靈位前,倔強地揚著下巴,”不嫁!我不要嫁給他!”


  “啪、啪、啪……”竹杖粗的藤條打在身上,她覺得痛得靈魂就要出竅了,盈滿淚水的目光掠過那靜默地立在一旁的白衣少年,還有他手中的那具琴……

  很痛,頭很昏沉,身子滾燙,她的眼睛根本睜不開,不知道躺了多久,身邊不斷地有人在說話,來來去去都是那幾句話:


  “阿惟,睜開你的眼睛看我一眼,一眼就好.……”


  “你不想見我,我走便是,剛剛下了一場大雪,你睜開眼睛看看,隻要你睜開眼睛,我保證你連我一個腳印都看不到,我便消失了.……”


  漸漸地這些聲音都沒有了,耳邊傳來一陣陣柔和悅耳的琴音,像誰無心向湖中投了一顆石子,然後漣漪一圈一圈地蕩來,熨入五髒六腑,舒服極了。


  她終於睜開了眼睛,往水晶簾外看去,依稀見那人黑發朱顏,一襲白衣了無塵垢,修長的指在弦上撚攏勾撥,溫潤儒雅的麵容,唇角微抿,褐色的琥珀般的眸子遮擋在半垂的眼簾之內,墜入回憶般的怔忡入神,無法分清是喜悅還是憂傷。


  那首曲子她是知道的,出水蓮.……

  她以為,他是無奈的,被動的,不情願的,所以她寧願被父親打死,也不要逼迫他與自己訂親。


  就在這一刻她聽到自己的心底像有什麽悄悄地開放了的聲音,她抓不住這種聲音,隻知道滿滿的漲起一絲隱秘的竊喜,無聲漫溢。


  “公子,不是說好了今日便起行麽?”一個陌生的聲音低聲對他說道:”本就是牽強的姻緣,何必自責負疚不肯離開?要是知道換一根琴弦就要娶這麽個粗野的丫頭,公子你豈會答應?世間美麗而溫順的女子多了去了……”


  他有沒有低聲嗬斥那人她不知道,她隻知道自己聽了那人的話後腦子裏又是一片亂哄哄,猶如忽然墜入冰窟,冷得四肢發麻,心很痛,很難受,窒悶得快要無法呼吸了;再然後,便是聽到他邁出門檻的腳步聲.……

  她反反複複地發熱,夢魘,後來睜開眼睛時,山桃花都開了。


  場景忽的又變了,她跟在自己父親的身後,走進了一扇朱紅大門,到了一處水榭。水榭中有一人穿著白衣,身形消瘦,麵容清瞿,倚坐著柱子神色落寞,懷中抱著一古琴,手指瘦可見骨地在弦上撥出一串稀稀落落的琴音。


  同樣的烏發朱顏,神態蕭疏,白衣翩然。


  她止住腳步,凝神看了片刻,拉住父親的袖子自言自語道:

  “這位彈古琴的哥哥,我像在哪裏見過,”


  然後恍然大悟地笑了起來,道:”我想起來了,在夢裏,一定是在夢裏,我見過這哥哥的!”
……

  他牽著她的手,一步一步往上走。


  “這石階,共有九百九十九階。”他說。


  “真的?我數一數……”


  “不要數,”他說,”數了,就不算長長久久了。”


  “怎麽你也這麽迷信?”她睜大了眼睛問。


  “迷信?”他笑,”不,一定會是真的。”
……

  那些紛至冗來的過往,離合聚散與背叛,刀光劍影地在她腦海裏回放,時而聽得有人在她耳邊輕輕喚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阿惟,阿惟.……

  阿惟,你睜開眼睛,看看我……

  攥緊了手指,手心驀然傳來一陣刺痛,她霍地睜開眼,大夢初醒般坐了起身。


  窗外陽光溫暖地灑了進來,房內光線明朗,正是白晝。


  “小姐,小姐你醒了!”丫鬟秀兒驚喜地叫了出聲,忙不迭地轉身走出去告知上官尋和上官帙。


  阿惟怔了半晌,臉上一片冰涼,伸手一抹,渾不覺滿臉是淚。


  上官尋和上官帙匆匆趕來看她,都鬆了一口氣。阿惟這才知道自己這一昏睡發熱已經有三天兩夜,而且給她診治的是景時彥,在她退熱後就離開了。


  “小姐,這裏風大,你還是進去吧。”秀兒苦口婆心地勸道,阿惟披了件外衫,坐在院子裏的白桃花下發怔,忽然前院傳來一陣喧嘩聲,她問秀兒:

  “為何喧鬧?”


  “小姐不知道?大理寺邢大人家送來了聘禮和媒書,恭喜小姐賀喜小姐好事將近了!”秀兒笑眯眯地說道:”那邢公子一表人才,和小姐真是絕配呢!”


  阿惟臉上沒有什麽表情,低下頭去不知想什麽想了一會兒,忽然聽得有人在前院大聲叫喚著她的名字,一個家丁匆匆跑進來道:

  “小姐,有位公子說一定要見你,小的們攔也攔不住……”


  “阿惟!”一個身穿藍色錦袍頭戴銀冠的貴公子大步邁進後院,大聲嚷嚷道:”你怎麽能這樣?居然收邢家的彩禮!要置我彭允於何地?你上官惟要找人嫁是不是該先考慮本世子?論先來後到也輪不到那姓邢的小子!”


  阿惟驚訝地站起來,看著麵前錦衣華服的彭允,微笑道:”世子怎麽來了?許久不見,世子過得可好?”


  “自然是不好的,”彭允作哀歎狀,”當日被顧桓那廝把你搶走,心下鬱悶至今。這下可好,你要嫁人,夫郎不是他,我大可放心搶親。”


  “搶親?”阿惟失笑,吩咐丫鬟上茶,和彭允在白桃樹下的石桌前坐下,道:

  “世子莫開阿惟的玩笑了,實不相瞞,阿惟隻是為了避過一樁賜婚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怎能讓世子卷進這種漩渦之中?”


  “不想嫁?莫非你還想著顧桓?”彭允喝了口茶,笑得爛漫無邊,道:”阿惟,別想他了,一隻腳踏入了閻羅殿的人,還怎麽敢肖想這等娶妻生子的好事?!”


  阿惟拿著茶盞的手一僵,不敢置信地抬頭看彭允,故作鎮定地問:

  “一隻腳踏入閻羅殿?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你不知道麽?”彭允驚訝道:”聽說他病得很重,就連當世醫術了得的神醫景時彥都束手無策,宮裏的禦醫都去看過了,除了搖頭歎息外便再無他法。對了阿惟,當初在蘭陵你不是跟他成親了嗎?怎麽原來是假的麽?唉,那顧桓也真是會演戲,連本世子都被他騙了.……”


  阿惟腦中一片轟鳴,根本聽不到彭允絮絮叨叨說些什麽。他病了?病得很重?不會的,一定是他騙自己而已……她定了定心神,勉強鎮靜自若地問道:


  “好好的怎麽就會一病不起?”


  “聽說從壽城回來就這樣一病不起,皇上也都下旨讓鎮南王從馬口重鎮趕回建業,我是受我父王的旨意特意將家中祖傳的一株千年人參送來鎮南王府的,說是現在隻能用人參續命了……”


  “不可能,”阿惟臉上浮起蒼白的微笑,”你一定是被他騙了,我在壽城見到他時,他還好好的.……”


  “阿惟,”彭允見她徑自站起來往院門走去,連忙追上去拉住她,問:”你這是要去哪裏?”


  “我去見他,我要證明給你看他根本沒有什麽病,更不可能命懸一線。”


  “不用證明,”彭允皺眉,”今早本世子已經親自到鎮南王府送人參,也見過顧桓了,病得形銷骨立憔悴不堪那模樣豈是能騙人的?”


  阿惟的腳步釘在原地,嘴角那一點勉強的掩飾的笑意慢慢褪去,心底冷意漸漸流遍四肢百骸,她忽然明白為什麽上官尋從壽城把她接回建業後隻字不提顧桓,上官帙也不再執著於她跟顧桓的事反而讓她去相親,原來是因為顧桓病了。


  她揮開彭允,掀起裙腳大步往外跑去,丫鬟秀兒驚訝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她有多久沒見過小姐這副野丫頭的模樣了?正要問她去哪裏時,人已經消失在外麵的大街上了。


  阿惟跑的很快,撞到了一兩個行人,熙來攘往的大街上人們都驚訝地看著這個沒有任何儀態臉色蒼白的女子竊竊私語,她顧不上許多一口氣跑到城東,眼看著鎮南王府隻在咫尺之遙,她捂著肚子大口大口喘著氣,王府門前竟然熱鬧非凡。


  許多人在王府門前排隊,都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阿惟冷靜下來,看著眼前熱鬧的情景,躊躇不前。


  “你們在幹什麽?”阿惟上前問其中一個麵容和善的女子。


  “你不知道?鎮南王府要選世子妃,我們都是來參加甄選的。”那女子答道。


  阿惟的心像被一盆冷水從頭淋到腳,涼透了。


  正轉身要走,忽然被那女子拉住,隻聽得她驚訝地說:”哎呀,你先別走,讓我看看你的發髻和模樣,怎的跟那畫中的女子如此神似?”


  阿惟不解地看著她,這時另一個女子撇撇嘴說:”你這是在幹什麽?就她長得像?真好笑,你以為別人都跟你我一樣,願意做這用作衝喜的世子妃嗎?要不是不爭氣的兄長欠了賭債,我才不願意來這裏呢,誰知道會不會一夜之間就成了寡婦甚至被送去陪葬?!”


  阿惟怔愣在原地,看著那些女子一個一個地走到王府門前,那裏掛著一幅畫,畫中的女子巧笑嫣然,柳眉杏眼,踮著腳尖拉下石榴樹樹枝另一手去抓那墜落在梢頭的紙鳶。


  畫上題著一首詩:日晚榴花落,微風下紙鳶;向誰誇麗景?隻願惜流年。


  想起那時在蘭陵煙雨巷的宅子裏,他親手給自己做的紙鳶,自己第一次放便勾掛在石榴樹梢頭,阿惟想笑,眼角卻滑落兩行溫熱的淚。


  “你怎麽來了?”一人走到她麵前,凶巴巴地對她說:”你還哭!哭什麽?我家公子還沒有死,你怎麽敢滿眼是淚地詛咒他?!”


  阿惟一看,原來是文安,她連忙擦了眼淚,正想問清楚顧桓發生什麽事了,文安卻一揚手招來兩個家丁,指著阿惟說:

  “把這女子趕走,她從頭到腳都不符合條件,也不許她出現在王府周圍!”


  “我要見顧桓。”她拉住文安說:”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我離開壽城時他還好好的.……”


  “好好的?”文安憤恨地冷笑兩聲道:”要不是你把我家公子氣得吐血昏倒,我家公子豈會一病不起?上官惟,世間薄情的女子不少,但像你這樣朝三暮四屢屢用情不專的我還是第一次見!”


  家丁上前要把阿惟拉開,阿惟死死拉住他的衣袖不放,”你怎麽說我都可以,可是你給我講清楚,他到底病成什麽樣了?”


  “你放心,我家公子福大命大,一定會吉人天相的!”


  “我要見他。”


  “他不會想見你。”文安不耐煩地說,”還不把她拖走?”


  兩個家丁把阿惟拉開到十丈外的偏僻小巷子扔下她就走,阿惟跌坐在地上,衣裙沾滿了塵土,四周冷清幽寂,她終是忍不住抱住雙膝深埋著頭痛哭起來。


  一年前不曾想過與他離別,一年後不曾想過會生離死別。


  那天從顧家的宅院一直走到喧嘩的鬧市,她的心窩處始終空蕩蕩的,她不明白明明已經吃了兩碗麵,可還是填補不了那處空洞。楊昭為了隱忍活命欺騙利用了她,顧桓為了救回自己的母親不惜與她分手斷情,她想過原諒楊昭,可他終究放不下錦繡江山,她並不怨他恨他;然而對顧桓,她也說不清楚為什麽不能諒解半分。


  他在淮河遊船上對她說的那些話,他對明瀾的虛與委蛇,還有他母親對她的敵意,這種種就像美麗的杯盞上的裂紋,也許還能承載美酒,可是誰知道哪一天就會破裂呢?她沒有信心也沒有勇氣去麵對這種種,她上官家不過是出身於鎮南王府的家生奴仆,她要拿什麽去高攀顧桓?

  於是她離開了他,離開了壽城。


  要不是幾日前的落水,她還不知道她和他的糾纏竟是比楊昭更深更遠,而如今知道了種種前因,她忽然痛恨起自己的懦弱來。


  比起死亡,還有什麽不能原諒的?

  比起死別,還有什麽不能麵對的?

  “後悔了?”身前不知何時走來一名女子輕聲問她,她抹了抹臉上的淚痕抬頭看她,原來是明瀾。她身上穿著一身樸素的鵝黃衣裙,如雲的鬢發上隻插著一支銀簪,與普通的平民女子無異。


  阿惟不吭聲,明瀾又說道:”要我帶你進府見見顧桓嗎?”


  “他……還好嗎?”


  “如你所見,情況不樂觀,景神醫也束手無策,說是心力耗損過度,偏又急怒攻心大悲傷肺於是才會吐血昏迷,回到建業後時而蘇醒時而昏睡,過年前勉力進宮一趟,不慎受了風寒,雪上加霜情況愈加惡劣.……”她看見阿惟的臉色越來越蒼白,不禁噤了聲。


  阿惟輕輕地”哦”了一聲,站起身來,道:”那有勞你費神用心照顧他了。”


  說罷擦肩而過就要離開,明瀾在她身後叫住她:


  “上官姑娘,他情況惡化前求我答應他一件事,你不想知道麽?”


  阿惟頓住腳步,明瀾一字一句說道:

  “他求我,今生今世把他視作兄長,在他死後陪伴在他母親左右,為他盡孝。”


  “他對我,從來沒有男女之情。我總算想通了,我並不恨他,我父皇軟禁了啞嬤嬤多年,她一直將我視如己出百般疼愛,顧桓他將我從困境中拉出來,啞嬤嬤要挾他一定要將我帶走——諸多的無奈,他也不曾真的要放棄你,可是你,卻棄他而去。你的心,真是狠……”


  阿惟低下頭,良久才沙啞著聲音說:

  “帶我去見他。我隻看一眼,一眼就好.……”


  鎮南王府東廂的仰韶軒花草凋零一派沉寂氣象,穿過廳堂來到內室門前,隻見裏麵光線昏暗,窗戶都關得嚴嚴密密,推開門,一股濃重的藥味湧出,阿惟的心頓時揪緊了。邁過門檻,有丫鬟仆婦進出見到明瀾均躬身行禮,明瀾指著紗簾後的床闈道:


  “他就在那裏,大夫說了不能吹風不能受強光,更不能受刺激。”


  透過輕紗,隱約見檀木床上躺著一個昏睡的人,隱約是那張熟悉的臉,隻是瘦得驚人,完全不見昨日的文質風流。


  阿惟的淚很快便流了下來,她想喊他一聲,張開口卻哽咽住了。伸手正要掀開簾子進去看他,卻被明瀾拉住,明瀾小聲說道:

  “別這樣,啞嬤嬤不許任何人隨意碰觸世子,就連喂藥也是她親自喂的。馬上要到時間了,別讓她見到你在這裏,你先隨我出府,明日找準時機再來。”


  阿惟遊魂一般回到上官府,彭允一早便走了。上官尋剛剛回府,見到妹妹臉色蒼白尤帶淚痕,不由得擔心起來,一手拉住她問:

  “阿惟,你一個人跑去哪裏了?怎麽弄成這番模樣了?”


  阿惟沒有理會他,徑自走到上官帙的書房,敲了門後直接走進去,上官帙正在描摹顧愷之的三美圖,頭也沒抬就說:


  “有什麽事嗎?”


  阿惟撲通一聲跪下,”爹爹,我要嫁人。”


  上官帙笑了,”這麽著急?知道了,今早邢家的彩禮不就送來了嗎?”


  “我不要嫁給邢斌。”


  上官帙的筆一頓,好好的三美圖就這樣廢了。


  “你自己答應的親事,為何反悔?”


  “我要嫁到鎮南王府去,求爹爹成全。”


  “胡鬧!”上官帙扔下筆,發怒道:”你怎麽挑夫君爹爹都由得你,那鎮南王府的世子病入膏肓已是將死之人,你怎麽敢動這樣的腦筋!”


  “爹爹當初不是要把阿惟許配給顧桓的麽?我不管那麽多,我就是要嫁給顧桓!”


  “當初你不願嫁,現在難道癡了傻了般要給他當寡妻麽?”


  “寡妻也無所謂,他的病因女兒而起,是女兒欠他的.……”


  “尋兒!尋兒!”上官帙氣急敗壞地喊上官尋進來,手顫巍巍地指著阿惟道:

  “你馬上替我把這不孝女鎖到她的閨房之中,沒有我的允許誰都不能放她走!”


  就這樣,阿惟被關在房裏,足足關了三天。


  三天,足以讓許多人和事相隔兩重天。


  上官尋把她放出來時,她紅著眼睛看著自己的兄長,上官尋歎了一聲,道:

  “你現在去,或許還來得及送他最後一程路。”


  走出上官府大門,隱約聽到遠方有哀樂響起,她怔怔地往那個方向走去,一路上隻見滿地飄散著紙錢,街道冷清,穿著白衣麻服手執招魂幡的隊伍很長,還有敲著鈸念著經文超度的和尚,圍觀的人三三兩兩地竊竊私語道:


  “鎮南王白發人送黑發人,人世間最悲傷之事也莫過於此啊!”


  “就是,聽說鎮南王世子尚未到而立之年,可惜藥石無靈,前兩日娶妻衝喜也躲不過這一大劫……”


  “聽說已經運棺到司馬氏皇陵了?”


  “非也非也,據說那處隻是衣冠塚,聽說世子的遺言是要葬在鳳城他外祖父的故居。”


  漫天紙錢紛紛揚揚四處飄飛,阿惟伸出手去接住一片,默然半晌,終是安靜地轉身離去。


  “阿惟-——”彭允匆匆趕到,上前一手拉住她,”我剛去上官府找你,知道你出來了,他們真是的,怎麽能讓你自己跑到這來呢?快跟我回去.……”


  阿惟點點頭,溫順得有些反常,慢慢走回去的一路上不管彭允跟她說什麽她也隻是安靜地聽著,不發一言。回了府,進了自己的閨房,她簡單地收拾了一個小包袱,走出門來向著上官帙書房方向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頭,上官尋走進她的院子來問道:


  “阿惟,你這是在做什麽?”


  阿惟站起來,淡漠的眸子落在自己的兄長身上,”哥哥,以後要好好照顧爹爹。阿惟走了,哥哥無須掛念。”


  說罷轉身要走,上官尋用力抓住妹妹的手臂把她拉回身邊,問:”你這是要去哪裏?我不許你幹傻事!”


  “哥哥放心,我隻是想去看看他,看看他以前生活過的地方,住過的房子,走過的路.……我不會做傻事,以前.……不也這麽過來的嗎?”


  “阿惟,我陪你去。”一直沒有說話的彭允此時插進一句,”你要走路去,我就陪你走路,你要坐車我也陪你坐車,刮風下雨我都陪著你……”


  阿惟搖搖頭,”世子的好意阿惟心領了,習慣了一個人,多一個人在身邊反而不自在。世子會找到比阿惟好千百倍的女子來傾心以待,哥哥,邢家的婚事請你幫阿惟退了,就說很抱歉.……”


  她的臉上浮起一抹蒼白的微笑,提起包袱,再一次轉身離開了自己的家。


  當初,她能這樣忘了楊昭;今日,她也能這樣忘了顧桓,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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